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破晓(中篇小说)
肖志文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那时候严格按照工艺,把动态测量都测过了,要不然这时追究起来,自己定然也逃不掉,便说:“我那天动态测量是测了的。吴主任你回去翻检验记录就能找到的。”吴良波不耐烦的看了肖志文一眼,说:“行了行了,现在说什么都行,有记录也不能说明什么,数据是不是随意填上去的,现在死无对证的事,还要查过了原因才知道。”
肖志文不由得心头窝火,他最受不得这样的诋毁,但他性子温和,到底没有发作,只是说:“那你们可要好好查查,可别冤枉了好人。”肖志文的这一口气憋着好久都没散,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在抱怨这事,秦思雨听完后总结说:“我发现我们公司的领导真有意思,一遇到问题就查原因查原因,查了半天往往什么都查不出来。”秦晔问肖志文:“你那天动态测量是真的做了吗?”肖志文点头,眸子清亮,无比坚定。秦晔说:“那就好,我就怕是你怕担责任随口说的。这样温胖子休想好过了。好不容易逮个机会,我不整得他脱一层皮,我不姓秦。这次我倒要看看姓吴的怎么保他。”
到了下午,杨总果然开会讨论这事,吴良波、秦晔、褚文扬几个部门领导都去参加了的。肖志文站在会议室外面,都能听见里面争得很激烈。讨论了近两三个小时才散会,秦晔目中神采奕奕,褚文扬却明显有倦色,吴良波却让人看不透,不过看样子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第二天接着开会。秦思雨先知似的一摊手,说:“被我说着了吧?开会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可偏偏就有奇葩不信邪,我也真心是醉了。”
肖志文虽心安理得的知道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里,但这批订单自己确实经手过,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也着实不好说,实在担心了好几天。等到星期五的时候,处理结果终于姗姗来迟。
肖志文见秦晔和秦思雨一并走过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不由问:“结果出来了吗?”秦晔说:“我不想说,思雨你来说吧!”秦思雨嘴一鼓,说:“我算是长见识了。温大明罪魁祸首啥事没有,罚了200块钱了事,你明明按照要求做了的,也跟着要罚100块。最倒霉的还是褚文扬,你说关他什么事,也跟着罚了1000块钱,还记了大过,合着都是褚文扬的错似的。”
肖志文吃惊说:“为什么罚褚文扬?”秦晔冷笑说:“这得问咱们的吴良波吴主任了。”秦思雨看了秦晔一眼,说:“哥你别乱说,这根本不管吴良波的事!是温大明说那天晚上加班的时候,褚文扬为了赶进度一直催他快做,很多模具没测就直接放过去了。而且是褚文扬默许的。吴良波只是说作为领导明知故犯性质很严重而已,他又没说错,而且处理结果是杨总下的,跟吴良波有什么关系?”
秦晔说:“你还帮着那姓吴的说话!”肖志文哭笑不得,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倒是始料未及。
没过多久,处罚单就已经贴出来了。温大明和吴良波在办公室里关门说了大半天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肖志文见褚文扬垂头丧气的,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两人毕竟一个宿舍,便走过去安慰他几句,褚文扬说:“谢谢你,我没事的。”
过了几天,肖志文下班回到宿舍,刚打开门便见褚文扬坐在床边,心里奇怪,在他印象里,褚文扬每次都要很晚才回来的,褚文扬抬头说:“你还没吃晚饭吧?走,我请你出去吃。”肖志文虽然与褚文扬住一个宿舍,但平日里彼此交集并不多,不知褚文扬此举何意,便说:“客气什么?我请你吧!”
两人来到“随意川菜馆”,褚文扬点了一个香辣粉蒸肉,一个宫保鸡丁和一盘干煸四季豆。香辣粉蒸肉四周用生菜叶包着,外表看起来清淡,内里的蒸肉却辛辣冲鼻,爱吃的人越吃越有味,肖志文却有些吃不惯。宫保鸡丁用的是胡萝卜和黄瓜、洋葱和鸡肉切成丁搭配在一起,荤素考究,颜色鲜丽分明,一大盘子中倒有一大半是蔬菜,却不知鸡丁才多少点,肖志文便猜想这饭店厨师偷工减料得厉害,典型的名不副实的一道菜。只有干煸四季豆颜色青中带绿,夹在各式各色的作料中却能出淤泥而不染,保持本色,而且价格实惠,味道可口,深得肖志文喜爱。
肖志文问:“干嘛想起来请我吃饭?”褚文扬说:“咱们住一个宿舍也是缘分,趁着这个机会聚一聚,估计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了。”肖志文吃惊,道:“你为什么这么说?”褚文扬深吸一口气,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说:“我辞职了。”肖志文张大嘴巴,说:“怎么这么突然,都没心理准备。”
褚文扬说:“我也是想了好久才决定的。倒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上次罚款的事。”肖志文点头,知道他在公司里其实过得并不如意,便问:“什么时候走?”褚文扬说:“做完这个月底吧!国庆节之前。”肖志文问:“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褚文扬说:“暂时也说不好,也许不急着找工作,我打算去报个培训班,去学点专业知识,总不能一辈子都做生产管理。”肖志文赞成,说:“这个挺好的。”
褚文扬要了啤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就着菜慢慢喝着。微微有些醉意,褚文扬接着酒劲说:“其实我发现我们两个挺像的。这也是我的第一个公司,刚来的时候也是兴头头的,以为能干一番大事业。老板让做什么从来没有二话,反正就是做。心想听领导的总不会有错,却哪能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人们说社会就是个小江湖,其实我倒觉得,任何组织任何群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你要想独善其身,难!想出人头地,难!想做自己以为正确的事,难,难,难!”
褚文扬这段话深深说到了肖志文心坎里,肖志文以前没发现褚文扬这么健谈,这时才发现原来时间真的很能磨砺一个人,就算是白纸一张,也能磨得伤痕累累,就像眼前的这几道菜,光有菜并不能成为美味佳肴,总需要作料搭配,火候适宜,有很多东西,纵然自己不喜欢,却总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自己生而处在这个社会中,总需无可避免的。
两人干了一杯啤酒。褚文扬忽问:“你觉得你现在在公司过得怎么样?”肖志文想了下说:“也还算好。比当初刚来时好多了。”褚文扬问:“那你觉得秦晔对你好,是不是出自真心?还是仅仅拉拢你对付吴良波而已?”肖志文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褚文扬自顾喝了一杯酒,说道:“你现在在车间看起来是过得很好,有秦晔撑腰,顺风顺水的,但你有没有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过?你是本科生,有更好施展才华的空间,真的打算一直在车间里混日子?人最可怕的,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而忘了自己的初心。”
褚文扬这一席话有如一声惊雷,一下子炸响在肖志文耳畔,让他竟隐隐生出一种恐慌之感,然而这股恐慌从何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觉得他一直都忽视了褚文扬这个人,整个车间里,彼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肖志文深陷其中无法超拔,此时仔细想来,除了陈苗和秦思雨,恐怕只有褚文扬是真心为自己好的了。
然而便是褚文扬这样的人,却在权利欲场里处处不得意,一心为他人考虑,却落得个人人仇视,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按照别人希望的方法去做。
肖志文的内心深处忽然生出深切的同情来,既是同情褚文扬,也是同情自己,同情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与俗世格格不入的人,更是同情这个世界。红尘阡陌,人间星河,大到人世间的爱恨离仇,小至人与人之的情缠纠葛,都一一落入这无边的同情里,无法剥离,无处超脱。
褚文扬要辞职的消息很快传遍公司,有人暗地里高兴的,也有感慨唏嘘的。计划主管的位子空出来了,吴良波千方奔走,想把温大明捧上位,秦晔虽有心推举肖志文,但肖志文毕竟资历太浅,只有看着眼红。
温大明这几天走路都格外神气起来,红光满面,似乎已经提前预定了计划主管一位非他莫属。吴良波对肖志文也格外和善起来,似乎大局已定,肖志文已构不成威胁。
肖志文本也无心争这些,但秦晔却急得跟什么也似,说:“要是温胖子真的上去了,姓吴的一手把持车间,哪里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肖志文劝道:“干嘛偏要争高下呢,车间谁管不是一样,能干出活不就行了?”秦晔有些诧异的看着肖志文,说:“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教你这么长时间真是白教了。现在不是我肯不肯放过他的问题,你只扪心自问,姓吴的和温胖子一旦得势了,你我有好日子过?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了?还想过回去吗?”肖志文知道秦晔说的倒也是实情,便不说话了。
到底谁接褚文扬的班,结果还要到国庆节收假回来才知道,肖志文这几天则忙着帮褚文扬收拾行李,褚文扬在这里住了三四年,行李不少,辞职走的那一天,秦思雨和陈苗等与肖志文一起去送,肖志文帮褚文扬把大包小包拎上出租车,秦思雨感叹说:“公司别的部门级领导都是单间,褚文扬来公司四年了,住的还是集体宿舍。”
肖志文送走褚文扬,才招呼陈苗和秦思雨一起回去。秦思雨把刚才那句话学给肖志文听,肖志文听了只不做声,马路上阳光斑驳,道路两旁树木的阴影投在地上,隔几米就有一块,忽明忽暗,交替相叠,时而明丽,时而阴沉,远远的延伸出去,永无尽头。
第七章
国庆节到了,公司一下子冷清下来。肖志文因和陈苗约好了要一起回母校参加聚会,正不知如何跟秦思雨说,尚在纠结,却见秦思雨和陈苗一起说说笑笑走出来。没想到的是吴良波也跟在一路。
肖志文私下问秦思雨:“你哥怎么没有一起来?”秦思雨嘴一撇,说:“腿长在他身上,我才懒得管他!”肖志文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吴良波,大约明白是不愿和吴良波照面,免得尴尬。但这般以退为进,在肖志文看来,实在并非什么高明的方式。只是他生性温和,也不为这些事萦怀,只一个年头闪过,也就没在意了。
四人上了火车,秦思雨一直缠着陈苗说话,肖志文想和吴良波搭话,但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便索性在座位上装睡。陈苗和秦思雨坐在一块,陈苗看了一眼肖志文,见肖志文睡着了,便小声问:“你们这次大学同学聚会,所有人都会来吗?”秦思雨说:“班长组织的,具体去哪些人我也不清楚。”陈苗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你说杨小早会不会也去?”秦思雨有些吃惊的看着陈苗,问:“肖志文都跟你说过了?他和杨小早的事?”
陈苗心里“咯噔”一声,她先前只是怀疑,现在看秦思雨的表情,恐怕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们什么事?”秦思雨见陈苗似乎了解一点儿,但又不了解具体内情,便笑说:“没事,杨小早都已经结婚了,都过去的事了,对你又构不成威胁,你怕什么?”陈苗脸上一红:“你胡说些什么呀!他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秦思雨有心揶揄,说:“你害羞什么,整个公司都知道了你们的关系,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呢!”陈苗急道:“你讨厌死了!”秦思雨咯咯直笑,说:“难道你不喜欢肖志文?”陈苗的脸上红红的,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又没跟我表白,我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主动跑过去和他说吧!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
秦思雨说:“这有什么?你看我的,”起身拍了拍前面吴良波的肩膀,吴良波转过身,秦思雨说:“吴良波,我喜欢你。”吴良波一愣,未明白怎么回事,忽见两个女孩笑得很神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了句:“开什么玩笑。”
科技学院离火车站尚有十几分钟的公交车程。四人坐上810路公交车,肖志文看着这个久违了数年的城市,看着这些亲近又疏远了的那些建筑、商厦,只觉得时光飞逝,很多人很多事,一旦走过,便只能向前,无论怎么想留,总是留不住。一时间感慨万千。
到学校门口,大门旁边迎接新生的条幅还没有撕掉,看着熟悉的场景,肖志文就像梦回五年前(专科三年本科两年),自己刚刚背着书包第一次踏进这座校园时一样。
秦思雨抱怨说:“这班长也真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们到了却不见人。”忽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孩声音道:“我可听见有人说我坏话了啊。”秦思雨转过身,见一个胖胖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T恤,扎着个马尾辫,含笑向这边走来。
秦思雨张开双手,扑过去抱住胖女孩:“班长,想死你了!”胖女孩笑说:“前一秒还在说我坏话,现在又想死我了。”秦思雨将班长上上下下看了数遍,说:“还好,还是一如既往的胖,这我就放心了。”班长瞪了秦思雨一眼:“你还有没有良心?”
陈苗见秦思雨和班长插科打诨,也觉得十分有趣,想起来,同样是胖,人事部小马是胖得可爱,温大明胖得让人生厌,眼前这个女生却胖得让人亲切。
肖志文也上前去打招呼,胖女孩说:“咱们班唯一一位本科高材生也有空来了啊。”几人说说笑笑进校园去。班长问吴良波和陈苗是谁,秦思雨含笑说了,班长打趣说:“好啊,几年不见就拖家带口了,要是再过一两年不是得带着娃娃回来聚会了?”秦思雨红脸呸道:“好意思说别人?好像你以后不用谈恋爱似的。”班长笑说:“就我这体型,还真悬。等到哪天兴起想谈了,我就励志减肥去。”秦思雨作大惊状:“千万别减肥!你现在这样,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要是瘦下来了,我可不保证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