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秋叶飘零如初恋(秋韵小说)
【七】
那个年代,农民的业余娱乐活动几乎没有,只有打扑克。还有就是看露天电影。
其实文革期间也没几个电影可看,翻来覆去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奇袭》等几个老掉牙的电影,后来加上八大革命样板戏的彩色舞台电影。可社员们一听到高音喇叭在喧闹,就赶紧放下饭碗,扛起板凳,扶老携幼地赶去大队部,在大银幕前抢位置。毕竟,免费看电影的机会很少,人们不舍得放弃。
对于恋爱中的男女青年,这是绝佳的谈情说爱机会,更不能错过了。本大队的电影是必看的,只要打听到其他大队放电影,那就更兴奋了,多远的路借了自行车也得去看。因为在本大队,大部分人都熟悉,恋人间碍于舆论,行为比较拘束。然而在骑车过程中,在没有熟人的其他大队放映场所,双方作些轻微而甜蜜的小动作,就没人注意了。于是在其他大队放电影的那晚,公路上经常看到三五成群的自行车上,无一例外地男青年骑车,蹬得飞快;女青年则坐在后座上,右手紧紧地搂住骑车男青年的腰,飞逝而过,留下一阵香风和一串欢声笑语。
以前我不太喜欢看电影,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电影有什么意思?所有的台词我都能背出来了。然而那年的夏天,我对看露天电影重新爆发了莫大的热情。尤其骑车去其他大队看电影,我更是兴奋得像打了鸡血!因为我感到坐在我身后的小芳紧紧地搂着我的腰,看电影时我俩靠得很近,隔着薄薄的衬衣,我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柔软和温暖。
有个晚上,看完电影后我送她回家。她打开了大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说再见,而是背靠着门框,不让我走,继续说些没啥意义的话。
那夜,渐趋丰满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月色皎洁,隐隐绰绰地照亮了已经沉睡的村庄和田野,耳边是蛙声一片。遥看朦朦胧胧的银河,从南到北,从我的头顶上空淌过。明亮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正隔河相望,牛郎和织女是不是也像我俩在说悄悄话呢?月光下,亭亭玉立的小芳低头玩弄着长长的辫子,一副欲言又止的娇羞模样,好似我在图片上看到的古希腊美女雕像。我看得眼睛都直了。
突然,我走近她身边,大着胆子,伸出左手握住她右边的辫子。小芳没有作任何反抗动作,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于是我的左手握住她的辫子,从上而下地缓缓滑行,让掌心感受丝般的柔滑。突然,我的手背被她胸前柔软的隆起物挡了一下,我耳边好像突然打了个晴天霹雳,立即醒悟过来;那是她的乳房呀!于是我像被火烫着了似地赶紧缩回左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我走了。”说完,不等她回答,我转身跳上自行车,马上逃离了现场。
秋天,我被任命为大队民兵连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第一把火是在农闲时召集全大队的民兵,进行列队操练,练习射击瞄准。小芳也是民兵,参加了这次训练。
当我站在全体民兵前训话、示范动作、呼喊口令时,我的得意和骄傲,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休息时我偷眼看到,小芳被一群姑娘们围着,满面笑意地跟女伴说笑着。我想,她在姑娘们里应该感到特有面子吧。
这些民兵,毕竟是普通的农民,以前也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因此在列队训练时常常听错口令。列队行进时,我明明喊的是“一二一,向右——转!”可总有几个民兵向左转,于是跟后面的撞了个满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队形就乱了。有个民兵特瘦,一副龅牙凸得厉害,似乎一直在寻找咬人的机会。平时走路很正常,一旦听到操练的口令:“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他就左脚迈出,左手前摆;轮到右脚迈出,右手跟着前摆。纠正了十几次还是单撇子行动。这个滑稽的动作把所有民兵逗笑得前俯后仰,左摇右晃,有几个女民兵笑得抱着肚子直喊“哎唷。”我只好免了他的行进操练。
然而那些姑娘们,不认真操练也就罢了,整天嘻嘻哈哈地痴笑。哪怕有人憋不住放个屁,也要笑得人仰马翻。我很生气,却拿她们毫无办法。
有一天,我站在列队的民兵队伍前,严肃地叫了声:“宋桂芳!出列!”
我是想让小芳来树立我的威信。
全体民兵一听到我喊小芳出列,立刻肃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小芳,想看看我是怎么命令、小芳是怎么执行的。
小芳骤然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粉脸立即通红。她忸怩了好一会,正犹犹豫豫地往前伸腿,被旁边的小姐妹一把推了出来:“还磨蹭个啥?你老公在叫你呢。”
话音未落,全体民兵“轰”的一声笑开了,惊得操场边楝树上的一群麻雀,“呼啦”一下,全吓跑了。小芳再也受不了了,撞开人群,捂着脸跑掉了。
那个秋天,真是太有趣了。
【八】
过了年,我二十二岁。
在苏南地区的扬中农村,二十二岁,意味着符合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可以谈婚论嫁了。有些早熟的女孩甚至早就结婚了。小芳的堂姐桂兰,在十八岁那年,被镇上一个二流子看上后,他用花言巧语和小恩小惠打动了桂兰的心,再用几粒糖果买通了桂兰的大娘,两人在大娘房里偷食了禁果。等到桂兰的肚子日益涨大,纸包不住火了,只得让桂兰和那个青年结婚。拜完堂的当夜,桂兰就被送进医院,产下婴儿,成了全大队的笑柄。接着是桂莲,也在十八岁那年走上姐姐的老路,再次成为全大队的笑料。
我母亲对小芳很满意。认为姑娘的外貌、能干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家教好,为人稳重,言语、行为得体,能干活,吃得起苦。小芳跟她的堂姐妹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父母亲看我两年来跟小芳处得如胶似漆,怕我俩重韬桂兰、桂莲的覆辙,也整出未婚先孕的丑闻来,于是请我婶婶出马,去宋家谈论这桩亲事。
小芳她妈跟我父母本来就熟悉,她完全了解我家。虽说我家跟大部分人家一样贫穷,但在村里是清白人家,家风也好,口碑不错。尤其是看到我经常上她家干活,认可了我的聪明、能干、诚实和勤劳,身体、长相等也找不出啥缺点。大队里也蛮看得起我,准备培养我。因此我婶婶上门一说,桂芳的桂盛二哥和二嫂春梅挺满意这门亲事,桂芳她妈也表示同意。只是说大儿子桂昌对小芳的亲事一向很重视,因此在攀亲之前无论如何要到县城里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请我婶婶耐心等几天,到时给回音。
过了几天,桂芳她妈回来了,很为难地跟我婶婶说:“大儿子不同意这门婚事。”
婶婶连忙问为什么?
原因是桂昌嫌我没有工作。在所有大学停止考试招生,而改为政治推荐;所有工厂停止从农村招工的情况下,这意味着我将一辈子务农,土里刨食,看天吃饭。那就坑苦了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妹。
七十年代初期,全国还在文革的影响下,农村普遍贫穷,生活资料匮乏。因此姑娘出嫁无异于第二次投胎,嫁得好与不好决定了她后半辈子的幸福与否。于是很多农村姑娘找对象时将目光投到工人、现役军人身上,期望着结婚能改变她们贫穷的现状。那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三句顺口溜:一工人,二军人,宁死不嫁种田人!工人不用说了,拿着国家的铁饭碗,旱涝保收。军人有可能提干,妻子随之成为随军家属。或者军人退伍后,当地政府能安排临时工、合同工。反正都比农民强!
我的求婚被拒绝了,但将心比心,我理解桂昌的想法。换做我,我也不舍得将妹妹红霞嫁给农民。希望自己的亲妹妹嫁个好人家,是所有当哥哥的良好愿望。
然而,看在几十年老邻居的份上,桂昌没有把话说绝了,只是关照母亲跟我婶婶再三解释:妹妹还小,才二十岁,再等等吧。婚姻之事不能草率,要从长计议。如果朝阳能光荣入伍,他保证:等朝阳退伍后就跟桂芳结婚。
桂昌的一番话,把我逼上了“华山一条路”。我要想得到小芳,就必须参军。我家三代贫农,当兵的政治成分完全合格,关键是要在体检中过关。于是,我连续两年积极参加冬季征兵体检,春季的消防员体检。每次体检前,全家都眼巴巴地期望我能体检过关。我呢更是将体检过关看做人生的头等大事,每次走上体检台,都有种英雄慷慨就义时的悲壮。又好似赌场上的赌徒,孤注一掷,成败在此一举。然而命运就是作弄人!尽管每次体检,我的身体各部分都能合格,但都因精神太紧张,导致血压偏高,而被无情地淘汰了。
【九】
两年过去了,眼看着我每次体检后铩羽而归,参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桂芳也越来越失望了。她的态度随着失望程度的增加,对我越来越冷淡。到后来,集体劳动时,她不再跟我肩并肩地干活了,而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当我用热切的目光去搜寻她时,她会闪身躲到别人身后,不让我看见。于是,我明白,不再在雨天去她家玩了,当然也用不着我给她讲《聊斋》的故事。她都听腻了。
终于在她二十二岁那年的初秋,她穿得花枝招展,在桂昌夫妇的陪同下去相亲了。
男方姓张,叫海恒,小名阿旺,跟我同岁,家住县城西门的红星大队。他们队里专门种蔬菜,年终分配是我们队的几倍。阿旺是个退伍军人,托关系走后门,被县清洁管理站录用为临时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拉着粪车到各单位和居民点的厕所里掏粪。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看到掏粪工人经过时,会夸张地用手帕捂住鼻子,作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可作为农民,掏粪的活儿谁没干过?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掏粪是最普通的农活之一,不丢人。如果跳出农门,能在城里找个掏粪的工作,活儿不重,每月工资旱涝保收,那他简直是额头碰上了天花板,祖坟上直冒青烟了。
宋家人为桂芳高攀上阿旺而欣慰不已。过了一个星期,当张海恒在他姐姐的陪同下,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宋家时,大部分社员涌到桂芳家里去看她的未婚夫。张海恒毕竟当过三年兵,见过世面,待人接物比较老练。看到妇女来发糖,看到男人来敬烟。吃过烟糖的男女社员都说那个复员军人派头大,会做人,身高长相一点不输于我。
他怎会输给我?应该是我输给了他!尽管我酷爱文学,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尽管我有文艺范儿,将笛子吹得胜过黄鹂羞死百灵;尽管大队正在逐步培养我,担任了民兵连长今后还要介绍我入党;尽管我为人正派,知书达理,性格善良,吃苦耐劳,聪明能干……这一切优点,被臭烘烘、沉甸甸的掏粪车毫不留情地碾压成一地鸡毛!工人和农民,虽说政治地位相同,都是国家的主人,然而在经济地位上,根本没有可比性。一个城市里的掏粪工人,不用面对面地交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一个颇有前途的农村民兵连长。
我家里人知道我内心正在滴血,没一个人去宋家凑热闹。
那天傍晚生产队收工后,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分开茂密的芦苇丛,呆呆地坐在排水沟边,将两只糊着泥巴的脚伸进水里,陷入了想象中:宋家的客堂屋里这时大概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酒席正浓吧?宋桂芳肯定穿着最好看的衣服,满面春风地坐在阿旺身边给他布菜吧?那个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阿旺,肯定得意地向在场的亲友们一圈又一圈地敬烟、敬酒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住,胸口好像有团火在燃烧,烧得我一时喘不过气来。我真想一头栽进眼前的排水沟里,洗个凉快的冷水澡,让浑身发热的皮肤降降温。
我凝望着西天,残阳似血,彩霞满天。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可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如果牛郎和织女、白素贞和许仙、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故事因有仙妖参与,是假的,那么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忠贞爱情是真的吗?千百年来被文人歌颂、百姓向往的纯真爱情,为什么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难道所有的婚姻,都必须用金钱包装么?
扪心自问,我是真心爱宋桂芳的。为了她,我可以去死!可她,爱过我吗?在那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两年时间里,如果我瞅正机会强行占有了她的身体,她会不会死心塌地地跟我过呢?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有很多机会的,都因我过于遵守诺言尊重她,或者是由于我的迂腐、假正经而白白浪费了。比如那个冬夜,她将我叫进内室……比如那个夏夜,我不小心摸到了她的乳房……如果我当时狠下心来,将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今天坐在宋家客堂屋正中位置上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张海恒。然而,即使我拥有了她,我能像张海恒那样,给她所迫切需要的东西吗?
我抬头望天,太阳已经下山,东方地平线的上空,一层灰色的雾气正在渐渐上升。要不了半个小时,那雾气就会弥漫到整个天空,于是黑夜就降临了。
这时,一个人影在暮色中慢慢向我走来。走近了看,原来是海松哥,肩膀上挑了一对粪桶。他看到我坐在沟边,知道今天宋家请女婿的事刺激了我,怕我想不开,就放下担子,拉我起身,朗声说:“兄弟,想开点,啊?为个女人寻死觅活,不值得。哥当年一时糊涂,犯了错误,这辈子肯定完了,真懊悔莫及。要不是为了女人,我这时还是个工人呢,按月领工资,吃喝不愁,高兴了到电影院看场电影。结婚生了孩子带他到公园里玩。其乐融融,其乐融融呀!可惜,为了一个女人,全没了。这都是命里注定,没法子。走吧,回家吧,天都黑了。据说这里解放前常闹鬼,活人头上的火光弱了,鬼就会找上身的。你这段时间心情不好,火气不足,快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