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的地方
也就是在那一次夏暻泽发现她实在瘦得有点不像话,苍白的肤色不说,就连眼窝都深陷了下去,小小的胸部在阳光下忽隐忽现。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朝思暮想的她如此病怏怏地站在他面前,夏暻泽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是不是为了见我特意减了减肥?”
“哈。臭屁。你还是那么自恋。”
“也得有个度啊,这么瘦骨嶙峋的哪像个女孩子嘛。”
“要你管。”
夏暻泽看到她脸上明艳恬静的面容,有关过去那三年的记忆接二连三地撞击他的胸腔,对她的心疼似乎颠覆了所有的想念。他伸出弯曲有致的手指细细摩挲她额前厚沓沓的刘海,“长大了嘛。”
“切。少在我面前装老成。”
走了很长一截路以后洛格突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虚弱地撑地,强颜欢笑地对他撒娇,“我累了。”
他停下步伐过去拽她的手,她说,“你背我吧,我累了。”
“洛格,你有点得寸进尺哦。”
她趴在他宽厚的肩上,用手臂亲昵地圈住了他的脖子,嘴巴靠在他耳边喃喃而语,发出一张一翕的呼吸声音。
“夏暻泽。”
“嗯?”
“说实话,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你瘦成这样,长得又不好看,胸部还跟没发育似的,谁要喜欢你啊?”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口隐隐作疼,如果能永远背着她走完未来的路,那该多好。只是他也知道,这不现实。
“哦。”
“你不会是特意来向我表白暗恋情怀的吧?那我也可以勉强纳你为小妾。”
“切。臭美。谁要喜欢你这种人。”
这一次洛格的的确确是完成了自己初始的梦想,站在樱花盛开的地方,靠在喜欢的男生的肩膀上,哀悼了一回她杜鹃啼血般的爱情。而他并不知道,他就像她头顶飘过的层层迷雾,等到阴霾都散开,等她终于鼓足勇气果敢地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她却因为生命里某些重大的迁徙和偏移而轧死在命运的齿轮里。
只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她的爱。
火车疾驰而过的下午夏暻泽蹲在昏黄的夕照下失声痛哭,洛格,其实,真的是,非常爱你的。在我看不见你的地方,隔着遥远的时空,你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屡次站在夜空下想起那条我陪伴你走过的黑咕隆咚的巷道呢?
洛格,那其实是你给过我的,最纯澈最幸福的爱情了。即使我从未拥有过你,即使你自此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十二
夏暻泽睁开被花瓣充斥的眼睛以后唯一记得的是夏暻衡打过来的电话,“暻泽。”
“哥,你在哪儿?”
“回来了。连夜赶回来的。”沉吟了好一会,夏暻泽听见他沉痛苍茫的声音自遥远的山庄飘散开来,“你知道么,洛格——死了。”
接下来,他听到夏暻衡泣不成声的哽咽,哐当一声,电话线被猛烈崩断。
夏暻泽生平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五雷轰顶,他孑然孤立地站在樱花林的草地上掩面痛哭,湿漉漉的水迹从手心里沁出来,蘸湿了泥土,掘出一个小小的坑。三月的风吹在他咸腥的脸上,内心却是无法平复的灼痛。他也终于明白了洛格半年前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他相见时是处于一种怎样的心情。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谁要喜欢你这种人。
谁要喜欢你这种人。
谁要喜欢你这种人。
夏暻泽和夏暻衡一起跪坐在墓地的时候,看到洛格苍白的凝神地注目他们的笑脸,他方才明白,原来夏暻衡一直喜欢的人都是洛格,只是因为是他,才选择从她的生命里匆匆退场。
父亲临终前对夏暻衡反复交待的是,“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欠他们母子太多,这笔债只好由你来还,因为你是我儿子。”
夏暻衡其实并不是老师眼里的颓废少年,数理化题目其实他都能够解得如鱼得水,高考那年夏暻衡成功达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只是因为是他,他才不得不放弃伸手可达的天堂。只是因为是他,他才不得不两次与自己梦里的埃菲尔铁塔摩肩擦踵又错身而过。
高三时夏暻泽第一次翻开洛格的日记本的时候,如果他屏住呼吸继续读下去,他便会知晓,其实她是真的喜欢过他的,所以她才会赶在病情没有恶化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前去和他告别和相约。其实那一次,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想来告诉他,她的爱。
葬礼过后,夏暻泽终于翻开了那本曾令他耿耿于怀的漆皮日记本。
×月×日
夏暻泽在远远的地方一直看着我,直到视线消失在转角,我不知道他看我的时候是不是关于爱,但是我却时常看着他的背影发出绝望又温暖的叹息。
×月×日
我今天在玻璃门上看见夏暻泽,我躲在教室里看书,他下了体育课,大汗淋漓。我就这么看着他映在玻璃门上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有很多分钟是属于我,可是他也许不会知道我看见他时的心是痛的。
×月×日
今天远远地看见他的背影,在像风像雨又像雾的天气,外面吹很大很大的风,我坐在明亮的地方,他的外衣被风掀起,慢慢消失在暗下去的空气里。夏暻泽,你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充满阳光的地方为你轻声歌唱吗?
×月×日
距离五百米的地方,夏暻泽站在灯火通明的高处,微湿的头发闪闪发亮,身穿被风灌满的深蓝色运动衣和浅咖啡色衬衣。我紧紧抱着自己,他抬头,看见逆风而行的我,匆匆离去,他不知道,我的体寒症在那一秒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月×日
夏暻泽,如果你能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我;如果你能推开幽闭的教室的门,看见角落里的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坐在你曾经的座位上,等到人群都散去,你会不会循着来时的路,把我带走。
×月×日
今天他就站在我前方一米的地方,他淡淡地笑着,仰头便可以看见,而我却害怕离他太近。他不会知道,在他身后有这么一个人看着他的微笑,心绞纠结缠绕。夏暻泽,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无法做到像你这样醉然微笑。
×月×日
今天的自习课上夏暻泽挪了位,坐在我右后方的位置上,给别人讲题。我听不清他的声音,却穿过嘈杂直抵他的身旁,他冥思的样子再一次深刻地嵌入我澎湃的记忆长河。
……
洛格,唯有你永远21岁,唯有你被永远定格在了那个芬芳的年纪里,唯有你永远以比樱花更为美好更为盛烈更为妖娆的的姿态绽放。
夏暻泽毕业后离开了武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