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德坐在主席像下，眼睛盯着伍禾生一动不动，足足有两分钟。伍禾生感到撑不住了，有点软了。
　　 “听说你象棋下的不错。”唐克德一句话，伍禾生心里顿时吁了口气，一阵放松，来了下一盘的劲儿。
　　 还没有等他眉飞色舞，唐克德突然正色起来：“你利用下棋反党！”
　　 伍禾生大惊失色，一头雾水。他只记得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利用小说反党，没听说过利用下棋反党啊！下棋怎么反党啊？
　　 “没有没有没有！”伍禾生口里像吐出了一串珠儿似的否认。
　　 “那你想一想，我等你一会儿。”唐克德走了，两个治保委员一左一右守在门口，抱着双臂，影子进了屋子，黑黑长长的。
　　 伍禾生动员了脑袋里所有的细胞儿去上天入地，去搜索回忆，这位农垦学校的学生就是想不起来他是如何反党的。他一抬头看见了毛主席像，老人家很慈祥，亲切地看着他，他老人家洞察一切啊，毛主席知道我是热爱他的。
　　 唐克德回来了，问伍禾生想好了吗。伍禾生说：“毛主席是我心中的红太阳，党是我心中的亲爹娘，我是共青团员，我永远拥护党。”他动了真情，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他想起了大金牙，他入团就是金牙介绍的，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金牙就在自己身边。
　　 唐克德一挥手，几个人鱼串儿般像是被牵了进来。伍禾生一看一帮棋友呀，老三，胡大，二爹，几个二吊蛋，怎么老三老婆也来了呢？伍禾生想和各位说声哎，他们都不看他，几个人的眼神都是分散开来的，墙角，地面，门楣；只有二爹看了下伍禾生，用眼睛打了个招呼。
　　 唐克德看着伍禾生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想起来了吗？！”
　　 伍禾生依然是榆木脑袋。
　　 “胡大你说。”唐克德的眼睛还是盯着伍禾生。
　　 胡大嘴角嗫嚅了一下，眼睛扫了一下伍禾生，又看了看治保干事，像是排除万难一样干脆起来：
　　 “他说他要反攻大陆。”
　　 唐克德问老三：“你听见了吗？”
　　 老三斩钉截铁：“听见了，他说的！”
　　 老三老婆突然地抽泣起来：“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隐藏的反革命份子啊！”她加大了抽泣的力度，里面的真情比嚎啕稍稍低一点，居然有了眼泪。她自己都很满意她的声情并茂，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毛主席，又把泪花花的眼睛转向唐克德。希望他们都能看见，她的女中音也是润滑动人的。
　　 唐克德的眼睛还没看那三个二吊蛋呢，三个人像得了口令，伸长了脖子齐刷刷：“他说的，他要反攻大陆！”
　　 伍禾生的脸色儿由白变灰了，巨大的委屈使得他百辞莫辩。他赖不得，讲不得。他看看这帮人，把眼神儿落在二爹身上，似乎他还有点希望。唐克德说：“老纪你说说。”
　　 伍禾生才知道二爹姓纪，他看着二爹，可怜巴巴。
　　 “我没听见，我只知道他们只是下棋。”他一句话的前半段是要隐瞒，后一段是告诉唐克德，不就是一盘棋的事吗。
　　 唐克德一拍桌子：“你个老滑头老走资派，下去！”
　　 二爹下去了，走到门口还是回头看了看伍禾生。
　　 伍禾生的膝盖开始弯曲发软，他想跪下来，他认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中国的跪文化可是有几千年的历史，内涵丰富而又伟大。它表示尊重，膜拜，臣服；表示真诚，心甘情愿，也经常表示委屈。大凡你一跪下来，就是对神和偶像的敬崇，是良民顺民的虔诚，是对一切强加的认知，是对对象的无限忠于拥护，是最高规格的献媚。伍禾生只要跪下来，就是认错，就是觉悟，就是求饶，也是最高规格的。
　　 伍禾生终于跪了下来，两个膝盖头咕咚一声。这是害怕？无计可施？穷途末路？还是表现我是老老实实的呀？！
　　 但他还是想说，我是冤枉的呀！
　　 好了，唐克德无需多说啦，剩下的就是深入进行了。他的眼睛瞪着伍禾生：“起来！共产党人不相信下跪！”
　　 那个年头，下跪的最主要功能是惩罚，我们可以说伍禾生跪的还不是时候，跪的作用是微乎其微。他仰起头看看治保干事，唐克德对门边的两位委员使了个眼色。伍禾生直勾勾地看着二位，他们走向前，一边一个拉起了伍禾生，他像一堆猪肠般被拖出去，他也不用喊厕了，他身后留下湿漉漉一片。
　　 中央文革的十六条早就下了令，各地公检法不介入文化大革命。维持社会治安的就是民兵或者是群众专政队，那时每个单位都有黑屋子，伍禾生得了个单间，告别了大混仓。
　　 昏暗的单间里伍禾生呜呜地哭起来，挥舞起他小小的双拳一会敲墙一会擂门。他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叫着老师不敢了，喊着我是好孩子，老师放我出去吧。
　　 进来了几个人，里面就有看棋的二吊蛋；不由分说摁到伍禾生一阵狂揍，揍到伍禾生再也没了动静才住了手。通常这都是前奏，大凡要拉你游街了就得先给你这么一顿，和中国古代进牢营前的一顿杀威棒颇为相似。
　　 他没有了任何反抗辩白开口说话的力气了，眼睛还是睁着，眼珠子几乎不动，这顿杀威棒起到了近乎完美的作用。伍禾生此时已是主观客观不能动弹，任人摆布，他的胸前挂了个大牌子，细细的铁丝绕在他的脖颈上，那刺痛可说是丝丝入扣。他不动的眼珠子看到了牌子上的白底黑字：反革命下棋犯伍禾生。
　　 “伍禾生”三个字上被画了一个大叉，说明了它的属性，他没想到，但终于入了另册。
　　 他看到啦，胡大也被拉上了汽车，不知他挨了揍没有，他也得了个大牌子，上书：流氓下棋找乐犯胡大。此一刻他是属于同册亦或是另册就不得而知了。
　　 游街的汽车欢乐地驶出机关大院上了大街，一路的高音喇叭，一路的人头涌动，满街的人们都兴奋激动起来。那喇叭在洋洋洒洒细数这二位的罪行，女广播员对着早就写好的文稿，尽量读的字正腔园，努力表现。喇叭的声音直冲云霄，吓得天上的麻雀想找地缝。
　　 前边就到了小红楼，伍禾生努力要把头抬起来，他要动起眼珠子，他无比地想看到妻子，看到妻子怜惜疼爱的表情。他能从这疼爱里享受夫妻的恩爱，家庭的温暖。他想告诉妻子他是多么想每天都可以拍她的马屁，多么想她每天骂他一顿，为了她，他可以不吃不喝，甚至可以不去喊厕。他突然极端地想这人世间太没意思，只有老婆才是最值得爱的，家庭才是最最温暖的。
　　 他忽然又低下了头，他不忍心老婆看到，他不想老婆难受，他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儿刺痛她，她不想她也出来一道丢人。
　　 他看到了二爹老纪，老纪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他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愤怒不平，看到了那愤怒里的同情。他看到了老三，老三老婆，电台的许多朋友，他们低着头，不看他。
　　 突然伍禾生呜啦呜啦地哭起来，他想起小时被大人吆喝着赶着去看枪毙人。那些人犯都和今天自己一样被捆成了肉球，都是在汽车上被拉下来，跪妥当了，后脑勺就是一枪，脑浆和着血流出来。那没死彻底的尸体抽搐着，像是依然留恋这最后的一刻，惨白的双手痉挛着把土剜出了一个坑。新鲜的血和脑浆的腥味儿刺激着每个人，每个人都像吸食了药品一样激动万分，高呼革命口号，镇压反革命。他想今天自己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了，那儿是长江边上一片绿绿的柳林，常常可以看到有条小船儿系在那，有人吹起了好听的笛声。
　　 他感到有了出恭的强烈愿望，生理的反应锐不可当，他要释放，他来不及喊“里面克有人呐”，就刺啦一声下来了。那本应是小红楼里的味儿在卡车上一阵飘散，有点加强了的婴儿尿布的味道，也是新鲜的。他的哭声也是低八度一样焖出来的，沙沙的，哑哑的。
　　 押着他的两个民兵专政队员像狗看到人弯腰捡石子，左右一个箭步就散开了；只留伍禾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的裤管下一堆人类的遗留，那尿水渗出卡车木栏的缝儿，一滴滴地落在马路上。
　　 那卡车没有去江边，完成了任务拐了个弯，凯旋一般回到了机关大院，停在那小黑屋前。伍禾生看到胡大被两个民兵松了绑，胡大赶紧抹了下鼻涕，屁股上挨了民兵一脚，听到了一声：“滚回家去！”
　　 也有民兵来替伍禾生松绑，伍禾生左看看右看看，嘴巴又开始抽搐，他不用去死了，他盼着屁股上也挨上一脚，然后滚回家去。他似乎看见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他猛然想起了他还有厄瓜多尔大香蕉呢。
　　 但他却是被关回了小黑屋，他左顾右盼，不明白似的几声唉唉，被人一脚踹了进去，那门哐一下关住。他回过身来两手扶门，想说什么。从门底下塞进来一摞纸一支笔，门外的二吊蛋嚷着：“坦白交代！”
　　 他的马桶包被放在地下，混杂的香味儿从里面溢出来。他感到了饿，但他不想吃，舍不得吃，他也吃不下。他把它理理好，这是给老婆的，他溜须的效果好坏，决定在老婆开心的样子。
　　 他要写交代材料了，这小黑屋里只有一个草席地铺，一个方方的凳子，连个灯也没有。伍禾生坐在地上趴在凳子上，他的心突然豁亮啦，他开始写起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坦白交代啊！
　　 他说他在幼儿园时就热爱党，在上小学第一课时，那语文课本的第一页就是毛主席爱我们，我们爱毛主席。他把小学生守则背的滚瓜烂熟。他是一道杆的小队长，他还是学校合唱队的一员，每当他唱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曲，他的心儿就飞向了天安门，飞到了毛主席身边。他在舞台上向毛主席表决心，发誓把一生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永不动摇！他家的宝书台是最好的，毛主席的像高高在上，书台上摆满了马列毛主席著作。他每天都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他的忠字舞也是跳的最好的，他对党的感情是最真诚的，他还是共青团员啊，时刻准备加入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啊。
　　 就这么写呀写，伍禾生已是情难自禁，他认为领导搞错啦，他现在说的都是他的心里话，他突然感到他已经融化，他在升华。有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托起了他，他觉得耳边有神圣庄严的音乐声响起，令他一定要起舞。他猛然站起来，对着他想象的北方高举双手，倾注着浑身的满嗓子的感情：
　　 “毛主席啊！”
　　 他定住了神，定住了姿势。此时已是无声胜有声，伍禾生觉得自己正在产生并散发着一股能量。他回头看看小黑屋的门，他希望此时正好有人看到。但是他闻到了一股味儿，他需要换裤子，他想起了老婆。
　　 他的第一份坦白材料就是这样交上去啦，还附上一份入党申请书，他说他要接受组织上的任何考验，他的表情是严肃而坚定。
　　 第二天唐克德来了，伍禾生的眼睛立即闪亮，希望升起；可还没等他希望过来，几个民兵冲上来摁倒了伍禾生，浑身上下不管哪里一顿乱揍。刚开始他还奋力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但他发现越是喊就越是打的厉害。渐渐地他的惨叫声由大变小由强变弱，最后只剩下听训的力气了。
　　 两天挨了两次打，他年轻，尽管细胞分裂新陈代谢活跃，也是再也顶不住了。
　　 然后就是不让睡觉，三百瓦的大灯泡照射着他的脑门，那张凳子就是让他直挺挺地坐着，他一闭眼，脑袋一耷拉下来，牛皮裤带就抽来。那是一种使人疼痛，恍惚，清醒，迷瞪，最后不由自主而去顺应，去听从施暴者，是科学的好方法。
　　 唐克德死了命地叫着：“你给我灵魂深处闹革命，把你娘胎里就生成的反革命思想都抖出来！”
　　 伍禾生抬起了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看见一片炽白，好像有一个如来佛的脑袋在晃动，也好像有毛主席的面孔，他们在交替出现，在教诲他回头是岸。
　　 那头顶上的灯灭了，他感到了凉爽；那门儿开了，他看见了老婆，老婆是来看他的。
　　 几天的痛苦积累如夏日的洪水破堤，伍禾生的哭声是一会儿呜呜一会儿唧唧。他想向老婆倾诉，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没有忘记马桶包，那里面的蟠桃板鸭臭豆腐，还有厄瓜多尔大香蕉，还是新鲜的呀！他要叫老婆带回去，那样他开心。
　　 老婆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她的嘴巴咧了咧，她不哭，她的意志很坚定。她一回头冲着门外叫着：“伍禾生是反革命份子，和我没关系，我和他早就划清了界线；我要和他离婚！”
　　 这小小的黑屋里，这长长的走廊，这机关大院每间科室，甚至小红楼里，都飞扬着她的吼声，她的大义灭亲，她的革命觉悟，好像是惊了天地泣了鬼神。
　　 伍禾生惊愕了半晌，看到那黑屋门砰一下关住。他垂下头来，他看到了地下洒落的蟠桃香蕉，那板鸭上溅满了臭豆腐，几只大头苍蝇在上面开心地飞舞，幸福地吮吸陶醉。
　　 他看看紧闭的门，牢不可破。抬起头来看看天花，登天无梯。他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最后希望，没有了能支撑他的唯一温暖。他觉得自己贱如蝼蚁，他还活着干什么！他摸摸那坚硬而冰冷的墙，他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直至七八步有了初速度和加速，紧闭眼睛低下头朝墙上撞去。
　　 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莫尔斯电码滴滴答答的神秘骄傲，没有了驰骋棋盘的逍遥快乐，没有了和老婆的男欢女爱，也没有了小红楼逗逼的喊厕，更没有了无尽的羞辱，无情的鞭挞。他应该是解脱了。
　　 但是伍禾生还是走运，死不了。他睡在地上，还是自己眨巴眨巴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黄造反，这位主任的眼光好是亲切哦，他扶起伍禾生靠墙坐下，口中喃喃轻声细语：“为什么想不开哟，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