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相遇
第三个周末,我带王侣来我家的新房子。王侣故作轻松地研究我家的印刷机,好奇地问我一些问题。
与我在一起,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拘谨,甚至紧张,没有了她平时的自然和洒脱。坐在我面前,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故意说一些话题,说我们俩的未来,她不停地点头。后来,我想给她说说心里话,说说我的感情生活,但是,刚说了几句,我发现,她茫然地听着,好像,她并没有听懂我的话。
后来,我提议,咱们去看电影吧。
她说行。
我们无声地起身,去电影院。
还是一路无语。电影院离我家不太远,我提前买了两包瓜子,给她一包,预备着边看电影边吃。
去买电影票,一看名字,居然是青年人新婚前应该看的教育片,好像是《性爱宝典》吧,当时我头有点懵,拿着票问王侣看不看,没有想到她瞪大眼睛,“这,这……还有这样的电影?”
我向周围看了一下,进影院大门的居然都是年轻人,一对对的,还不少呢。他们都大大方方的,干嘛我要缩头缩脑?
拿起票,我就向呆呆的王侣看了一眼,说声走吧,就径直朝放映大厅里走去。
电影是教育片,以说教为主,同时配以真人视频。影片中的人物没有语言交流,但是,在那时候来看,还是有很多令人不敢直视的镜头。
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应该很坦荡地面对那些镜头的。但是,我身边的王侣,却一味地低着头,只顾嗑瓜子。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故意用手扯着自己的衣服,极不自然地在看着自己的双脚,简直是在受刑一样。
唉,真不该带她来看这种电影,按说,她已经结过婚,对这种镜头,应该是有免疫力的了。没想到,她比一些没有结过婚的女孩还难为情。
(6)
第四个周末,王侣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怀孕了。
让我震惊的不是她的怀孕,而是她竟然要退学。
我苦口婆心地劝她去吃药,因为刚刚发现,一个月多。最多休息几天,对于一个复读生来说,耽误的课程可以自己补上,不会影响到学习成绩的。
但是,她像一个病人,更加忧郁的病人一样,呆滞的眼睛里既无神,又迷茫。我知道,她的事情唯有与我商议,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为她分忧。
我不去问离婚两个多月的她为何又会怀孕,因为我知道,她那场欲断还乱的情丝,此时依然纠结在她的心头。她的痛苦,流血的伤口,根本就没有愈合。一场轰轰烈烈,甚至惊世骇俗的爱情,怎么会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死亡?婚姻尚有七年之痒,他们俩,仅仅在一起了一年,从谈恋爱到离婚,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是情感最炽热的时期,但是,却生生分开。我只是知道他们俩经常打架,好像是因为她的婆婆,后来婆婆离家外出多半年,两个刚刚结婚的学生过起了种地的农民生活。他们俩风吹日晒地挣扎在没有钱的日子里,在那还没有机械化的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是怎样考验着他们的爱情的?
因为王侣屡次提出离婚,导致男方喝农药,住院一个月。出院两个多月后,两人协议离婚,王侣只身离开。我不知道那时候,王侣离开的,是身体还是心。更不理解何以离婚两个多月后,她却又怀孕。太多的为什么,看着她无神的走投无路的双眼,我不忍心去问。
然而王侣却悠悠地开口了,她眼光并不看我,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这个孩子我是一定要生下来的。
结婚后因为一件小事,我们打架。后来我知道,他们家是以打架出名的,每个人都脾气暴躁。我刚刚怀孕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在我暴怒之下流产。那时候,我把那个从我身体里出来的一团血肉用毛巾包好,拿到灯光下。我想看看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当时,我可能神经不正常了,那可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啊,我在心里每天都会与之说话的娇子。但是,孩子却被那个家庭害死了。仿佛死的,不是孩子,而是我的心。
以后,我每天都写几个字,在一个小本子上,与我死去的孩子说话。我说,是那个老巫婆杀死了你,我的孩子……很多,很多。后来,那个婆婆发现了,竟然偷走了那个小本子,还拿给很多人看,说我神经不正常。很多次,她瞪着骇人的眼睛,用手指着我,对她的儿子说我是狐狸精,在害他们家,让她的儿子把我赶走。
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被人称作狐狸精,就不顾她儿子的苦求,依然走向大门。但是,站在大门外,我忽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这里是我婚姻上的家,我自己冲破世俗走进来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当下心一横,我又走回那个家里。
吵架就像家常便饭,虽然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很好,我们都是在用心的过日子,真的,都很用心。但是,那就是一个吵架的家,无论多么小的事情,都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以至于最后大打出手。
又一次,那位婆婆好像疯了,在大街上又唱又哭,最后被人劝回家。又过一段时间,她无声地离家外出了。
她知道无法让我们俩分开,但是,她扔下的那些土地足以把我们累坏。
我们不怕累,不怕苦,不怕穷,只是,怕那一场杀人的运动。
我又一次怀孕三个月以后,正赶上一场屠杀未出生婴儿的行动。不管是一胎还是二胎,都必须做掉孩子,尽管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也要活活用针扎死。
就那样,我又经历了一场死亡,我身体的痛苦无以复加,精神上的痛苦更加无法形容。我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救下自己腹中三个多月的孩子。
自从孩子被杀死,我恨那个家,那个家里,处处是伤痕,处处是苦,是累,是痛,是无形的压抑。
于是我几乎每天都想离婚,但是又不忍心丢下他自己。我在煎熬里折磨着自己的神经。直到那次,失去理智的我当着他几个同学的面,决然地说出要离婚的话时,他拿起一瓶没有用完的农药向我扬了扬,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仰头喝下。
他被及时抢救过来。我在医院里照顾他一个多月,出院后,我依然与他商议离婚,我说,我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我背负不了这样不好的名声,竟然让一个丈夫喝药的妻子,是会让人们误解,无法申辩的。
他最终答应离婚,我只是拿走自己的衣物,我们俩一年的劳动收获,我想都没有想要。
虽然离婚,每次路过那个家,我还是觉得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一切。我摆脱不了自己的感情。
我似乎失去常人的理智,总想回那个家看看他。
我寻找很多理由去那个家,比如去拿我的身份证,比如去拿我放在箱子里忘记拿走的衣服。
但是后来,我总算渐渐走出离婚的阴影,我终于做回一个单身的自己。所以,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就是来找你帮助我继续上学,还是想通过求学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但是,老天爷却不让我按自己的路走。
上天居然又送给我一个孩子,让视孩子为命的我,怎么能主动杀死自己的孩子而去换取自己未来的幸福?
尽管这个孩子的父亲不可能再与之有任何关系,很可能,以后,这个孩子的唯一血缘亲人,就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我在真心地疼爱她(他)。
王侣似乎忘记了她的听众,我。
她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就那样述说着。
我听着,骇然着。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身上,竟然有说不完的故事,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我不敢再次提出让她打掉孩子的话,我默然了。
(7)
第五个周末,我等来了王侣的一封信,她不辞而别,退学回家了。
王侣信上说,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毁掉没有出生的孩子,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承受。
一切都如我预想的那样,所以,我只是失落了几天,我和她,是上帝不成全的缘分。
但是她的行事作风还是让我吃惊。
退学后十多天,我在上班的路上遇见她,她是去订婚的!
她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估摸。
当时,我不禁有些气愤,以至于不想与她搭话。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吗?她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一个人的感情变化会这样快?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原谅她了。因为,她是对的。
尽快的找一个家,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这是眼下她必须尽快解决的事情。
只是,她是怎样解决掉这样一个有关她一生的大问题的,我却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她很快又结婚了,婆家很远,远到让我寻找了她很久。
不过,她这一次的婚姻还算幸福,很疼爱她的丈夫,聪明漂亮的女儿。
但是,自强的王侣还是那样的另类,她不让公婆照看孩子,自己与老公一边为生计打拼一边照顾着孩子,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境更加举步维艰。好在她的老公能吃苦,会做生意,王侣在家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种地,生活在两人的努力下,艰难地前进着。
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这也许是上天给王侣的回馈吧。她太累了,太苦了,也太疼爱孩子了,就让一儿一女做她的精神支柱吧。
王侣真的把两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精神和生活支柱的。她的女儿,刚一出生就被她开始设计着,八岁的时候,她把小学三年级的课程全都灌输给了女儿。在那个偏僻的小角落里,她的女儿,像一只金凤凰,以优异的成绩,一路过关斩将,冲进大学,完成了王侣的心愿。
听说这个儿子,又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爱学习,知上进,是一个好苗子。
多少的苦,都成为了过去。一个人走过了中年,王侣,成熟了。她像一个飘着香味的金苹果,自信中包涵着一股阻挡不住的力量,那是魅力和胜利的标志。
这次遇见王侣,是我们分开二十五年后的相逢。我没有想到,王侣一改以前的沉默,她好像忘记了那些煎熬,很自然地谈笑,完全像我认识的那个高中女学生。
但是我发现,王侣好像误会我了,她把我从qq好友里删除,以为就可以中断我们俩的联系。她忘了,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里。况且,我对王侣,再也不是那种恋人的感情,而是一个老朋友,知根知底,风风雨雨走过来的知心朋友而已。
向来,她对待异性都是持一种排斥的态度,原来,还是如此,竟然对婚外情谈虎色变了。
情,是有,那是知己情,同学情,对王侣,我始终都不会变的,她,是我这一辈子的好朋友。
六
这个周末,与儿子一起去看望父母亲,开的是房东家的电动三轮车,我坐车,儿子驾驶。
途中要经过那个村庄,我曾经的家,盛满了我酸甜苦辣的一个院落。
三轮车是有敞篷的,从外面看像一个小房子,房东大哥用它来拉客挣点小钱。我坐在车内,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户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里翻卷起万层波浪。
好像是昨天,我还在这里奔波着。一切的一切,像电影似的在我大脑荧屏上放映,迎面,却看到一位熟悉的脸,哦,老了!
我不去与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打招呼,他们都是上一个世纪的人,上辈子的人而已。
还是那个院落,还是一样的院墙,一样的大门,只是,堂屋翻新了,屋顶上还坐着一个太阳能。
我听说了,他在外地安了家,现在,不知道是何人住在这个院子里。
几天前听我同学说,那个老太太在儿子离婚离家后,也改嫁他乡,最近因为她改嫁的那个老头去世,又回到了自己的这个老家来了。
儿子开着电车,不紧不慢地前进着,他不知道,坐在车厢里的我,思想已经飞出了身体,眼睛看向好远,好远。
等等!
我差一点喊出声来,因为我忽然看到一个老太太,正蹒跚地迎面走来,她那么老态龙钟,矮胖的身躯看起来那么沉重,以至于,那两条变形弯曲的双腿快要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马扎,看来是随时会坐下休息一会儿。
但是,她眼色更是差劲,那么明显的一个小坑,居然把她绊了一个趔趄。我眼看着她手一伸,一下蹲在地上。
此时,我们的电车快要走到她的面前,令我诧异的是,儿子竟然自动停车,问我:“妈妈,你看那个老太太,跌到地上起不来了,我是不是去扶她一下?”
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因为我认出了那位与我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情感的曾经的婆娘。是的,多少年了,我早就原谅了她,我甚至有时候在心里感谢她。是她手把手教会我许多的家务活,她心疼过我,我叫过她“娘”。
“儿子,去扶她起来。”我说,但是,我不想下车,因为我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
儿子下车,走到她跟前,说:“奶奶,我拉你起来吧。”
“好孩子,真是谢谢你啦。”她一边费劲地起身,一边唠叨着:“唉,老了,摔倒地上就爬不起来。”
儿子用手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往上拉。她一只手撑着马扎,艰难地站了起来。
儿子上车继续行路,刚启动的电车缓慢地经过她的身旁。
我隔窗看着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呆住了,久久保持着一个姿势。
莫非,她那双老花眼竟然还能认出我?
七
儿子开着电车,在大街上缓缓行进,街上那么多熟悉的面孔,虽然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沧桑,但是,音容笑貌却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这里,曾经是我视为家的故乡啊!
那个对我特别好的四叔还在吗?那些与我有着情感交集的人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