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相遇
“夏梦,问你点事,你们班王侣怎么了?”
“你问她干啥?”
“没事,就是看她这几天怎么老是哭,出啥事了?”
“唉,她姑姑去世了,很突然,喝农药。”
“噢?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王侣跟她姑姑关系很亲,她姑姑快七十了,住在王侣家,说是她婆家没有人了,因为她耳朵听不见,王侣父亲就把她接过来给她养老。谁知道,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
“关键是,她姑姑喝药之前与王侣说了好多话,那天正好是周末,王侣回家,发现了异常,但是因为快要高考,急着赶回学校,就通知她的一位堂姐去接姑姑到她家住几天。没想到,她那位堂姐去晚了。王侣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她觉得如果自己不匆匆回学校,也许她姑姑就不会去世。她觉得,上不上大学无所谓了,唉,怕是她一时半会过不了这个坎。”
原来是这样。
这个单纯善良的王侣,怎么会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呢。唉,也就是她,才会这样,换了别人,或许会很快想开。谁叫她是王侣呢?
多愁善感,在女孩子身上,是一种很让人心仪的气质,但是,王侣那时候的多愁善感,已经是一种病态了。
可惜,高考就在眼前,我也顾不上她了,紧张的复习,以及考试前的担心,和各种人际关系,让我几乎要崩溃。
在与同学们互赠物品及留言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她,王侣。
他是我心里最熟悉,最重要的同学,我不敢想象,高考离开学校后,我每天看不到她的生活要怎样度过。
可是,我更知道,她,王侣,并不认识我,她不知道有一个别的班级的男同学把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如果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毕业,分开,那么,我怎样才能让她认识我?
最终的决定,是我买了一本那时候最时髦也是最昂贵的笔记本,后面写上我的名字和家庭住址。
怎样把这个礼物送给她,我想了好几天,托别人交付,那么王侣还是不会认识我,况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
每次放学,我都在女生回寝室的路上,手里拿着那本笔记本,想亲手送给她,但是,等她走到我面前,我又不敢了。毕竟,她不认识我,当着那么多的学生,我们俩都会很尴尬。
王侣已经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而我却一天天忧愁起来。
明天就要离校了,再也没有我犹豫的时间。这天,晚饭后,我叫住夏梦,让她对王侣说,有一个人在操场等她,要送她一件礼物。然后,我就去了操场。
时间好长,我站在偌大操场的篮球杆子阴影里,心里有无数个思想在争吵,我真怕礼物送不出去。如果那样,我这场高考肯定失败,那么,就考试完了再送?不行,考试完了,就不容易见面了。嗨,碰碰运气吧。
哦,时间好快,操场门口的灯光下,夏梦和王侣并排走来了。
她们俩站在那里迟迟疑疑地张望,似乎没有看到我。而且王侣在后退,夏梦不停地向前推她,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
夏梦用手指向我站立的地方,王侣定睛看向我的时候,夏梦转身急速离去。
等到王侣回头不见了夏梦,竟然也向后走了几步,那情形似乎也要回去。
在我心里一阵着失望的时候,没想到王侣又回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我走来。
她走得大方,似乎还有点大义凛然,豁出去了的样子,不知道当时她把我当成什么了。
(3)
看到二十五年后的王侣,那么自信,洒脱,每说一句话都似乎胸有成竹。她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寡言少语,沉默文静的少女了,生活的磨炼,让她虽清瘦但优雅,虽简朴但大方。她完全不像一个农村妇女,哦,我忘记了,那时候,作为女学生的她,也完全不像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孩。不知道,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把她吓成了什么样子。
那晚,王侣发现陪同她来操场的夏梦忽然离去,差点也一惊之下返回教室。但是,她到底不是那么轻率的人,尽管她那么内向,那么疏远男同学,尽管她一点也不认识我。
她大步向我走来,两手一会儿交握在胸前,一会儿放下。
走到我站立的阴影边沿,她站住了。
这时候,我紧张得快要站不住了。
这么长时间,我关注着她,却没有与她当面说过一句话。如今,面对她,我竟然说不出来话了。
我说什么?
“你来了。”不行,不妥。
“你好!”太客气,我说不出来。
就在我纠结着第一句要说什么的时候,王侣说话了。
“是你找我?”
我不得不搭话了:“嗯。”
一阵沉默,我手里拿着笔记本,手哆嗦起来。
“你是哪个班的?”
“我在二班。”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平时的潇洒劲都藏哪去了,想好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竟然成被动的了。
“哦,我没见过你。”
“我,我送给你一件礼物。”我笨拙地走出阴影,极不自然地把笔记本向前一递:“这是我在菏泽专门给你买的。”
没想到她接住了,好像很茫然的样子。她没有拒绝,也许是不会,我知道她没有与男生交往过,根本没有男生会送她礼物。
看她拿着笔记本傻傻地站着,我怕她反应过来再忽然拒绝我,就赶紧说:“后面有我的名字,和我家的地址。”
她“嗯”了一声,拿着笔记本,似乎想打开,又合上了,双脚不自然地踢着地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问。
“明天。”她回答。
“家里有人来接你吗?”
“没有,其实不用接,东西不多,我自己能带走。”
“要不我送你。”
“不用,不用。”她急忙拒绝。
虽然这时候我已经不紧张了,但是,忽然有人朝着我们这边走来,我赶紧说:“你先回去吧,我呆一会再走。”
“那,那我走啦。”她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走了。昏暗的光晕里,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4)
好美丽的早晨!
鸟儿们在树梢叽叽喳喳地雀跃着,朵朵白云在蓝天上悠闲地散步,高三的同学们都可以睡到自然醒,因为这是他们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天。
这是我送给王侣笔记本的第二天早晨。
我心情太好了,好的我在教室里坐不下去。
对了,昨天晚上王侣说,她今天就回家了,不行啊,我得做点什么。
来到王侣教室的窗前,我站住了,迟疑着。
王侣的座位就在窗前,此时,她正伏在书桌上写字,窗外的一切,都没有影像到她。
她们教室里,此时几乎是满员,因为是早晨,离校的学生们仍然来教室里上这个最后的早自习。
教室后面都是男生,有几个在注意我。
可我顾不上别的了,一横心,伸手敲了敲窗户。
“咚咚咚,咚咚咚。”
王侣抬起头,很随意地扭头向窗外看。
我微笑着看着她。
她迷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忽然,眼睛在我的格子上衣上停了一下,脸就刷地红了,继而嘴唇哆哆嗦嗦地问:“你,你……”
我忽而明白,昨晚,她并没有看清楚我的相貌,只不过记住了我的格子上衣。
我朝她点点头,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
王侣紧咬着下唇,从后门出来。其实平时,女生们都是从前门进出的,这次,也不知是不是她紧张得无措了,竟然走了后门,惹得后面的男生们都朝我们看过来。
我有一种骄傲的心态,此时,把我们俩的事情暴露在所有人眼里,看着他们疑惑与不可置信的眼神,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胜利的感觉。王侣可是他们班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
可是却难为王侣了。
她低着头,红着脸,像受刑似的站在我面前。
“干啥?”
“你啥时候回家?”
“上午。”
“我去送你。”
“不用,我自己能带完。”
“考试的时候,你有地方住吗?去我家吧。”
“不用,不用。我有地方住。”
“住哪里?”
“住夏梦家。”
“哦,也行,有事找我。”
“嗯。”
在他们班同学的注视下,我就这么公然地扮演了一个角色,王侣男朋友的角色。
我自认为很成功,其实,我并不知道王侣内心的感受。
以至于,高考期间,我在人群里寻找到她的影子时,却发现,她总是故意地躲着我。这,让我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以至于,高考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敢主动联系她。但是,我去了她家所在的村子,向人们打听到了她家的位置,却没有勇气进去。
她落榜了,我去菏泽上了财会中专。
一晃两年过去了,在菏泽,我遇到了很多事,忙碌的学习和人际关系,让我无暇顾及到王侣的状况。直到冬季的一天,我抽空去到王侣的村子,打听到她又去复读了,不是高中,是在她原来的初中复读初三,准备考中专。
我匆匆买了几本复习资料,在一个周末,给她送到了学校,当然,见到了她。
那时候的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没有了高中时候的自信和阳光,衣服也穿得很是草率,像是一只跌落在鸡群里的凤凰,几乎看不出一点原来的影子。最让我失望的是她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没有一点方向感。她似乎在一个没有阳光的谷底徘徊,看不到阳光的生活吞噬了她原本清澈的双眼里自信的力量。
给她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语,我又去到她老师的办公室里,与她的数学老师聊了一会,打听了一下她的学习情况。知道她很好,还是以前一样的不与男生打交道,但是,却与女生们相处得很好。
那次给她送学习资料以后,我忙于自己的事情,等到中考完毕,我惊悉一个消息,她结婚了。
我几乎被击倒。
她的闪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多方打听,终于了解了一些。
在我忙于自己的学业时,她接受了一份攻势猛烈的爱情,在自己又一次落榜的失望里,把自己交给了她认为的爱情,因为她觉得自己那时候需要一个家。
但是她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更加太幼稚了。
她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两个人最终分开。听说中间有一次,因为王侣屡次提出要离婚,男方竟然喝下剧毒的农药,幸亏抢救及时。
王侣一年的婚姻生活,惊心动魄,被他们村子里人们传说得沸沸扬扬。
知道王侣离婚,是我又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一次,是她与她的一位女同学,到我家来找我。
她来找我,说是想借我初中的书,继续复读初三。
像孙悟空在炼丹炉里被熬炼了一番一样,王侣经受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却变得愈加干练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相反的,她敢说话了,而且,竟然敢亲自来找我。
那时候,我也正被一段感情纠结着,一个性格与王侣完全相反的女孩猛烈地追着我,让我不知道如何摆脱。
王侣的出现,让我又看到了希望。
那时候,我即将毕业,而我家庭条件还行。我想,王侣如果一心学习,一定能考上菏泽财会学校,就是我所在的中专学校。那时候,我挣钱供她上中专,毕业了,我们再结婚。
王侣又继续复读初三了,在我们县城的一所中学,是我给她交的学费,那里的校长,我认识。
(5)
第一个周末,我去给王侣送生活费,钱不多,只够她吃饭的。
我在下课的人流中拦住她时,她愣了一下,还是每一次见到我时的神情,陌生,不自在,还有点想躲避的感觉。
我把钱给她,说让她先花着,有空我再给她送。
她迟疑了一下,想拒绝,但是马上又接住了,站在那里,很局促的样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两只脚不自然地搓着地面。
我只好离去,想着:世界上有我们俩这样谈恋爱的吗?她明明是与我有着天河一样远的距离的。
第二个周末,我去学校找到她,带她出来买点东西。
她嘴里说着不用买,但是,还是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街上。
一路无语。
我们在一个个摊位前浏览。其实,我并没有多少钱。因为刚刚毕业,我还花着家里的钱。手里这点钱,不过是从我的零花钱里省下来的。所以,即使我心里很想给她买很多东西,但是,我还是怕自己兜里的钱不够花。
好在王侣只是看,并不说买。
后来实在走了好远,又来到一个鞋摊前,我说,你买双鞋吧。
她说不买,却停下来挑选,最后拿起一双看起来最便宜的凉鞋,问摊主多少钱。
那双凉鞋好像是三块五,那时候是最便宜的了。王侣便看了我一眼,说,我要这双。
我付了钱,说,再买一双布鞋吧。
她在布鞋里一双双地看,我知道她又在挑选最便宜的。唉,我真是服了她了,不言不语的,心里却满满的都是主意。
她拿起一双带鞋袢子的女士布鞋,我一看便是几年前的样式,但是也挺大方的。她穿上试了试,然后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说就要这双了,然后拿出钱来,问老板多少钱。我手心里的钱被攥得紧紧的,生怕出丑。
布鞋更便宜,好像是两块五一双,这个价格是那时候最低的价格。
拿起鞋,王侣就说回去吧,不再买什么了。
我执意让她买件衣服,她摇摇头说自己有的是衣服,不用买。
于是,她回学校,我回家,就这样默默分开,各走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