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篷头的热水哗啦啦地浇灌在夏暻泽身上的时候，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仍旧是几十分钟以前所发生过的一切。直到十分钟以后夏暻衡敲门递睡衣进来的时候夏暻泽才倏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紧裹的衣服和裤子都在往下滴水，汇成一条绢细的水流。
　　 我那么慌张，那么甜蜜地，沉浸在你暖热的笑容里，久久地伫立。
　　 从此，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第二天的英语课上洛格几乎每抄一行笔记就能听到斜后排的座位上传来夏暻泽钝重的吸动鼻子的声音，她频繁地回头，看到他把头埋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她喜滋滋地继续奋毛疾书，嘴边依然不变的是满溢而出的微笑。当同桌问及“你笑什么”时洛格以“在想小说情节”搪塞过去。
　　 那么微小的快乐，是因为你而蔓延成一滩湍流。
　　 放学二十分钟以后夏暻泽在值日生愤怒的催促中醒过来，轻轻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然后满怀歉意地起身，却看到桌上醒目地摆放着一包餐巾纸和一盒感冒药，旁边附有一张纤小的纸条，“喂，优等生，你睡觉的时候流了好多口水哦。嘻嘻。”旁边随手画上的滑稽的卡通头像正朝他呲牙咧嘴地绽放笑容。
　　 真是糗大了。但其实，还是快乐的成分多过懊恼的成分吧？
　　 五
　　 去图书馆上自习的时候夏暻泽看到穿梭在古木制的书架前的洛格瘦长的身影，一脸的认真和焦灼，视线自然而然地为她所牵引。
　　 她两手空空地将手叉进裤子口袋里，很失望很懊丧地垂头走下楼梯，眼睛紧紧地盯视地面。夏暻泽这时候鬼使差地从背后冒了出来，“洛格？”
　　 “哈，是你啊。”
　　 “来借书啊？”
　　 “嗯。”继而又很颓唐地说，“没借着，没想到竟然会没有，真垃圾。”
　　 “什么书啊？”
　　 “夏目漱石的《门》。”
　　 “日本的？”
　　 “嗯。”
　　 “哦。我有啊。”
　　 她面露喜色地将眼中的全部光线投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上，夏暻泽略显慌张地顺口答道，“我明天拿给你。”
　　 洛格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本外壳崭新的页边被故意折上几道褶皱的书其实是夏暻泽几乎逛遍了当地他所知晓的所有书店才终于翻出来的宝贝。她只隐约记得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夏暻泽气喘吁吁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教室的情景，隔着短暂的距离嗅闻到氤氲在空气中潮湿的汗液味，她并不觉难闻，像洇进空气里又迅速消散的团团蒸气。
　　 我爱着你的岁月，绵长而悠久。站在你身后默然关注你孤单的快乐和悲伤的行止于我而言，已经是很幸福的事。
　　 六
　　 夏暻泽是在看到洛格写在日记本上的那句“真害怕走那条黑咕隆咚的巷道，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以后决定晚自习下课后送她回家的。
　　 那天。
　　 夏暻泽逃掉晨操躲在教室里看书，却在无意中看到了那本从洛格的抽屉里掉出来的漆皮笔记本，他随便扫视了一行转瞬合上，内心则因为那句话久久不得平静，令他几乎忘掉偷看洛格的日记本所带来的羞愧和慌乱。
　　 “洛格，一起回去吧？”
　　 “啊？”
　　 “我们住一个小区的嘛。”
　　 “好啊。”
　　 之后的每天晚上夏暻泽衡都会一脸犹疑地问他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间的门。
　　 这样的“事”一直耽搁了他一年之久，这样的“事”就是送喜欢的女生回家，因为怕她一个人会孤单会寂寞会恐惧。那条黑咕隆咚的巷道应该我陪你一起走，哪怕为此扯上一个荒堂的谎言。而且，更重要的是——想陪她走更远的路，说更多的话，看她灵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光芒。如此，日子才不会在乏味枯燥的课本里枯萎和凋落。
　　
　　 高三的元旦晚会结束后夏暻泽约洛格去中心广场放烟花，看到她羞赧的神情和脸颊上泛上的红晕，他心里窃窃地喜。
　　 漆黑寥落的穹空下灼亮的火光照在洛格身上，她穿白色的羽绒服蹲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胸前，脸上呈现出妖治的夺目芳菲的色泽。夏暻泽站在台阶下面，脚一前一后地用力踩鞋底的水渍，双手照例插放在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口袋里，衣服里灌满鼓起的风，少年的身体弯曲成一个好看的弧线。
　　 看到她的肩膀在萧索的冷风中颤抖的时候夏暻泽遽然冲动地想抱住她，以抑制她的疑惧。
　　 “喂，优等生。”
　　 “拜托不要这么叫我好吧。”
　　 “又摆一副臭脸，耍帅啊！”
　　 这样子和她面对面的聊天于他还是头一次，而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心怀鬼胎。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你呢？”
　　 “有啊。”
　　 ……
　　 为什么偏偏不是自己呢？
　　 那句“是谁啊”最终哽塞在喉咙里，反正，终归不是自己。
　　
　　 “你有想考的大学吗？”她把头抬起来，正好与夏暻泽慎重和严肃的目光相融。
　　 “我想去武汉大学看樱花，嘿嘿。”她继续她鬼斧神工的浮想，“然后哩，挽着我的小男朋友在弥漫着樱花的芳香的校园里缠绵，然后哩，樱花粉白的小花瓣就会洋洋洒洒地飘进我们细碎的头发里。”
　　 “哈。花痴一个。”
　　 “哼。你——有没有过除了考大学以外的梦想呢？”黑色天幕下洛格的声音飘忽地蹦了出来，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一根树枝认真地往地上划着什么。
　　 “除了考大学？”
　　 “对啊，人生又不是只有上学而已。”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埋头苦读我还会什么。”夏暻泽窘迫的声音与零星点点的夜空交织到一起，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夏暻泽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逃离这座令他绝望的城市，摆脱卧床的继父，还有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夏暻衡，然后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但是，总不能把这一切，将自己黯涩自私的想法，向面前纯真美好的女孩倾诉衷肠。
　　 尴尬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缄默。
　　 让洛格记忆犹新的是两年之前夏暻衡说过的话，他兴致盎然地手持一本《世界摄影游记》对静坐一旁听朴树的CD的洛格说，“我——最大的梦想，是去巴黎的埃菲尔铁塔。”
　　 “那么远。”
　　 “我才不想考大学哩，那才是对生命的耗损。”他对着大声惊呼的洛格挤出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是两个相差悬殊的少年。
　　 “你哥——是夏暻衡吧？”
　　 “你知道？”夏暻泽骤然感到冰冷的血液顺着身体自上而下地流淌，滑过嶙峋的骨骼与无限繁殖的细胞。
　　 七
　　 体育课上夏暻泽抱着篮球从操场上跑回教室取饮料的时候看到一脸苦相的洛格，发自喉咙口的咕咚咕咚的声音缓缓地停息下来，“你——没事吧？”
　　 “你见过好好的人这样吗？”她白了他一眼，转而从唇间挣扎着吐出脆弱断续的字，“疼。”
　　 夏暻泽的眼神中浮过惶恐，赶在她晕厥之前弯腰蹲在了她的座位前，火速拽起她冰凉的手，篮球哐当一声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
　　 宇宙哐当一声轰隆作响，结结实实地塌在了夏暻泽的世界里，你一定不知道，洛格，我其实很紧张你。
　　
　　 从住院楼出来的时候他正巧碰见迎面走来的夏暻衡。
　　 “你不好好念书怎么跑这儿来了？”
　　 “爸的情况，还好么？”
　　 “你不是也见到了么？”
　　 “呃。是送洛格来的，还没有去……”语气里有种站不住脚的忙乱。
　　 “她怎么了？”夏暻衡一惊，抬起头来直直地逼视夏暻泽冷漠厌恶的眼色。
　　 “阑尾炎，不严重的，不用担心。”
　　 “哦。”
　　 “爸……”
　　 “他……估计拖不了多久。”夏暻衡轻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
　　 “哥，你也该多用点功，都高三了……不要总在爸的病上耗时间……”话头被对面的少年无情截断。
　　 “我，没有想过要上大学，而且，我也考不上。”
　　 “你都没有试过！”夏暻泽愤怒地推搡他的胳膊，目光似锋利的尖刀般刺进夏暻泽的瞳孔。
　　 “咱家的情况，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供两个大学生，会把妈——是你妈，累死。所以，我怎么努力都白搭。”
　　 夏暻泽表情僵住了，直愣愣地矗立原地。
　　 无能的父亲。早逝的母亲。善良仁慈的继母。卓越优秀的弟弟。
　　 所以，只能默默地渴盼你勇敢驰向我所不能抵达的——天堂。
　　 “暻泽？”
　　 “嗯？”
　　 “你喜欢——洛格吧？”
　　 “呃。我回去上课了。”夏暻泽躲过他试探的目光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在他所未知的地域内，夏暻衡蹲在医院冰冷阴湿的病房外嚎啕大哭。
　　 八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洛格踮起脚尖翘首顾盼仔细搜索夏暻泽高大清瘦的背影，最后当校长念到“今天的国旗下讲话我们请高三12班的班长××发言”的时候她失望地耷下了脑袋，然后隐约听到旁边女生唧唧喳喳的议论声音，“夏暻泽的爸爸……好像去世了，所以临时请假了。”
　　 父亲？去世？
　　
　　 当天下午重又见到了那张冷静悲伤的脸，笔直地端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看书。洛格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汹涌的绞痛凿透心脏的簿膜冲泻而至。
　　 甚至。历史课上被老师提问的时候夏暻泽依然是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云的忧惧的模样。
　　 “请坐吧。注意听讲。”
　　 最后还是在同桌用胳膊肘捣了他第七次的时候才神思恍惚地落了座。
　　 我不是难过于你的离世，而是，我无能像夏暻衡那样问心无愧地跪坐在你的坟墓前。
　　
　　 夏暻泽。夏暻衡。
　　 一个是成绩卓著承载着父母和老师的期待可以为全校带来荣耀和光环可以考上任何一所名牌大学永远是女生们的焦点的阳光少年，一个是频繁逃课打架抽烟把闲书当作教科书来看并且梦想流浪令老师头疼到无奈的颓废少年。而他可以为了他，放弃疾行的翅膀。
　　 两个同样置身于辽阔广袤的宇宙空间的孤独星球，哐当一声，在四岁那个蛮荒凄凉的秋末以后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生成一粒一粒细小天体，悬吊在苍茫无垠的寰宇之中，那是属于夏暻泽和夏暻衡的共同记忆。煦暖的。美好的。孤独的。膻腥的。
　　 对哥哥夏暻衡来说，弟弟夏暻泽永远都是一切光线的巨大载体。
　　 对弟弟夏暻泽来说，哥哥夏暻衡永远都是以一脸的恃傲倔犟和不识好歹来为自己征服这个荒诞空芜的世界。
　　 九
　　 终于等到了高考结束。
　　 夏暻泽填完志愿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一脸疲累却依然不改玩世不恭的痞相的夏暻衡，背着一个墨绿色的斜跨包，拖沓着步子往前缓慢地挪动。夕照折入那幢白色的教学楼，又反射到铺满瓷砖的地面上，形成大块大块的阴影。他记得自己曾经在这里观察过蚂蚁搬家时巍为壮观的盛大场面。
　　 那个无邪纯朴的童年，陪在自己身边等待太阳落山的人，是夏暻衡吧。
　　
　　 “来——告别？”
　　 “算是吧，不管多么绝望多么颓废多么虚妄，也终于是度过了苍翠的三年。你报的哪儿？”
　　 “武汉大学。”夏暻泽记得一年前有个女孩对他说，以后要去武汉大学看繁冗灼艳的樱花从头顶沸沸扬扬地砸下来。
　　 “啊？我以为你要报北大的。”
　　 “呵呵。武大也挺好。”
　　 “嗯，你自己作主就好。”
　　 “哥，你喜欢过洛格吧？”
　　 “没有的事。”
　　
　　 事实上，他与她，也确实是没有下文了。
　　 夏暻泽是在一个月后得知洛格填报的是上海大学的消息的。
　　 “不是说，想去武汉的么？”
　　 “可是，我也没说不喜欢上海的呀。”
　　 夏暻泽一下子懵住了，空气里飘扬的微小尘埃将他的眼睛罩上了一层白色的膜。
　　 洛格，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在上课时将目光汇聚到你身上，否则也不会甘愿绕路晚归只为了陪你走一走那条阒无人声的巷道，否则……我也不会放弃自己心心念念的北大。
　　 只是为了——能够跟你在一起。
　　 在你所未知的星空下，我始终沿着你走过的痕迹往前推进。
　　 “有空去武汉宰你啊，别忘了请我吃火锅。”洛格爽朗清丽的笑声响亮地荡漾在夏暻泽的耳畔，伴着风刮过的声音，湮没并浸蚀了他三年来的深切思念。
　　 难道不是——爱么？
　　 十
　　 八月末，炎热的阳光依然不屈不挠地炙烤着整座城市，蒸腾的气流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夏暻泽每天都在“要不要去和洛格道个别”的疑问中度过。
　　 接下来发生的令夏暻泽和洛格都始料未及的是夏暻衡的出走，像是一场策划完备的预谋。
　　 夏暻衡走的时候很匆忙，谁都没告诉。
　　 洛格说他可能是去了巴黎，见到了埃菲尔铁塔。这一项猜测令夏暻泽疑痘丛生，他看着一脸凝重的洛格，也许他还不如她了解他。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葱郁年岁里，他从来不曾走进他的世界，他嫌它青苔丛生，太阴暗了。
　　 他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是爱，是嫉妒，是轻藐，是鄙薄。
　　 终归是，各走各的路了。临上火车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家乡的天空，眼角的液体洇湿了他骄傲的脸庞，那个绝望的家，在他离开之前就已经彻底崩毁。
　　 十一
　　 夏暻泽再次见到洛格已经是大三下学期的事了。
　　 事情发生在2004年那个绵热冗长的季节，日照的光明晃晃地刺进夏暻泽的眼睛，带着一股腥躁。他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洁白的床单上对着天花板发愣，却突然接到了洛格的短信，“夏暻泽，我在你们学校门外，你要来哦。哈。”那个疏离又深刻的名字瞬即在他胸口跳跃起来，她翘着马尾跑步的样子重又鲜明如昨地凸现在他的记忆里。
　　 六月的阳光顷刻在她的脸上掘出一个明显的光晕来，素淡的衣服领口处露出骨节有致的锁骨，还有光滑的后背也赤裸地晾在空气里。她远远地看到慌忙跑来的夏暻泽，一脸倦容地倒在了他的肩上，暻泽，我好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