【晓荷 梦】流动的生命(征文·小说)
在场的那位工友听到了这场对话,随后走进了后阳台,看到了纸盒子里的她。之后那位工友迅速从婴儿室的厨柜里拿来了一条闲置的小被子,她的嘴里低声叨叨着,“一条活生生的命哪!怎么可以眼看着她死而不管不问?”说着把小纸盒里的她抱起包了个严严实实。那一刻,人性的善良和那种心底深处对生命的敬重促使这个做着临时工的女人做起了与当时的大环境和政策背道而驰的事情,她的心底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孩子,她们不能救,我来救!起码不能让她冻死、饿死。主意打定,她返回婴儿室自作主张又偷偷拿了一只奶瓶,偷偷冲了一点点的奶粉喂给她吃了。
骤然温暖起来的包裹,加上香甜的奶汁,似乎让初来人世的她感受到了一份安然和幸福。生命如同一片树叶般在风雨中飘摇的她好像不再摇摇欲坠了。她张开了小嘴巴开始了慢慢的吸吮。一口又一口,她吸得那么的津津有味。吸吮的时候,她居然对着那位工友无意识地笑了。而这笑,就像人间四月天里的那一抹暖阳,竟然让那个工友沉醉了,心花怒放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沾染着血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小东西,你笑啥呢?是不是前世你就是我的丫头?”
也许就从那一刻起,在她与那个工友之间已经架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已经有了一份暗流涌动的情愫,已经有了一份说不清的缘分。从那一刻起,那位工友对她多了一份牵挂,有了一份放不下的情节。
天,亮了,风似乎不再那么肆虐了,太阳站在了楼顶上,她的光芒穿过云层照见了后阳台。
小纸盒里的她,就在这样尴尬的环境里偷偷摸摸地活了下来,尽管活得艰难而不能见人。无辜的她,活着,就像一只猫被圈囿在纸盒子里一样,却又远没有猫的运气和那种活得理直气壮的理由。
一晃,三天过去了,三天里,产房的那间后阳台似乎变成了那位工友的秘密据点,她每天总要偷偷地像做贼一样溜进去好几次,她忘记了下班,忘记了休息,即使回家的间隙里也会骑了车子特特地跑来看看这个孩子,直到后来,她干脆编了个理由与另一位工友调了班次,整日整夜地呆在了婴儿室。
那三天里,工友的心里已经牵上了一根线,让她放不下也绕不开。她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为纸盒子里的她换尿布、喂她喝奶、为她做肚脐消毒。她暗暗地对自己说,孩子只要活着,她就得管她,就得照顾好她。当然,所有的行动都是鬼鬼祟祟的,都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事情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孩子至今还活着的事情终于上报给了刚刚外出开会回来的妇产科主任,知道情况的主任来到了后阳台,看了一眼她,之后回到了办公室,关起了门,当着几位医生和助产士长、护士长的面,主任沉吟着,他的意思,首先得封锁孩子还活着的消息,谁都不能说出去。这是原则。他说一旦家属和产妇知道孩子还活着,闹将起来,我们少了让人信服的理由。至于接下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主任也说了,他说,我刚才看了,孩子的状况不是很好,皮肤好像也有硬肿的迹象,也许不消一天,也许只要几个小时,这个孩子终究会死去。不过,话得说回来,作为医护人员,作为一直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我们,人为地弄死孩子,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者,与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也大相径庭。可话又得说回来,要是我们现在把这么一个不准出生的孩子活着送出去,不管接下来孩子是死是活,都会引发矛盾。首先,我们对村社两级地方组织无法交差。主任说,他们花了那么大的气力,费了多少的周折才把那个孕妇送到了我们医院引产,结果,我们却要交给他们一个活着的孩子。这事情说出去不是我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特例只有特别的解决方案,最终,主任给大家的意思是心照不宣,等待孩子自然消亡。而消亡的最佳方法也许只有自然的途径,那就是饥寒二字。最后,有人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何况天气又是寒冷时。”
这个时候,摆在出生刚刚三天的她面前的路,说白了还是一条没有希望的、通向死亡的路。
她的生命似乎已经进入式微。产房的后阳台成了众矢之的,科室领导、医生、护士,助产士,不时有人来关照,而关照的目的与救字无关,换言之,就是来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她,成了一条计划生育的尾巴,尾大不掉,后患无穷啊。
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开口要了她,压根也没有人想要她,更别说胆大妄为到为她衰弱而幼小的行将不保的生命保驾护航了。
那位工友已经没有机会一次次接近她了。之后,有一位冷硬心肠的人借口看看她的身子骨松开了包裹着她的小被子,又以必死的理由一任小被子松散了,这样一来虽然还不至于让她赤身裸体,但冷冻的滋味已经罩遍她幼小的身子。假如再任这种情况延续下去,那么,本来就状况不太好的她,不消多长时间,便会气息奄奄直至一命呜呼。
又一天过去了,夜,再一次降临了。她的生命似乎已经不再流动,她的小脸皱巴巴泛着病态的黄色,她的小手无力地耷拉着,她的哭声若有似无,死亡的味道已经萦绕在她的周围,也许只要几个小时,也许不消一个小时,她,就会悄悄地死去。
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又是她,婴儿室里的那位工友,趁着夜色,偷偷地再一次溜进了产房后阳台。
夜色空濛中,那个工友最终成功地偷走了她。这其间,也许还暗藏了一些人心的恻隐,比如当班护士和助产士、包括值班医生的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过后整个科室的不闻不问。她最终得救了,从那以后,经历了千难万险的她又有了母亲——那个曾经的婴儿室的工友——她现在的妈妈。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小凤。妈妈说了,“孩子就叫小凤,她是飞到我手心里的凤凰。”
四、
那一天,当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母亲身边的阿姨插嘴告诉小凤说,与无数引产消亡的那些小生命相比而言,她的运气是如同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到了青云里般的好到没话说的。而她的生命力无疑是强盛到可以遗世独立的。但,凡事总是双面的,在她流动的生命里也有遗憾,而这遗憾又是不容小觑的。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左半个脸蛋的百分之五十的范围都是青紫色的,而这青紫的原因是那支针剂正好透过她生身母亲的子宫壁打进了她的脸上,换言之,她用这四分之一个脸蛋在无意识下阻挡了射向她生命的利剑。
那位阿姨说,偷出来的她,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身体一直很不好,为此,左邻右舍中有人劝“就一捡来的野孩子,那么瘦小,病病歪歪的,何况这脸上还黑了一大片,即使能够长大也不见得有人待见,真是自讨苦吃,还不如现在送走了省心。”可每回,她的母亲总是摇摇头说“这孩子呀和我有缘,让我送人那是割我的心,会痛死我的。”
说到她的身体,阿姨又告诉小凤:别看你现在长得唇红齿白的,小时候你常常发高热,而且一病起码就得十天半个月的,为这,你妈妈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守着你,县里的医院生怕有人发现不敢去,只好和你爸爸带着你一次次去外县的医院治疗。
那一次,从阿姨的话里,小凤又知道了很多的事情。阿姨说,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体慢慢地变结实了,她的父母亲又为她的上学费尽了心机。那个时候,上学得有户口,而小凤却是一个没有户口的小黑人,为了她的上学问题,最终,父母亲咬牙给她出了借读费。她的问题还不仅仅是上学的事情,脸上那块青紫色的印记从始至终就是她母亲心里放不下的心思,为此,母亲一次次带着她去了外地的大医院,私底下,母亲对父亲说,“女孩子的脸蛋要紧哪,我们既然救了她,她既然成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得让她以后没有遗憾才好。”
母亲的心愿最终没有落空,她和父亲把原先准备翻建房子的钱用光了,又借了债,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求医之后,小凤脸上的黑紫色的印记没有了。而她的户口在她接近小学毕业的那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也最终得到了解决。
记得那一次,当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小凤流着泪跪着对母亲说“妈妈,可以说我的生命是您给救回来的,要是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为我,您甚至做了亲生母亲都无法做到的。妈妈,不管以前还是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妈妈,我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会一直一直爱着您和爸爸,爱着这个家。”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轮明月正穿过白云悄悄地看向小凤。跳出回忆的院墙,小凤对自己说,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就是用我的命换,我也一定要救我的妈妈!
天亮了,一夜无眠的小凤早早地起了床,准备了简单的行装,她和哥哥带着母亲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大客车。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上海之行充满了失望的纠结和忐忑。专家的意思,肿瘤正好穿过一根肝脏大血管,而且已经阻塞了部分胆小管,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开刀风险太大,还不如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就意味着母亲生命中的堰塞湖还高悬着。高悬着,就意味着时时刻刻危险着。对此,小凤不愿死心。小凤与哥哥说,“一个医院回绝了,那就再找下一个医院,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终,他们依靠熟人的介绍终于找到了另一所大医院的一位著名的专家,专家在经过了仔细地研究病案又反反复复的斟酌后认为可以开刀一试。
母亲很快被安排住进了医院。令小凤和全家人欣喜的是开刀的最终结果是,母亲的肿瘤性质是良性的。
母亲终于出院了。小凤也终于回到了单位。一切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
大概三个月后的这一天,小凤正上着班,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让她近日一定抽空回家一次,说是有一件事情需要和她商量。
电话里母亲的话有点吞吞吐吐,语气带着一丝丝的犹豫不决,这让小凤有点怀疑,她担心是不是母亲的身体又有了什么不舒服,结果母亲回答,我很好,你爸爸也很好。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那事情哪,唉,有点犯难,也不知道你的心里会怎么想。
听到母亲说犯难,小凤以为又是相亲什么的。对此她笑着说“既然我的老妈说犯难,那就等我回来再说好了。”之后,趁着中秋的三天假期,小凤终于又一次回了家。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刚刚到家不久,母亲就急三火四地换了出门的衣服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她当即有点抓狂,甩开了母亲的手说“我的妈耶,你不会又带着我去相什么亲吧?”
“哎,这一次肯定不是。你放心。去了你就知道了。”说完,母亲又一次拉起了她的手。事后证明,这一次母亲没有说假话。而她所见到的人竟然是三个月前曾经与母亲在上海同一家医院CT室门外等待的那位大娘。
说起那一次,小凤记得那位大娘是陪自己的女儿来看病的。说来真是巧事了,就在等待检查的时间里因为聊话中发现彼此口音相同,一问,竟然是同一个县里的人。在这偌大的上海,这是属于真正的老乡了啊,于是,母亲与那位年龄相近的大娘很快搭上了话头,并且聊了不短的时间。
那次CT室门外见面之后,很快,小凤和大娘又有了第二次的不期而遇,就在那座医院的三楼化验室门外,正等着化验结果的她和那位大娘再一次邂逅,这一次,那位大娘请小凤帮忙为她的女儿拿了化验单。这一来,小凤从对方的嘴里知道了那位大娘的女儿很有可能患了白血病。那位大娘擦着眼泪告诉她,那是她唯一的一个女儿。大娘流着泪说,“女儿三年前才结的婚,买了房,买了车,孩子刚满周岁,小夫妻俩也恩爱,眼下女婿还在外地忙,这好日子才刚刚开了头,可是,这突然的出了这个事可叫我们怎么活啊?”小凤还记得,当她和大娘乘着电梯下去的时候,大娘似乎很无意地说了一句话,大娘说“我们也算是有缘分的人,你娘真是个好人。我是在寻思,我们这一回生两回熟的,以后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可以走动走动说说这治病的事情。”出了电梯门,大娘提了一个要求,她说“姑娘,你,可不可以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当时小凤有点纳闷。见她沉默,大娘又说,“一见到你,我总有一种奇怪的喜欢,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个地址,我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想以后得便的时候串个门。姑娘要是觉得不便,那就算我没说。”
五、
再次见到大娘,小凤知道了藏在见面背后的故事。
就在前不久,那位大娘根据当时小凤写给她的那张小纸条转弯抹角居然真的找到了小凤的家。刚刚见面,大娘就对母亲说,那天在这么大的上海,我们俩能遇到,应该也是缘分。这不,趁着今天有空,我们老姐妹见见面,一则来认个门,对那次你们的帮忙说一声谢谢,再则也算是来看看老姐姐了。
据母亲告诉小凤,那次会面两个人说了好多话,其中,还说起了一些陈年旧事。那位大娘一边叹息一边说“老姐姐真是有福之人,有儿有女的,不像我,就这一个丫头。其实,我也是应该有两个女儿的。要不是那年计划生育,我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有你家小凤这么大了。”
大娘告诉母亲说,那年,虽然医生最后说她的女儿引产出来不久就死了,可她一直还是不敢相信,那次出院回家之后,原本还打算等待身体复原后再想法子生一个。说到这里,大娘笑了,她说“那时候心心念念就想要一个儿子,不生个儿子还就是死不了心。要不是后来孩子爹生了一场大病,兴许真的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