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秋叶飘零如初恋(秋韵小说)
我连连保证:“你放心,我绝对老实,保证不动你一手指头。”
“那你给我讲《聊斋》吧,我爱听。小芳下达好命令,下床,绕过我,到梳妆台拿下竹编的小笸箩,回到小床上,靠着床架,织毛衣。”
平时我说起《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尤其是那些著名的爱情故事如“阿绣”、“红玉”、“黄英”、“小谢”、“辛十三娘”、“胭脂”等故事时,那真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得益于我的记忆力特好,我几乎能将《聊斋》里的那些优美故事倒背如流!可这晚我感到魂不守舍,说话也不利索,全没了往日的潇洒、风流状。我不敢直视靠在床上织毛衣的小芳,怕遇上她那明亮的眸子,只能死盯着她身边的小笸箩。讲呀讲的,有时突然忘了下面该讲什么。
小芳似乎早就看透了我脑子里的想法,于是脱了鞋子,当我的面掀开被子,脱掉棉袄,将白嫩的右手掌托着右脸颊,朝着我,侧躺了下来,轻轻地说:这天呀真冷,麻烦你给我盖好被子。
我呆呆地看着她做这些动作,感到有股热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四处游走,搅得我喉干舌燥,气快喘不上来了。我像一个梦游者那样,僵硬而机械地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回到凳子上,继续讲“画皮”里的那个太原王生,偷窥到画皮下的恶鬼时,吓得四肢着地,战战兢兢地爬出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小芳从被子下面伸出一根长长的织毛衣针,轻轻地戳了下我的右手,讪讪地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木头一根。天不早了,我要睡了,你回家去吧。”
我好像等死的囚徒接到了特赦令那般兴奋,马上立起身来,含糊说了声:“那你早点睡,我,我走了。”说毕,我不敢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出了内室,穿过客堂,如释重负地走进呼啸的冬夜。快到我家门口时,我突然想到,我像个正人君子那样遵守了尊重她的诺言,她却评介我是个书呆子。唉,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想到这里,我莫名其妙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躺到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屋后竹林在北风的欺凌下被迫大声喧哗着,听着公路旁成排光秃秃的洋槐树枝在北风的玩弄下发出时而愤怒、时而凄厉的惨叫。突然,院子里传来一下很响的“咣当”声,我想这大概是挂在屋檐下的什么东西,被强劲的北风撕扯了下来。这时,小芳睡着了吗?她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吗?她睡得香吗?今晚她为什么要让我进她的内室呢?她躺在床上的动作向我暗示着什么呢?刚才在小芳内室的一连串情景像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放映。我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清晰的头绪来。对,我就是这样推开她家的大门,然后进入内室,她躺在床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定格在我身上。我立即读懂了她的眼神,果断地掀开她的被子,俯下身去,摁住她,不顾她的挣扎和哀求,强行扒了她的内衣裤,然后全身压了上去……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我一激灵。开头以为是她妈在砸门呢,接着听到狂风盘踞在屋顶上,正歇斯底里地怪叫着,耳边传来父亲沉稳的鼾声,噢,原来还在自己的床上,刚才是做梦。那声把我吓醒的巨响,大概是压在猪圈上的砖头,被狂风掀下了稻草铺就的棚顶,摔碎了。
唉,邪恶而美丽的梦,一直做下去多好,干吗要醒过来呢?该死的北风!
第二天上工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会从我的眼睛里解读出昨晚的罪恶之梦,或者我的负罪感眼神会给她某种启示。她是那么的纯洁,就像三月里盛开的梨花般洁白;她是那么的信任我,把我当作正人君子般看待。可她所信任的君子,竟在梦中强暴她!既然我这个所谓的君子能在梦中这样对待她,那么我在今后的现实生活中,会不会也这样对待她呢?
如此纯洁、美丽的姑娘,在我的眼里如女神般神圣,我暗暗发过誓:我愿意为她作出任何牺牲,甚至我宝贵的生命!尽管我白天还和平时一样,跟她说笑,依然不敢接触她身体的任何部位,连手也不敢摸一下。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刚躺到床上,企图征服、占有她肉体的邪恶念头又冒了出来。我尽情发挥着想象力,设计我该如何瓦解她的抵抗,实现我那日益膨胀的私欲。
怪不得哲学家说:人啊,有时真有双重身份,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五】
冬天,农闲了,按往年规矩,大队总要挑选一批有文艺细胞的男女青年,组织起文艺宣传队,排练一些歌舞节目,准备春节里参加全公社汇演。我会吹笛子,于是从初中毕业那年起,哪次宣传队都少不了我。当然,宣传队里的年轻人,应该是汇聚了全大队的靓男倩女,但我看来看去,哪个女青年都不如小芳长得好看。
宣传队负责人也曾力邀小芳参加,可她生性怕羞,让她在众人面前唱歌跳舞,比登天还难,所以她坚决回绝了。但她看到我能在宣传队里混,觉得脸上也有光。有几个晚上她拖着堂妹桂莲一起到大队部,看我们排练。排练完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
那时我跟小芳谈对象的事已经在全大队传开,尽管有好几个别队的男青年对小芳有那个意思,但看在我的份上,他们不敢造次。于是他们找机会和桂莲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口无遮拦,荤也有素也有,一点不忌口。有时闹得出格了,作为堂姐,小芳暗地里规劝过桂莲几次,让她注意言行,收敛些,别让那些男青年看低了她。可桂莲根本不听小芳的忠告,依然我行我素,跟几个男青年先是胡闹,接着谈对象。终于在她十八岁那年,走上亲姐桂兰的老路,被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青年搞大了肚子。桂莲的父母臊得都没脸见人了,只得倒贴些钱,将桂莲嫁给了那个年轻人。
在乡亲们看来,父母亲在女儿出嫁时采用经济上的倒贴行为,要比将女儿白给人家更丢面子。桂兰和桂莲两姐妹的不体面行为,反映出父母亲的严重失职,道德教育的缺失和监管不力。其实儿女们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是父母亲潜移默化、言传身教的结果。桂莲她妈蔡凤梅在做姑娘时就臭了名声,嫁到宋家后也是风流事不断。在桂莲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夜,蔡凤梅被丈夫宋根发的哥嫂和妹妹当场抓了个现行: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大队卫生室的值班床上,旁边头发开始谢顶的赤脚医生周百川,正心急慌忙地试图将两条光腿塞进一条裤腿里去。
这事惊动了隔壁值班的大队干部,于是大队书记王振山坐在精赤条条的蔡凤梅面前,问她为什么躺在周百川的床上?
蔡凤梅是老吃老做了,故作镇定地回答:“我今晚可能吃了不新鲜的饭菜,肚子疼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摸到卫生室想请周医生看病,配些药吃吃。周医生说我中了寒气,要给我拔火罐驱寒。我就脱了衣服让他拔。这不,才躺到床上,门就被撞开了。其实我俩都是清白人,啥事也没干。”
王书记一听气乐了:“你当大家都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于是贪婪地快速扫了一眼蔡凤梅下面的隐私处,转过身对大家喝道:“民兵呢?快给我叫两个来。今晚人证物证都在,你竟还睁着眼睛说瞎话。把他俩一根绳子捆上,立即送到公社派出所去,让治安民警处理!”
蔡凤梅听到王书记动真格的了,知道这招不管用,赶紧跪倒地上,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带着哭音哀求:“王书记,我认错,是我不好。我家根发上星期码头上加班,没回来。我就犯贱发骚了,想找个男人煞煞火。今后再也不敢了王书记!求你看在我的几个儿女面上,给他们留点面子吧,饶了我吧。”
那个周百川也吓得涕泪横流,面无人色地扑倒在王书记的脚前连连磕头:“王书记,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事闹到派出所,我这辈子就完了。看着平时我为乡亲们服务的份上,求你饶了我吧。”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里,尚有残余封建意识的中国,对非法男女性行为视作洪水猛兽,一旦发现,严惩不贷。轻者大会批评,重者判刑劳教。我有个族兄黎海松,原来在镇江一个国营织布厂当机修工,因为跟同车间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两性关系,劳教两年,开除出厂,回乡务农。但这事在农村就处理得没那么严,作为一个农民,政府没法再将开除、降级等手段处罚他。只要本主不想把事闹大,政府就趁势对男女双方批评、教育一通,和稀泥了事。
王书记把蔡凤梅的裸体上上下下看了个够,这才朝根发的妹妹努了下嘴,说:“把衣服还给她吧。给她个教训就是了,你的侄子女还小着呢。如果闹得你哥嫂离婚了,谁带孩子?”
宋根发是个老实得有点木讷的人,在长江北岸的瓜州某国营码头上当搬运工。因为离家比较远,每星期也就回家一次,没时间教育儿女。其实就算他有时间,他本人是个文盲,对儿女也教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对妻子蔡凤梅的风流轶事早就心知肚明,可他管不了,也不舍得离婚,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回家后她能陪着他睡就行。至于他上班后蔡凤梅瞒着他去干什么,眼不见为净,他也不想知道。
小芳她妈,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寡妇。然而恪守妇道多年,村里从没流传过任何不利于小芳她妈的流言蜚语,儿女们也都规规矩矩做人,没闹出过什么荒唐事。同门之中,两家的家教、行事、名声简直天差地别,这应该是长辈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结果。桂莲姐妹俩的丑事,真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因此,我更加敬重小芳全家了。
【六】
第二年的春季,春雨比往年多得多。因此在家休息的机会也多。
小芳她妈的手工缝纫活是周围出了名的,然而不会织布。而在六、七十年代里,江南农村妇女不会织布,总归是一种遗憾。谁家也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洋布做衣服、被褥,因而基本都会织土布。我妈,我姐,我妹,两个嫂子都会织布,农闲了,我家的织布机就忙起来,整天响起“吱呀嘎达”声。
有一天,小芳来我家,忸怩了好一会,才流露出想跟我妈学织布。我妈一听喜出望外,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媳妇呢,当即满口答应。
首先,母亲和妹妹红霞教小芳纺线,先用搓棉板将去籽、弹松的棉花搓成棉条;接着架起纺车,右手摇纺车,左手捏着棉条来回扯线,纺出一个个线锤。将纺锤上的线倒到摇车上,形成卷状。然后,分别染色,再倒到竹竿做的纱筒上。比较复杂的是牵线。事先在平地上根据要织的布匹长度打三根木桩,一端一根,另一端两根。接着在牵线竹杆上插好各色纱筒,将牵出的纱分层套在木桩上。然后将梳理过的紗头分两层穿筘,统一裹在裹线筒上,作为经纱,就可以织布了。
刚开始织布时,小芳看红霞坐在织布机前端的布机扁担上,左右脚熟练地踏着两根踏板,左手推机,右手投出装着纬纱的梭子。梭子刚脱手,右手立即顶住布机,腾出左手接梭子。右手松开,布机借惯力回撞,将纬纱压紧。然后右手推机,左手投梭,反复循环。看得小芳眼花缭乱,连声叫好。可等到她坐到布机上,开始时紧张得不知道先踩哪块踏板。就是踩了下去也不知道轻重,往往推开布机却忘了把梭子投出去。有时投梭的力量过大,梭头上镶嵌了铜片的梭子快速穿过开启的经纱空间,狠狠地扎在另一只接梭子的手上,疼得她夸张地哇哇大叫。有几次她看着被梭子扎破皮的白嫩手,干脆趴在织布机上不出声地哭了。看着她的肩膀因哭泣而起伏,我的心都痛了。
我妈却笑着说:“学织布,开头是难。我当年也不知哭掉多少眼泪呢。如果哪个姑娘今后不想让她的男人和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就得学会织布。农村嘛,男耕女织,老辈子人都那么过来的。”
于是,小芳擦掉眼泪,继续学织布。过了一个星期,手脚找到了感觉,协调性不断提高,渐渐有点织布的样子了。为了鼓励她尽快学会织布,我一有空就端张木凳坐在布机旁边,在布机连续不断的“吱哒嘎哒”声中,打开破旧的《聊斋志异》,给小芳讲故事。引得我父母亲和妹妹也把手里的活带到客堂屋里来做,听得津津有味。
在布机时断时续的织布声中,我坐在客堂屋的大门槛上,透过顺着屋檐不断滴落的雨帘,朝远处望着;远近的村庄和大田被绵绵的春雨笼罩着,大片大片的麦子在细雨的抚慰下,绿油油的,正在拔节;油菜花一片金黄,晃人眼目。我可以想象到,某处四厢房老宅的小河边,有一枝桃花孤零零地开在斜风细雨中,时不时有几瓣粉红的桃花悠悠地飘落水面,缓缓地躲进日长夜大的芦苇丛深处。土埂和大田里的泥土被春雨滋润得好像乳酥,踩进去立即泥泞不堪,寸步难行。白瓣黑心的蚕豆花和俏丽的豌豆花互不示弱,正在相互比拼。竹林里的春笋纷纷钻出泥面,快速向上蹿升。不怕春雨的燕子在田野里如飞箭般射来射去,大概正在为新生的小燕子捕食呢。连附近人家传来的、一向被我讨厌的羊叫声,听起来竟也觉得蛮有韵律,不再那么难听了。
我觉得这个春天,是我出生二十一年来最美的一个春天。它无处不在地漫溢着诗情画意,我被盎然的春意激动得一直想吼叫几声,因为我找不到更多的词来赞美它。
就在第一匹布快要织完时,小芳的织布技术日臻成熟,以致我觉得那古老的织布机在小芳的指挥下,正唱着一首欢快、优美的春之圆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