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这白灿灿的花的前世后生呢？
　　 一入冬，下了场大雪，整个沟野都被盖实了，天地白茫茫一片，那些柿树、槐树、桐树突兀在崖坎儿上，羊不再出来，都被圈在窝里，就是出来了，大雪封地，干草都没有，何况草叶儿呢。越往深处走，沟连着沟，川接着川，风从地上刮来，半空中形成气流，雪花儿就旋了起来，到处飞舞，如一群潇洒快乐的精灵。从河西村村口往南直下去，绕上一条羊肠小道，周围长满了荒草和一些已经干枯了的酸枣树，半沟里突然就横出了一道弯儿，弯儿处，往东是条陡窄的路，往西又是一条小道，相交处多了一条塄坎，坎儿下面是一口窑，这窑有些年代了，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到处都是昆虫的窝和昆虫的尸体，偶尔蛇也会爬进来。
　　 但自从屯娃和朵棉进了窑后，这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可怕的生灵，他们在窑里铺了干麦草，外面落雨了，他们就躺在里面聊东聊西，聊天聊地，一直到雨停了才出去。窑口处，是他俩燃火的地方，一堆柴火，照得他俩脸上泛起金光，愉快的模样就融进了火苗里，跌进了烧剩的黑灰里。
　　 春连死后几年，屯娃渐渐大了，性格却变得极为怪异，他回答娘时要么是支支吾吾，要么就是沉默如石，一句话都不说，兰花气得在他屁股上踢几脚，骂：碎怂，你倒是开个嘴啊？！屯娃就是不说，一声不吭，然后就跑了出来。他一出去，就在墙外吹口哨，片刻后，只见朵棉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出来。接着，他俩便下沟，钻进那口破窑里。
　　 有日，屯娃看着朵棉说：朵棉，你说人死了就不见了吗？朵棉说：这还用问嘛，人一死，就成了一口气，跑了。屯娃拉长声音说：哦。那段时间，屯娃夜夜都会做梦，梦里总会出现春连的模样，只是样子极为模糊，不甚清楚，有回他梦见他父亲一胳膊甩开他，见父亲往前走，他紧追上去，却始终撵不上父亲，后来因为雾气越来越来，他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踪影，他急得直哭，哭着哭着就醒了过来，然后全身直冒冷汗，后半夜再没合半眼。
　　 朵棉，你说我父亲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
　　 我猜是，但又不是。
　　 为啥哩？
　　 消失了，你再也看不见他了，但你看天上那颗星星，那么亮闪。
　　 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是啊。
　　 我怎么看不见？
　　 今晚天阴着呢。
　　 他竟然变成了星星。
　　 是天上哪颗呢？
　　 嗯——就是最明最亮的那一颗。
　　 从此，每日夜里，屯娃都要坐在沟边往天上看，他从东往西看，又从西向东看，哪个是最明最亮的那颗呢？他找呀找呀，当他正为所发现的一颗亮闪闪的星星而欣喜时，却发现旁边的另外一颗明显要亮过这颗，这时，他内心里不禁又失落了起来。星空很大，坐在沟角看上去，又只能看见一窄缕儿，像一条流淌的河水，绵绵延延，往下伸展，看不见的那部分就成了一片黑地，里面有什么，全然不清，只能依靠想象。有时，屯娃能够想象出一幅流星图案，有时，又能想出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那里有山有水，有船有牛，鸭子嘎嘎叫，农人遍地忙，他总是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距自己很近，又很远，这是极为令他惆怅的事情。
　　 那时候也正因此，在那个饥荒年代，他却变得不善言语，常常和朵棉躲在窑里，烧一些捡来的土豆吃。土豆皮薄，烧了后却满是黑灰，便将他俩的嘴吃成了黑的，他边吃边用袖子擦，越擦越黑，朵棉就笑他，笑他傻，他见朵棉笑，自己也跟着笑，最后两人笑得人仰马翻，肚子都笑疼了还不停下，星儿开始闪烁的时候，他俩终于起了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去了。
　　 蓝氏并不是朵棉的亲娘，她是万景义的第五个老婆，出身地主家庭，和万景义门当户对，平日，走在哪里，都是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朵棉很讨厌她，朵棉是万景义第一个老婆的女儿，只可惜她娘生下她时因大出血而死。那日，蓝氏见朵棉一嘴的黑灰，就上前去，撕住朵棉的嘴骂道：你是吃了黑老鸹拉的粪啦？朵棉轻哼一声，将脑袋侧了过去，不料却激怒了她，她手上一用力，朵棉疼得吱哇一声，嘴角儿就出现了两条印子，朵棉转过身瞪她，一股眼泪就滑了下来。
　　 蓝氏见朵棉哭了，轻笑一声，别过身扭着饱满的屁股进屋了。她虽嫁到了万家，却并不怎么喜欢万景义，在她眼里，万景义仅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罢了。周大夫第一回给她看病的时候，那时她才嫁到万家一年多，周大夫有文化，出身医药世家，刚给她把脉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周大夫，竟发现周大夫也正在看她，她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日后，她便常以身子虚为由，主动请周大夫过来，万景义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周大夫每次来，万景义都要给一个银元，周大夫说：要不了这么多。万景义说：只要让我蓝儿开心，这点钱不算啥。
　　 后来，事情就发生了，那日万景义正好去了县城谈一笔生意，晚上没回家，蓝氏就和周大夫做了那事，这一切，都让屯娃看见了，他晚上经常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上耍，他知道万景义去了县城不在家，却一直听见蓝氏的屋子里有响动，便跑到窗子跟前去看，一看就睁圆了眼睛，脑子如被挨了一棒子。有天，他和朵棉坐在窑里啃土豆时，就对朵棉说：你家有个骚狐狸。朵棉说：哈，你才知道啊！
　　 好几回，屯娃和朵棉都打算将此事告诉给万景义，以此来报复蓝氏，他俩当时年纪小，心思简单，并没有想着置蓝氏于死地，只是想借助万景义的手来收拾收拾蓝氏罢了，后来的结果是他俩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事还是在数年后发生的，那年，屯娃十二岁，朵棉十一岁。
　　 那日，万景义晌午要去县上一趟，他平日就将钱袋子挂在腰带上，那天晚上朵棉偷偷将万景义的钱袋子摘了下来，放在了木柜子里，第二天一早，屯娃就和朵棉爬上了院子里的那棵桐树上，他俩看着万景义匆匆忙忙地出了屋，接着便是等待，守株待兔一般，两人的内心都绷得紧紧的，兰花出门的时候看见他俩瞪圆着眼睛蹲在树上，不禁骂：我说你个碎怂，要是把大小姐绊了，你来得打了！
　　 兰花走后不一会儿，蓝氏就坐在院子里嗑瓜子，边嗑边喊叫自己腰疼，然后就骂天，骂这鬼天冷，风钻进了骨头里，腰疼得很。骂着骂着，周大夫就进了门，周大夫一进门，蓝氏就拉着他往厢房走，说：今儿得给我好好瞧瞧，上回开的那副汤药吃了不顶事么？周大夫声音一高说：这是个瞎瞎病，需慢慢来，服上几个疗程。周大夫进屋后，屋子就安静了，半晌听不到一点动静，屯娃那时并不知晓大人之间的事，他对朵棉说：看病不得抓个药么？咋这么长时间？朵棉笑着说：可能一次要抓几个月的药吧。
　　 说毕，两人都捂住嘴大笑了起来，肚子都笑疼了，却看见万景义突然走了回来，他急得满头大汗，脚步快如奔马，一进院，就说：狗日的，平时钱袋子就在腰上呢么，今儿咋就不见了？他算说还算不停地摸身上，屯娃一愣，转过头对朵棉说：有好戏看了。
　　 万景义径直往厢房冲了进去，他走得急，推开门便喊：蓝儿，你见我钱袋子了么？说着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喝了起来，却发现周大夫从炕上跳了下来，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裤子，他杯子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蓝氏见到万景义，吓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万景义明白过来后，直骂：婊子！婊子！提起板凳就往周大夫的身上砸了过去。
　　 谁知这时候，草头山的土匪也冲了进来。土匪头儿人称王铁牙，以凶狠闻名关中道，他喜食动物的耳朵，可他从来不吃煮熟了的，专吃驴、马、牛、猪、羊等畜生的生耳朵，他左边的一排牙齿上镶了铁，平日因为生吃的耳朵多，所以一排牙齿闪闪发亮，据说他曾站在一头牛跟前，不停地闻牛耳朵，片刻后，那牛便老泪纵横，前腿一曲，就给王铁牙跪了下来，后来那头牛的耳朵还是被王铁牙割下来生吃了。
　　 关于王铁牙的事迹流传的还有很多，在整个关中道传得很响，但要说影响最广的应该还是孩子们嘴上经常挂着的民谣：
　　 铁牙争，铁牙歪
　　 娃儿见了胡乱蹬
　　 牛儿见了耳朵疼
　　 驴儿见了光射怂
　　 ……
　　 万景义认识王铁牙，可以说，他对王铁牙是恨之入骨，他曾私下买了几杆土枪找人去杀王铁牙，却被王铁牙一个个都给割了头挂在了草头山下的桐树上。万景义见到那几个人时，发现他们个个都没了耳朵，心中不禁发憷，又感到无尽的恶心，此后，王铁牙就是没去他家，他都要遣人给王铁牙拉上几麻袋优质的粮食和一些大烟。
　　 王铁牙进屋后，他见周大夫衣衫不整地跪在脚底，他看了一眼蓝氏和万景义，突然就明白了整个事情，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万大老爷啊！今儿帽子可够绿呀！刚说毕，他的几个手下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万景义此刻心中甚是苦痛，心如刀绞，他本正为其妻背着他偷男人这件事气愤着哩，却不想土匪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他苦笑着说：铁牙爷，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说毕，脸上一坨儿紫，一坨儿青黑，甚是难看。
　　 王铁牙哼了一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山上近来闹鼠灾，啃光了能吃的东西，这不，带弟兄们来万老爷家里借点儿吃的！万景义苦着脸，他知道王铁牙向来狡猾，随便说个啥都是下山抢劫的理由，亏他能想出闹鼠灾这么荒唐的理由。万景义哈哈笑着说：铁牙爷，你知道这两年，年年不下雨，没打下多少粮，你老就高抬高抬贵手吧！王铁牙脸色一变，啥？你没打下粮食？你狗日的把河西村的地都种完了你没打下粮食？
　　 一句话，将万景义噎得够呛，他看了眼蓝氏，蓝氏的头一直低着，他朝院子喊：走川！走川！走川那时正在后院喂猪，听见万景义叫他，就赶紧跑了进去，刚走到大院中间，他就看见了那伙土匪，他说：真是没了王法了！王铁牙认识走川，论辈分，他该叫走川叔哩。
　　 万景义说：走川，去给铁牙爷背三袋粮食！王铁牙瞪大眼睛看着万景义说：啥？三袋？你打发叫花子呢！万景义赶紧改口说：背八麻袋出来！走川瘪着嘴说：一群狼！王铁牙转过身看着走川说：你要不是跟我爸交情深，我早送你见阎王去了！万景义心中甚是难受，他本气恨妻子背叛了他，准备处理这档丑事呀，可谁料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令他措手不及，他心里突然就乱如麻，一锅浆子搅在一起了。这会儿，他若是当着众人面拾掇蓝氏，自己肯定难堪，若怠慢了王铁牙那更将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越想越气，忽地抽出了旁边另一张椅子朝着周大夫的脑袋上砸了过去，周大夫的脑袋顺便就开了花，脑浆砸出了一地，当场就毙命了。
　　 王铁牙先是一愣，接着他缓缓拍起了双手，嘴里说道：好！好！万老爷心狠手辣呀！兄弟我佩服！万景义气得拳头一直紧紧攥着。而这时，蓝氏突然趴在周大夫的身上失声痛哭了起来，她哭得很是惨烈，边哭边喊：啊……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个啥意思啊？！万景义一听这话，不禁火冒三丈，他感到有股火焰在胸腔里迅速涌动，他提起拳头去打蓝氏，却一把被王铁牙抓住了手腕子，万景义怒视着王铁牙说：这是我的家事。
　　 王铁牙缓缓说道：花有重开日啊。他紧紧抓住万景义的手腕子，他二人就这样凝固在了空气中，片刻后，王铁牙看了一眼蓝氏，觉得这的确是个美人儿，与其让万景义废了她，不如抢上草头山给他当老婆，他也好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他用力扔下万景义的胳膊说：送给我吧。万景义一惊：啥？送你？那是我的女人，今天我要抽死这个婊子！
　　 王铁牙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句：抽你妈个X！兄弟们，给我把这个狗日的绑了！他的几个手下立即上去抓住万景义，一人出去在院子里找到麻绳拿了起来，捆住了万景义的手脚，万景义嘴里骂：王铁牙，我日你娘的个X！王铁牙直接脱了布鞋，将臭袜子拽下来塞进了万景义的嘴里，毕了，将蓝氏扛上身，背上了草头山，没想到，蓝氏在王铁牙的背上一声不吭，并未有什么挣扎。
　　 王铁牙高兴地问：蓝儿，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是咱们草头山上的压寨夫人。蓝氏面无表情，轻声哼哼唧唧了一些听不懂的言语。那日晚上，王铁牙甚是高兴，他在山上大摆筵席，将抢来的所有好酒好肉都拿出来了分给他的弟兄们吃了。万景义却一夜无眠。好些天，他没有出门一步，也没跟人说过一句话。走川怕他出什么事，端了一碗白米米汤放在了桌子上，一连好几天，万景义一直浑浑噩噩地处于一种极度悲伤的情绪当中，难以恢复过来。
　　 有天夜里，屯娃和走川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当晚的月亮很圆，一股凉风吹进院子，屯娃感觉全身痒酥酥的。偏偏这时，天的东边隐隐有红光闪现，夜晚不再黑透，而是有了些许亮堂彩光，屯娃指着东天问走川：爷，这天是咋了？走川拔出嘴里的烟锅，又将烟锅放在台阶上敲了敲，说：世事乱了。屯娃说：世事咋乱啦？我看好好的呀。走川晃了晃脑袋说：如今天气无常，似是要有大事发生呀。屯娃抬起头说：啥大事？走川说：我也不清楚，或许后半夜天上会掉下来个陨石呢，也或许明天地上会长出金子哩，谁又能搞得清楚呢。
　　 那些天，万景义天天喝得醉醺醺，对庄稼问都不问，心神不清，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次，正当兰花坐在院子里纺线的时候，一身酒气的万景义走了过来，他说：兰花，你在我家，我没有亏待过你吧。兰花说：东家，你对我们一家人恩重如山，要是春连还活着……说着说着，她眼睛一潮，眼眶里湿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