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屯娃来说，现在他所有的念想只剩下了朵棉，朵棉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他翻过沟，走上一条弯曲的小道，绕过徐庄村拐到了镇街上，他一路没歇没停，直奔保安团大院。
　　 话说当时，赵二毛本人有事去了县城，其子赵黑球正坐在一家酒馆里喝酒，一张八仙桌上，几人喝得东倒西歪，一人摇晃着脑袋说：黑球爷。赵黑球倾斜着身子，继续拿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大口，说：甚事？那人便说：嫂子实在漂亮。赵黑球哈哈笑着说：狗东西算是有眼光，么看是谁的女人？！我赵黑球的！其余几人皆大笑说：黑球爷有福气。嘴上虽这般言说，实则是每次见到朵棉，他们几人的眼珠子都变得圆溜溜的，盯着朵棉上下打量，恨不得将她吞进肚里。他们其实明白，赵黑球肥头大耳，仗着其父赵二毛是保安团团长而整日吃喝嫖赌，横行霸道，他怎能配得上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那简直就是好白菜让猪拱了。那人又说：黑球爷，今夜还要去赌上几把么？赵黑球一脸淫笑，歪着脖子说：赌—你娘子的X，今晚我回去要和媳妇快活快活！那人就赔着笑说：还是黑球爷身体好，新媳妇儿，一夜干八回。说毕，几人哄然大笑，继续喝起了酒。
　　 与此同时，屯娃见保安团门口没有一人，就直闯了进去，在中堂里他一眼就看见了朵棉。如今的朵棉，和当年他被抓走时，简直判若两人。一身满绣着小花的浅蓝色旗袍，显得妖娆动人，紧裹着的臀部露出性感的弧线，细看，又能隐隐窥见小腿一下一溜儿乳白的肌肤，透着一股成熟诱人的神秘气息。
　　 朵棉！屯娃大声喊。听得那声，朵棉立即转过身，她定睛一看，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她跑上前去，抓住屯娃的手，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捏屯娃的脸，嘴里说：屯娃，屯娃，真的是你吗？屯娃一股热泪涌了出来，说：棉儿，就是我，就是我！朵棉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说：你不是死了么？啊，你不是死了么？他们都说你死了？！屯娃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说：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我怎么能死了呢，我这不是回来娶你了么！朵棉哽咽着说：屯娃，我，我……
　　 屯娃擦了擦眼睛，正经说道：棉儿，你不会真的嫁给赵二毛的儿子了吧？！话刚出口，只见朵棉放声哭了起来，两只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不禁让屯娃心软了起来。她不住地摇着头说：屯娃，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屯娃一下子将朵棉紧紧抱在怀里说：给我说，我不在的这几年，都发生什么了？棉儿。朵棉哭着说：你怎么才回来呀！边哭边用拳头在屯娃脊背上砸。她说：我不愿意呀，俺爹逼着我嫁给赵黑球，我死活都不愿意，他就把我用麻绳捆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上往死里打，屯娃，我不愿意呀，他逼着我嫁过来，我宁愿死啊！
　　 听得朵棉的这些话，屯娃心里怒火直往上窜，憋得他胸腔几乎快要爆炸了，他在心里发狠地说：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万景义。屯娃说：你跟我走吧。却只见朵棉不停地哭，片刻后，朵棉说：屯娃，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我，我不能跟你走……朵棉哭泣的声音让屯娃心如刀割。他说：棉儿，为甚不能跟我走？为甚？为甚！正当此时，只听闻几人说话的声音，朵棉说：不好，赵黑球回来了！屯娃，他有枪，你快跑！屯娃拉着朵棉的手说：棉儿，跟我一起走。朵棉哭着说：我不能……我不能，屯娃，我对不起你！天下好女人多得是，你出去给你找个！我……赵黑球已进了大院，朵棉推着屯娃往后院跑，赵黑球听见声音，跑了进来，说：狗日的，谁在屋钻着？屯娃赶紧从后院的墙上翻了上去，赵黑球见有黑影从院子跑过，对着土墙就放了一枪，嘴里骂道：狗日的是谁？！
　　 赵黑球并没有撵出去。
　　 一路上，屯娃心情失落至极，谁能料想这次回来会经受这么多的事？朵棉嫁给了赵黑球，他伤心，但更令他伤心的是朵棉竟然不愿意跟他走，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住地发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爹死了，娘死了，他爷走川也死了，朵棉嫁给别人了，哪儿才是他的家？他看着天，瞬间泪如泉涌，他大声骂天，骂这世道，骂万景义，他越骂得痛快，心里就越难受。那些孤寂无趣的夜晚，他只要一想朵棉穿着大红褂子嫁进他家，脸上的皱纹便舒展了开来，心情也就畅快了起来。然而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以致让他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他疲塌着身子，躺在坡上，想自己该去哪儿？无边无际的黑暗向他涌来，激得他一下子就瘫软了，大脑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最后他竟然想到了一个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去处，那也是以前让他感到恐惧的去处：上山当土匪！
　　 约莫过了两年，正是麦子扬花的季节，关中地区虽雨水少，地旱，很多地方的土地已龟裂，但从远处望过去，一片一片的麦地，被风一刮，形成气势浩大的浪潮，滚滚涌向远方，有孩娃便躲在麦地里屙屎，也有孩娃睡在麦地中间做梦，麦子高，父母不会轻易找见他们的，他们就放肆地嬉闹，踩踏了一块又一块的麦地。有人立在远处老远就向这边扔过来一块土坷垃，喊：碎怂，干啥呢？土坷垃端端掉在了孩娃屙屎地方的旁边，吓得孩娃屁股都没擦就提了裤子蹲下去，那人又喊：就不怕麦茬戳烂了股子？！说毕哈哈大笑。
　　 屯娃这时就下了草头山，两年前他上了草头山，认了王铁牙做了爹，蓝氏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干娘，但他从来不叫蓝氏，见了她转身就走，从不照面，王铁牙看着屯娃说：去当了几年兵，也算是磨练了几年，当初你被抓，一年后你娘就被万景义那狗日的凌辱，她想不通便去沟边寻了短，葬在了牛老碗，如今你既然认了我这个爹，就跟我做事，我王铁牙也不会亏待我这个干儿子！屯娃知道他娘是因万景义而死后，心中更是愤怒，他无处发泄，便找来一把斧头，连着劈了山上的几棵粗槐树。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到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儿，屯娃背了一杆枪，腰里别了一把匕首，径直去了赵黑球的家。他计划是先杀了赵黑球，再去河西村取了万景义的性命，他瞅瞅四周并没有什么人，便轻盈地翻过赵黑球家里的后墙，由于上次来过赵黑球家，他知道赵黑球和朵棉在哪个屋，便直接冲了过去，到了屋门口后，他冷静了片刻，一想心中的那些愤恨，再一想一会儿赶快带着朵棉逃离这里，他就轻轻推开屋门，拔出匕首，冲到床边，见朵棉在里面正熟睡，对着靠床边的地方就连续捅了数十刀，血就从被窝里流了出来。
　　 朵棉听见有动静，吓得立马叫喊了起来，她一看竟是屯娃，立即便捂住了嘴，屯娃揭开被子，脸一下就紫了，睡在朵棉身边的竟然不是赵黑球，而是赵黑球他爹赵二毛，他气得直接将一口浓痰吐在赵二毛的脸上，朵棉发现赵二毛已经死了后，吓得不住哆嗦。屯娃问：棉儿，不怕，我这次来就要收拾这些狗东西，赵黑球在哪里？朵棉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其时，赵黑球刚刚喝酒回来，正蹲在茅房里屙屎，他听见朵棉喊叫的声音后，立马大声叫喊了起来，将他其他的兄弟叫了起来，冲进了朵棉的屋里。
　　 狗日的，你是谁？赵黑球看着屯娃喊。
　　 我是你爷爷，万有屯！屯娃冷冷地回应。
　　 赵黑球的几个弟兄皆提着枪冲了进来，将屋子包围了。
　　 我看你个狗日的今儿给哪里跑？哼，你现在给爷爷的胯下钻过去，爷爷就饶了你的狗命！说着就将右腿弯起来。
　　 屯娃哈哈笑着说：看你有那本事么？！
　　 赵黑球被激怒，拿起枪就要崩了屯娃，却见屯娃一下子将朵棉揽在了怀里，又将枪对着了朵棉的脑袋，说：你狗东西敢！
　　 赵黑球立即放下胳膊，声音软了下来，说：屯爷，别，别，我媳妇肚子里有娃，别伤了娃。
　　 我看你就根本不顾你媳妇的死活！屯娃朝着赵黑球喊。
　　 屯娃说：让开！
　　 赵黑球乖乖让了开来，屯娃抱着朵棉一起走了出去。赵黑球和他的弟兄一直紧紧跟在后面。
　　 而此时，赵黑球也知道了其父赵二毛的死讯，更知道了今晚赵二毛竟在他媳妇的被窝里，不禁怒火中烧，对着天连开了三枪。
　　 你要干啥？屯娃喊。
　　 屯爷，不干啥，你放了我媳妇，她肚子里有娃。
　　 出了镇，屯娃说：赵黑球，你去爬上前面那个坡头，立在上面，我就放了你媳妇。
　　 赵黑球沉着身子，爬上了坡头，大约差不多是刚上了坡顶，屯娃将枪对着赵黑球，朝前吐了口唾沫，赵黑球大老远喊：屯爷！屯爷！这下可以了吧？你要说话算数，放了我媳妇！屯娃骂道：算你娘的个X！一枪就将赵黑球打得从坡上滚了下来，当场毙命。赵黑球的弟兄见赵黑球已死，皆四散而逃。
　　 屯娃松开朵棉，朵棉眼泪立即涌了出来，她大声地喊叫了起来，那声音绵长蜿蜒，嘶哑而无力，听得屯娃心里直发慌，他走过去去扶朵棉，却被朵棉推了开来，朵棉哭着说：我肚子里是赵黑球的娃！娃还没出生就死了爹！她说得声泪俱下，旁边的桐树叶子被风摇得哗啦啦作响，屯娃去抱朵棉，朵棉却说：你别过来，你再靠近我一步，我死给你看。
　　 至此，屯娃再没靠近半步，但朵棉跟着屯娃一起去了草头山。屯娃本是要去取万景义的性命的，但见朵棉成了这样，他万念俱灰，就断了杀万景义的念头。路上，他又想起了儿时和朵棉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上玩的场景，他俩经常蹲坐在树上，看天上的飞鸟，看地上的蚂蚁，有时他会把他夜里所做的梦告诉朵棉，让朵棉分析这是为什么，朵棉常常笑着说：你夜里净是梦些狮子豹子的，你胆小么！哈哈！屯娃就反驳，但朵棉却捂住耳朵不停，他便去拽朵棉黑长的辫子，朵棉却从树上溜下一轱辘跑走了，他就追在后面撵呀，撵呀……想到这里，屯娃心中突然就涌上了一股悲伤之情。他轻轻唤：棉儿。朵棉眼神处于迷离状态当中，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走，屯娃突然掉出了一颗眼泪砸在了地面上，他咽回了心中的悲痛，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阴暗，第一回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觉得他已经死了，走在路上的只是一具肉身罢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出现和他相同的悲伤，这一点，他尤为确定。
　　 七月后，朵棉生下了一堆血水，而她也停止了心跳，告离了人间。屯娃当场哭死了四回，但皆未死。几十年后，万景义在一场批斗会上，暴毙而亡。
　　 二〇〇六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大雪纷飞，那写书的孩娃合上了手里的本子，把笔扔出了窗外，接着他拿着写下的一沓手稿去了沟里的坟场。在屯爷的坟前，他跪了下来，瑟缩着身子掏出了衣袋里的打火机，将稿纸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地上，然后磕了下三个意味深长的响头。彼时，沟里一片雪白，寂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