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文扬这才离开，往别的工序上去，见到别人干得不规范的总要说一说，温胖子忽然把手环在肖志文肩上，恶狠狠的瞪着褚文扬的背影，说：“什么玩意儿，在我面前狂什么狂？”肖志文不知道怎么接口，他不清楚温胖子和褚文扬之间有什么矛盾，温胖子说：“你以后也离这个人远一点。”
　　 肖志文再怎么眼拙，也看得出褚文扬是一个车间领导，不由问：“温哥，褚文扬是管什么的？”温胖子呸了一口，说：“他能管什么？一个破计划主管而已，不过是会听领导的话罢了，说到底就是杨总的一条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车间里没一个人买他的账。”
　　 肖志文讶道：“杨总不知道么？”温胖子满不在乎说：“知道又怎样？杨总还能管得到咱们一线员工的心里想什么啊？再说了，是他褚文扬不得人心，又怪不得别人。”
　　
　　 第三章
　　
　　 在A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这样过去了。肖志文回到宿舍，烧水洗净了劳累一天的身体，躺在床上一面玩手机，一面养精蓄锐，到九点多的时候，褚文扬才一脸疲惫的从外面回来。
　　 肖志文起身问：“你今天又加班吗？”褚文扬说：“有一批订单赶着明天之前要交，今天必须要完成的。”肖志文讶道：“你不是车间领导吗，还要亲自动手干活的？”褚文扬有些无奈，说：“在咱们这种小公司，所谓的领导有时候也只是个头衔罢了。明明货期很急，但是下面干活的人不急，表面上答应得干脆，内地里阳奉阴违，到时候活出不来，老板骂的却是我们这些中层干部。所以也只能盯着他们带着他们干了。”肖志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说：“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想起日间温胖子说过的话，不由问：“你是领导，你说话他们难道就不听吗？”
　　 褚文扬微微苦笑，说：“坏就坏在领导太多了，像我们一个车间一共才二十几个人，却有好几个领导，吴良波是车间主任，秦晔是工艺科的，我是管生产计划的，我们三人下面，还有各个小组的组长，员工谁的话都要听，领导之间意见不统一的话，员工就不知道听谁的了。所以有些人干脆谁都不听，两面捣糨糊。”肖志文暗暗点头，褚文扬说得委婉，但肖志文却隐隐猜得到，温胖子说的大概是不假，车间里恐怕真没有几个是真正服褚文扬的。他和褚文扬接触时间不长，也并没有觉出这个人哪里有什么惹人讨厌的地方来，却不知为什么会在车间里引起那么大的公愤？
　　 隐隐然觉得，褚文扬这个领导，其实当得并不怎么轻松，挂着个领导的头衔，实际却孤零零的，手下无一可用之人，甚至可能只是为了关键时候担责任的。没想到一个小小车间，竟然这么复杂，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社会么？但不管怎样，自己才刚来公司，现在还属于学习阶段，按领导的分配完成任务总是必须要的，自己认真做自己的，总之不得罪人也就是了。
　　 当然肖志文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将会在他未来的几个月里，让他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而当历经磨难幡然醒悟之后的他，再次回想起这一夜和褚文扬的这番谈话，和心底深处暗暗下的这个决定，不知是羡慕那时年少呢，还是嗤之一笑暗叹自己幼稚？或许都有吧！但至少这个时候，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想是有错的。
　　 第二天上班，温胖子对肖志文说：“今天我带你做常州医疗的订单。这个任务很急，下午之前必须要出来，你可别想着偷懒。”肖志文点头说：“知道，温哥。”
　　 两人照例是测一些模具，温胖子这次却不敢躲懒了，也跟着一起干。两人干了一会，温胖子见肖志文测完的还不到自己的一半，说：“快点！你这速度，都赶上蜗牛了。”肖志文被催得急了，手一抖，差点将模具丢了下来，温胖子气急败坏的说：“你会不会干活？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真是没法教你了！”肖志文只能小心赔不是。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温胖子看了看手机，伸个懒腰，说：“快点快点！”干坐了五六分钟，没一点要继续干活的样子，忽然说：“你先在这干着，我出去上个厕所，妈的，坐了一上午了，憋死我了。”便迈着胖墩墩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去了。
　　 肖志文只好一个人慢慢在那测，一上午没有休息，只觉得眼睛胀得厉害，手脚也有些发酸，但他昨天听褚文扬说过，这个项目很急，也不敢偷懒，好在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吃午饭了，再坚持坚持，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肖志文把模具放在台子上，对着图纸，每一项每一项的测好，把测出来的数据填到表格里，然后按照测量标准，把合格的整整齐齐码到一边，不合格的则注明原因，堆放到另一边。
　　 “你在测什么？”肖志文在聚精会神的干活，浑没注意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孩的声音，肖志文觉得声音有些熟，回头一看，见陈苗有些好奇的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看着自己，不由道：“怎么是你啊？”陈苗说：“我下来送份文件。刚好看到你在这边……”顿了顿，脸上倏地一红，说：“你这是在测什么？”肖志文解释说：“这是动态测量，是为了确定那些随时会变化的量而进行的测量验证。”陈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说：“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不过我以前没见过他们这么测过。”肖志文说：“工艺上就是这么要求的啊，光有静态测量有些参数是不准的。”说着，把工艺文件拿给陈苗看，陈苗说：“哦，这个我倒不清楚。不过你倒是挺认真的，按照工艺一步一步来，我很少看到有人干活还严格按照工艺操作的。”肖志文笑说：“那你是说我笨吗？”陈苗忙解释说：“哪里有，我是觉得，现在肯像你这样认认真真工作的人，真的很难得。”
　　 陈苗这算是间接的夸奖了，肖志文听出了陈苗话里的意思，也不由开心，没想到自己在温胖子眼里一无是处，却能得这样一个清雅秀丽的美丽女孩的表扬，他虽不是那种虚荣的人，但被美女夸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陈苗没待一会就回办公室了。温胖子说去上厕所，一上午都没见回来，到快下班时，才看到他和吴良波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从办公室里出来。
　　 之后的几天，肖志文都这样有惊无险的过来了。温胖子虽然有时骂得很凶，但肖志文性子温和，却也不去计较，而且有很多东西确实是自己不懂，虽然委屈，却也只能默默沉受。
　　 这天，温胖子让肖志文到工艺科去借工艺文件，肖志文到办公室没找到秦晔，陈苗说秦晔下车间去了，肖志文刚到车间就看到了秦思雨，便上前说了借检验工艺的事。秦思雨说：“小事一桩，现在我就去给你拿。”肖志文说：“好的。”
　　 秦思雨拿来工艺，刚刚要交给肖志文，秦晔忽然从身后冒出来，劈头问：“是谁让你到这里来拿工艺的？”肖志文从认识秦晔开始，只觉得秦思雨的这个哥哥和她完全是两种性格，秦思雨整日嘻嘻哈哈，秦晔却成天沉着个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狂傲姿态。他曾听别的员工说过，秦晔到A公司时间相当长了，技术精熟，车间的生产流程几乎什么都会，就连吴良波、褚文扬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很有些资历。与他同期进公司的人，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他还一直坚持在岗位上，公司领导念他是元老级别，也都对他照顾有加。因而秦晔也仗着这层关系越发的狂傲自负，不可一世，渐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每次肖志文看到秦晔，下意识都有一种怯意，就像学生见了老师，虽然没做错什么，却总会表现出不自然。
　　 听到秦晔问话，肖志文只好如实说：“是温哥叫我来的。”秦晔说：“工艺科的文件不是随便就能外借的，没有人告诉你吗？”秦思雨在一旁说：“肖志文又不是外人，咱们不都是一个车间的吗？”秦晔明说秦思雨，却把话锋都指向肖志文：“别人什么都不懂也就算了，你也算是老员工了，ISO9000管理体系你也是学过的，重要文件的管理归档，还要我跟你强调吗？你以为还是在学校里上课呢？他是学生，你还是学生吗？”
　　 秦思雨气不过，争辩道：“学生怎么了？学生又不丢脸，我和肖志文本来就是同学，他还是本科生呢！你比学历高多了，将来成就肯定比你高，你也不用嫉妒人家！”肖志文怕他们兄妹二人因为自己吵起来，更不愿意就此得罪了秦晔，忙岔开道：“秦科长，我真的需要这份工艺的……”
　　 秦晔回过头来，嫌恶的看了肖志文一眼，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去找吴良波写申请签字啊，没有申请，生产部的任何人都无法从工艺科拿走一份工艺的。”肖志文礼貌的说了声谢谢，便去找吴良波了。
　　 来到吴良波办公室，却见到温胖子坐在吴良波的位子上玩电脑，吴良波并不在办公室里。温胖子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工艺拿回来了？”肖志文转述了秦晔的话，温胖子有些生气，说：“说你笨还真是笨，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成！他这是故意刁难你呢，你怎么就信了？我温大明到公司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听说借工艺文件还要车间主任打申请签字的，你再去，就说我让你去的。”肖志文没法，只好又折了回去。
　　 回到车间，见秦晔和秦思雨站在一个压模机后面，仍在争论，因为压模机很大挡住了视线，又是背对着，就没注意到肖志文的到来。只听见秦思雨说：“你是不是对肖志文有意见？为什么别人来拿工艺你都直接借，偏偏就要为难他？”肖志文听到这里，便没有急着上前。
　　 秦晔说：“思雨，我说你是真傻呢还是假傻？你没看见他是温胖子那边的人啊？温胖子就是姓吴的一条狗，两人形影不离，狼狈为奸。这个肖志文虽然是你的同学，但是你们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了？你还了解他吗？姓吴的有多虚伪，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他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娃娃还不是被姓吴的几句漂亮话就哄得屁颠屁颠的？我不治治他，等姓吴的势力大了爬到我头上你就高兴了。”
　　 秦思雨不服气，说：“你不喜欢肖志文就算了，偏偏编排什么吴良波的闲话！真搞不懂你们男人，成天争来斗去的什么意思，再说，吴良波哪里虚伪了？人家是车间主任，照顾员工就是虚伪，那你故意为难员工不就是挟私报复吗？我把肖志文介绍到公司里来，你却这样对他，让我还怎么面对老同学？你怎么就不为我考虑考虑？”
　　 “你……”秦晔气得嘴一扯，说：“我早就告诉你离姓吴的远一点，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要这么为他说话？我是你哥，你就这么帮着那个外人？”秦思雨大声说：“他才不喜欢我，是你妹妹我要给人家灌迷魂汤，可惜他不领情！”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委屈，眼睛红红的，一转身走了。
　　 秦晔摇摇头，肖志文等秦晔的气大约消了才敢上前，小心翼翼的再说了一遍借工艺的事。这次秦晔却并没有怎么为难，就把工艺借给了肖志文，肖志文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顺利，正要转身离开，却被秦晔叫住了。秦晔问：“你真是本科学历？”肖志文点头说：“是的。”秦晔冷冷“嗯”了一声，说：“我倒想看看，你这个大学本科生，将来成就怎么比我高了。”肖志文一顿，不敢说话，快步去了。
　　 这次借工艺事件，等于是完全把秦晔给“得罪”了。虽然肖志文自己感觉很无辜，但秦晔接二连三的来找麻烦总是少不了的。温胖子本来就对肖志文没有好感，更乐得雪上加霜。以往肖志文不会，就算温胖子不教他，总还能自己研究工艺文件，但现在，连弄一份工艺文件也是那么艰难，不知要看多少次秦晔的脸色，遭受多少次谩骂。而肖志文一旦做不出活，或者哪里出了错，温胖子则总会及时出现，批评得比谁都卖力。
　　 肖志文整天像牵线木偶似的被几个人推来骂去，惶然无措，不知道做什么，感觉做什么都是错，辗转两个月下来，什么技术都没有学会，却学会了一身逆来顺受的好脾气。
　　 看到车间里两大领导对肖志文都不待见，其他员工胆子一壮，也跟着欺负起肖志文来，成天“大学生大学生”的喊，讥笑嘲讽，什么脏活累活，都找肖志文去做。肖志文心中委屈得想哭，上大学时意气风发，何曾想过想要找一份自己称心满意的工作竟有这般艰难？晚上睡在床上，肖志文几次想过放弃逃离，但是一想起秦思雨对自己的殷切期望，和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又不由得咬牙坚挺下去。他想：“就算换了一个公司，我现在这个样子工作经验还是几乎为零，也不见得比这里好多少。”
　　 这一天，肖志文在清理压模机上的碎屑垃圾，一不小心，被压模机上的刀口刮了一下，食指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就像决了堤河水，汩汩流了出来，这道口子很深，肖志文忍不住哼了一声，他知道车间里是没人会来关心他的，在别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笑料，一个多余的人罢了。就算受伤再深，也只能自己独自舔舐伤口。
　　 肖志文忍痛来到楼梯口，坐在台阶上，拿卫生纸裹着手指，但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卫生纸，又往外流了出来。外面有人在喊：“大学生呢？躲哪儿偷懒去了？才一眨眼就不见了？”肖志文心中又是悲愤又是难受，这个公司里，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他，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但是在别人眼里总是一无是处，从来没有人欣赏过自己，甚至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不曾有过。肖志文甚至想：“难道我天生就是一个废物，要让别人瞧不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