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
我这才发现,原来阿盛脚下的鞋子早没了,而门口分明清晰地印着几个血红的脚印。
阿盛下意识地往脚往门后缩,可我还看清楚了,他的一双脚上又是泥又是血,学校后面的宝莲山村人死后都埋在那里,山上漆黑一片,天知道他是从那里找来的这一把草药。
“我不会跟你解释什么,怎么想随你便,这他妈的不是台湾偶像剧,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今晚就这么走了,你会后悔一辈子!阿盛,你他妈自己选择!你要是认为光着脚走路比骑车舒服就把车钥匙扔我抽屉里!”把钥匙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我真他妈的伟大!”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走到学校门口时我突然想抽烟,我本打算抽一根烟就走,结果抽了三根,临了也没见他们从学校里面出来。
(十一)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到学校,打开抽屉一看,自行车钥匙不在,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问了阿盛才知道,原来那小子后来磨等到黄琳磨蹭蹭写完了作业后才送她回去。
“你真他妈的没用!对女人,你得狠点!什么都听他的那成!”我骂他道。阿盛没有回答我,低头望着脚上的一双跑鞋傻乐。
“咦!新鞋!来踩踩!”
阿盛慌忙躲开,一脸的紧张:“黄琳送的!”
“这丫头太不仗义了,我跟她认识那么多年,她连根棒棒糖都没请吃过!”我不平地说,还没等我话说完,黄琳的笔盒就直手背拍过来,还好我看多了武侠小说,身手敏捷,轻松躲过。却不料黄琳一转身把我笔盒拿了上去,等我再拿回笔盒,我的圆球笔,钢笔都被她拆得七零八落,一笔盒的零件,天知道她那包着纱布的猪手是怎么做到的,我可是足足花了半节课才把那些笔给拼起来,还不小心把钢笔水给弄了一手。后来,我的笔盒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钢笔,想来我今天那一手破字,黄琳真的应该负很大责任。
黄琳把手上的纱布拆掉时,我们学校的奥数代表也选了出来,黄琳和阿盛将在下学期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建瓯县中学生奥数比赛,每天下课后黄琳就带阿盛回家,老黄单独给他们上课。我爸说老黄很看重这次比赛,听说老黄就指着这次比赛给自己弄个特级教师称号。看得出来阿盛很是兴奋,不是因为可以参加比赛,而是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见到黄琳。我很奇怪,老黄难道真的一点就看不出什么来,还是阿盛什么也没敢做。我曾经悄悄问过阿盛,他说连黄琳的手都没碰过(我打死不信,至少那天你给她上药时碰过了)。
(十二)
时间转眼过去了大半年,因为要培训的关系,虽然他们常常走在一块但是从末引起班上同学的注意,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像是情侣。但看得出来,阿盛已经很满足,对他来说,只要每天能看到黄琳,能和她说说话,他就很满足了。而我,虽然没有刻意与黄琳保持距离,但我们确也疏远了许多。也许这应该是事件最好结果,要搁在言情剧里,这就可以结束了,可生活毕竟不是演戏,老天也不是偶像剧的导演,就算老天真的肯当导演,他压根也没打算给我们安排一出偶像剧。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是98年初夏的事,初二下学期。
“丫头,什么事?我还得去找超文呢!”
“杨辉,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你可不可以去跟他说!”黄琳咬着嘴唇说。
“说什么?说你不喜欢他?开玩笑,你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和他什么也不是,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同学!”
“真的!”
黄琳嘴唇上翘,吹出一口气将额头的刘海吹了起来,双手环抱胸前,一幅爱信不信的样子。
“他真的很喜欢你,他这一段时间很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我不能勉强自己,我知道他对我好,但这不能算是感情,我不想勉强自己,我也不能欺骗自己,杨辉,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那你想怎么样?”
“我们演一场戏给他看,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不行,这事如果让超文知道,我——!”
“她不会知道,过几天我和阿盛要去建瓯参加考试,我们在那演!”
“嗨!我说你是不是计划好久了?”
“求你了,杨辉哥哥!”
“好吧,阿盛不知上辈子倒了什么霉,看上你这个小丫头!”
(十三)
大雨倾盆,从车上走到宿舍短短的一段路程就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这次奥数比赛的考场设在县一中。本来是没我什么事的,因为答应了黄琳,于是我向老爸请了个假也跟着到了县城,说是想去买几本书。老黄眼见空的宿舍多的是,也随手替我安排了一张床位,和阿盛住一块。
安顿下来后,雨也小了点,阿盛很兴奋地要我陪他去学校里逛逛。“一中,我做梦都希望将来可以到这里念书,杨辉,你也要用功,将来我们可以一块到一中!”一中操场那棵大榕树下,阿盛对我说。
“我对高中没兴趣,更不想浪费三年时间只为了一场考试!”我摸出一根烟来说,随手递给他一根,阿盛却不肯接。
“不上高中将来怎么上大学?杨辉我跟你不一样,将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走吧!这到处都是湿答答,还不如回宿舍呆着!”我刚点着的烟居然让雨水给浇灭了,一个劲劝他回去。
“好!哎呀!”
“怎么了?”
阿盛提起脚,他刚才不小心踩到一个水洼里去了,鞋子全湿了。
“我的鞋!”
“湿了就湿吧,一会我那先给你找一双换换!”
“这是黄琳送的!”他心疼地说。
“不就一双破鞋,至于嘛?”
阿盛苦着一张脸,好像弄脏这鞋是天大的罪过一般。
“两个大男人雨中漫步可真有情调!”一个银玲般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见榕树下,黄琳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婉君装,一把淡蓝色的小花伞靠在肩上,笑盈盈的一张瓜子脸一笑就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就是民国电视中小姐们穿的那种,至于这个名字还是从超文那里得到的)
“你们俩在这干什么?我爸正找你们呢!”
“找我们?”
“嗯!我爸说有几道题要讲一下!”
“我的鞋!”
“你啊!先换鞋去!杨辉哥哥,你呢?”
我对数学题没什么兴趣,一个人乐得清闲,正打算去书店看看呢。
“我?我一会去书店!”
“这还下雨,你又没打伞!阿盛你怎么还没走?赶紧回去,我在这等你!”黄琳冲着阿盛说。
“噢!”阿盛看了看我们转身走开。
“丫头你忒不地道了!”
“我看到他就心烦!”
“你们从前不也是好好的吗?你忘了到县城是干什么的?”
我的脑袋嗡一下就大,那天让丫头逼不过当时答应了,一回头我立马就后悔了,先别说怎么演戏,阿盛他能信吗?我可没敢忘记那天临走前那一番意正词严的教训,可现在我又,再说了,这次考试事关老黄的特级教师证,真来这一出,把阿盛给惹毛了,考砸了,老黄非得跟我拼命不可。
“丫头,不然这事过几天再说,你想想现在——!”
“杨辉!辉哥!我是认真的你明不明白?我不喜欢他,每天对着他我真的很难受,我讨厌他,我不想见他。他很烦呢!我没那么伟大为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搭上自己的青春时光!感情不是靠施舍的你懂不懂!”
“黄琳!那你可以直接跟他说,你不必拐弯抹角的!这样子,你算什么?我算什么?”
“辉哥,我只是不想伤害他!”黄琳放声痛哭,“阿盛他很善良,他很单纯,他很诚恳,他傻乎乎的喜欢我,他不求回报的爱我,但越是这样我才不想再骗他,辉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我怕伤了他,我知道他有多喜欢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我恨你,那天晚上你要是不走开,一切都不会成这样的,我恨你!要不是你,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辉哥,我恨你!我恨你!”
我无话可说,只能将黄琳紧紧抱在怀中。一直我以为自己当时做了件好事,却不曾想这件事给黄琳带来了这么大痛苦。
“辉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走吗?”
“不会,不会了傻丫头!我不会了!”
榕树下,一个人影飞快地冲了出去,是阿盛!
(十四)
当夜,大雨倾盆。
一中宿舍,我打开灯,看到阿盛坐在床上,一脸的雨水,脚下一双跑鞋早成了泥鞋。
“你跑那去了?我找你老半天了!”
“杨辉,我想请你喝酒!”
“那老黄——?”
“回来我自己去找他!”
我点了点头。
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里,阿盛要了两瓶雪津,没有叫菜。他一句话也说没,用牙咬开两瓶酒,递给我一瓶。
“喝!”他倒了满满一杯跟我说。
“阿盛,我——!”
“上次你没解释,这次也一样!喝!”
两瓶酒光了,又是两瓶。我叫了几个小菜,阿盛也没说什么。
“喝完这一瓶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
“对不起,阿盛,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知道,你那么爱杨超文,比我喜欢黄琳还更喜欢,你不可能,那不是真的,你,你没对不起我!没有,是我不对,我活该!你早劝我放弃,是我自己贱,贱,我贱!喝!”他说着拿起一瓶酒往嘴里倒。
“够了!”我一把将那个酒瓶子从他手中夺了过来:“阿盛,妈的没有谁是为谁活着,她不喜欢,那他妈算了,你这样为她值得吗?”
“值,为她死都值!”
“好,你要出气是吧,来,打啊,骂啊,你随便,我绝不还手!你他妈打啊!”
他没有动手,从末喝过酒的阿盛一口气灌了三瓶下去,趴在桌上人事不知。
我扶着他回了宿舍,并向老黄报告阿盛已经回来的消息,可是老黄也不在,于是我给他留了字纸,回宿舍倒头就睡。
(十五)
第二天早上,雨还是下个不停,早上九点的考试,一大早我起了床,把阿盛摇醒,让他赶紧起来洗漱。阿盛起了身,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好久才去洗脸,可还是一脸的憔悴。
我和阿盛正准备出门,老黄就冲了进来。
“你昨晚跑那去了?说话啊!”
阿盛低着头没有回答。
“睢睢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小小年纪不学好,谈恋爱?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看看你那鞋子,脏成什么样!”老黄越说越气。
阿盛两脚一踢,将脚上的两只鞋子踢飞,老黄因为站得太近,鞋上的泥溅了他一脸。
“你,你什么态度?”
阿盛没有理会他,光脚走出宿舍。老黄追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到那里去?”
“我不考了!”
“什么?”
“我不考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考了!”
“啪!啪!”老黄两记耳光狠狠甩在阿盛的脸上,“烂泥扶不上墙!”
阿盛身体摇晃了几下,就要倒下。
“血!血!” 我大声叫道。只见一股鲜血缓缓从阿盛的左耳洞流了下来。
“快,送医院!”老黄吓得大叫。
黄琳脸色苍白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不,不,不好了!水,水,水淹了,县,县城!”
(注:98年6月份22日闽江普降暴雨,闽江上游水口电站水位告急,为保下游福州,水口水电站开闸放水,大水沿建溪倒灌,位于建溪边上的建瓯县城被淹,死者数百,史称六二二洪灾!)
(十六)
“阿盛,他,他怎么了?”
我没敢回答,朝老黄努了努嘴。老黄脸色铁青,吓得黄琳最后一句话也没敢问。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天晚上黄琳也是一宿没回去,而老黄为了女儿冒雨在建瓯县城找了半个晚上,最后终于在黄琳的阿姨家把她找到。老黄从黄琳嘴里逼问出事情原委后火冒三丈,可是晚上的雨太大了,老黄一大早就赶回一中,没想到阿盛又和他顶牛,气急之下出了手却搞成现在这样。
“我的天!”
雨像从天下倒下来一样,走一步那风把我们吹回来两步,站在一中校门口台阶往下看,只见外面的街道上都是黄黄的水,散发着一股恶臭。街上的行人都把裤脚卷到膝盖上了,远处路口一辆黄色小面的漂在路中央。回头看看,阿盛还晕迷不醒:“黄老师,我们怎么办?”
“回去!”
“回去?黄老师,阿盛他——!”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走!”黄琳拉着我说,“送他去医院!”
“琳儿你疯了,这么大水!”老黄嘴里嘟喃着。
转眼间的工夫,水已经漫过了三级台阶。望着那滚滚黄水,我一步也没敢跨出去。
“他会死的!”黄琳哭着说。
“不会的!我只是打了他一个耳光,不会死的!”老黄也有点慌了神。
正在这时附近居民因为大水漫得太快,吓得全都往地势较高的一中跑,一大群人乱轰轰地挤了过来,我们也被冲散了。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多,我背着阿盛在人群中瞎转,当时心里害怕得要死,“阿盛,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死!”我心中暗暗将诸天神佛都求了一遍却也没有一个肯理我。
突然人群中听到黄琳的声音。
“杨辉!”
“这!这!”我拼命地喊道。
“快,我找了一位老中医!他说帮着看看!”
“快!快!”
那天多亏了黄琳找来的老中医,老先生说当时再晚几分钟阿盛就没得救了,阿盛是单风贯耳,用医学上的名词就是耳膜穿孔,老先生就在一中的校园里给阿盛用针灸,几针下去,阿盛终于醒了过来。虽然阿盛的命保住了,但是老先生说他的这一只左耳算是从此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