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店坐了许久，出来，暮色已临；买了一包瓜子，就往影院去了。
　　
　　 五
　　 一开始，我们似乎还延续着饭店里众人面前的矜持，你一口瓜子，我一口瓜子。瓜子的袋虽然在我手里打开着，但我们总是有序地拿着、嗑着，丝毫不碰不乱。一面还轻松地聊着，当然也警觉周围是否有同学、熟人暗哨。
　　 红高粱里，一堆被卧倒铺开的高粱，一片红色裙衫，被甩起，缓缓飘落其上的时候；我红了脸，没人见，我眼瞪着，渴了咽，没人见，手却伸进了袋子里——渴了，竟还想磕口瓜子！这时另一只手也伸进了这袋子里，估计她也想磕口瓜子。两只手同时碰到了一起，瞬间的停息，接着捉住，竟不动了。影片中高粱地和天空在旋转，我的心也在我自己的天地里旋转，她抓牢了我的手不放——或许是我抓牢了她不放，已经搞不清了。故事的结局是什么，那是第二次再去看的时候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灯光刷地亮了起来，人们起身，如涌出场了，我们才知道电影结束了，跟着人群出场。这是我第一次看的，出了冤枉钱没好好看成的电影，钱虽然不是我出的。回去我们没有走来路老桥，而是沿着街道绕了个大弯子，很晚才回到的学校。幸亏门卫和我们一向很好，不然就得渡步到天明了。我想，坏学生就是这样来的吧，我也变坏了！
　　 快过寒假的时候，由于是最后一个寒假了，感觉分别的日子已不再遥远，那几天，我们经常在老街的那溜白桦树下遛步，不怕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说的什么，已然忘记了，或者就没说。一晚，当我们遛到第八圈的时候，突然在身后的哪个弄堂里传来“清零——哐啷——”锅碗瓢盆杂乱的摔地的声响，不时伴有一阵阵爆炸般的骂声、吼声，在寂寒的夜里，听来特别的惊心肉跳。稍顿，院门哐的一声巨响，拉起又碰上，冲出来一团黑影，近前，是一老头。一路哭一路跑，出了弄堂，直拐向河边，差点把一边渡步看他的我们撞个满怀。他也不支声，只顾哭，绕开又跑；偌大的年纪（估计有六十开外）凄惨像个孩子。我本能地跟在他后面，害怕他出事。果然，他径直往河里跑，到了河边也不收步，尽往下冲。我赶紧一个快步把他抱住。老头哭着喊着挣脱着，快让我死，快让我死。一边回望来路，——来路没有一人。我能理解老头的心，设身处地，能不寒心？我就不明白，这么冷的天，老头穿的还是单衣，后面竟没有一个家人随来。更让我气愤的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个老人是我学校某老师的父亲，而这位老师常训导我纪律品德之类的话，在办公室里常常慷慨激昂，大义铮声，令旁者动容，令我自惭。
　　 我连抱带拽，死命把他从河边弄了上来，一只鞋子还掉了，她赶紧摸黑帮我找到穿上，露了一只脚的我已经冻得不行了，我赶紧把厚衣服给老头裹上，一心想把老头送回去，否则我俩也不能安心回去。老头起先还不依，我不知又哪来的幽默细胞作怪，说，老爷子欸！你不能跳。一是，今天你若跳了我见死不救，即使不做噩梦良心也会受到谴责，估计我也不得长寿；二是，你跳，原本是不想活了，可这该死的河，就这么浅到膝盖的水，你到河里最多捣腾一下，也就只好上来了，冷得你咯咯地抖，至于么？今天有啥想不开的事，回去睡一觉，去他妈的！什么都不想！第二天太阳一晒屁股，什么都好了！
　　 我还没说完，她在一旁竟“咯咯，咯咯”笑起来了。老头没笑，身子一停，竟也不哭了。我们赶紧把他往回里弄，到了弄堂他家大门口，他把棉衣还了我，径自往里去了。我们这才离开。她紧紧挽着我胳膊，更靠近了我，还没忘戏我，你不是自谦一向嘴笨，咋还有这本领？是呀，我也怀疑，咋这样能说呢？平时咋不会说呢？年轻人就像被包裹着的种子，突破了壳，就有无限的可能。但我此时更想另个问题，老头在和谁怄气呢？老婆？子女？不管是谁，这不是一个家吗？当初不也是由像我们这样的恋爱牵手开始的吗？难道他们不幸福吗？哪当初呢？当初肯定幸福，要不也不会生活一起生孩子呀？有了孩子咋就不幸福了呢？不是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吗？有了结晶俩人关系不是更紧密了吗？那又为何如此的不幸福，甚至还要去死呢？我一路走一路问自己一千个问题，没有一个自己能解开的答案，因为这不是数学题，有公式现成让你去推理。今天的这顿饭，这场电影，让我不自觉地拐进了另一个境地。一路上，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变得不会说话，木讷了，任由她拽着我的胳膊往回走。
　　
　　 六
　　 整个的寒假我都在焦灼里等待着上学，这样又可以厮守在一起。原来过年快乐的意义似乎一下子改变了，怎变得焦灼起来了？快过年关的时候，她在我焦灼的等待里竟来了我家，以前来玩过一次。在我父母的挽留里，她住了一晚。我们把我家唯一的一张新床让她一个人睡。弟弟懂事，叫了声姐，说是去外面玩，和人约好的看电影，其实是到同学那里借宿去了。我在她隔壁的小房间里打了个地铺，板子一垫，放床被子，就睡在了地上。虽然是地上又是冬天，按理应该是冷得睡不着，可我是一晚上火烧火燎，兴奋得睡不着。因为隔壁多了一个让你激动、浑身血液沸腾的人，将来说不定她就是你的爱人。一万次地，曾经在学校男生宿舍的床上，描述过未来自己妻子的模样，现在清清的就在隔壁睡着，盖着你睡的被子，当然是上面一条，贴身的是一条新的，春节给家里来的亲戚客人盖的。一晚上我没睡得着，估计她也没睡得着。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等到太阳爬上窗棂的时候我推开了隔壁她的门，叫她起来吃早饭。估计天快亮时她才迷糊上的，没有动静，睡得正香。被子里躲露出她的一头秀发的脑袋，红润晶莹的脸蛋，眼微合着——真的好美。我轻轻来到她的床前，不想惊扰她，只想看看，近距离不被她发现的看看，假如睡着，就让她多睡会儿。我刚探身俯视，她一睁眼，两只眼睛迷离发亮，这光像缠丝，能瞬间缠住我神经。我分明看见里面带红晕，讷呆的我。还没反应过来，被窝里她那温热的两只胳膊已经环住了我伸探俯视的脖子，绵绵的肌肤，熏心的气息，包裹了我，说不出形容不来的舒服，我醉了，一滩烂泥。我已经没有了骨架，没有了神智，我的头被顺着，随着她的胳膊贴在了她的脸上，嫩嫩的，暖暖的，我像跌进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仙女图画里。她又拨了拨方向，像太空神舟的对接，于是两片嘴唇捉到了一起，一股气息顿时轰暖了全身，我像被电流击倒了，已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彻底瘫痪了！尽忘了我是来叫她吃早饭的事了。
　　 过后，她走时跟我和我父母亲说，初一，她们全家，还有她的姨舅等都会来她外婆家拜年，离我家不是很远，到时会顺路来我家看看。当然主要是看我，她说。我问啥时间，她说至少也得中午前后，因为过来还有段路。我又激动又害怕，整个的数日子转圈圈，不知忙些啥。三十晚上还是同往常一样，和爷爷一起过的。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两年多了，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侍弄他的菜园子维持生计，还养了头猪。我清楚记得，我穿的是一件蓝色学生装，中山领子，胸前少了只口袋的那种。那时，时髦的同学都穿西服了，我没有，只有学生装，前襟处还多少有些泛了白。我美好地想着，或许她也会来我爷爷家看看我爷爷的。于是三十哪也没去，就早上去店里定了束玫瑰，还好，店门还半开着，就是没现货，说初二或许有，我也定。三十在爷爷那，一会站在屋子里看看这看看那，觉得这要搬一下那要扫一下——其实也就是几张破凳子破椅子，一块没铺砖的泥地而已。把发黑的桌子椅子拿肥皂水泡着，死命地擦，把堂前高低不平的地方，拿铲子很劲地铲，最后汗漉漉地站在房子中间，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声猪叫，把我又引到了紧靠灶堂的猪圈，一股的猪粪丑，一大堆的猪粪还没来得及处理。于是又打开猪栏，用铁撬把那颇大的一堆猪粪清理干净，又到河里提了几桶水，很很地冲了个透，直到闻不到臭味为止。其实哪能闻不到呢，自己心里感觉闻不到就罢了。三十晚上和爷爷一起接的灶神，去邻居家看的晚会，夜里还做了个梦，梦见她来我爷爷这，和我过了个快乐的新年。
　　
　　 七
　　 初一早上，随着外面的炮竹噼里啪啦不断的声响，天蒙蒙亮我就睡不着起来了，平时的我可是爱睡懒觉的呀！爷爷也早早的起来了，说要准备着她来。我说不用忙，她们今天是大家一起来的，不会来这。爷爷自顾拾掇他的。我本想太阳出来就回父母那去，结果爷爷的几个侄子来拜年了，兄弟六七个，挤得满满一屋，都没地方坐了，搬到外面晒太阳聊天。我帮着烧水，招待这些叔叔门，结果到了九点半才从家走，急急忙忙，心里安慰自己，她不是说中午前后吗，还早呢。家里反正父母准备好饭菜了。结果，在快到家的路上遇上了她们，在往回里走了，母亲一路在送着。估计母亲是望眼欲穿我回来。见了我，母亲赶紧上前介绍。她们于是一同在马路上停了下来。母亲让她们返回我家去，她们不回，说，明天让我去她就近奶奶家玩一样的。我很失望，同时发现她的眼睛很闪烁，左右不定，目光很少对视看我，倒是她的母亲目光一直灼视不离我身。我忐忑的心一直咚咚地跳着，一面不时低头看我发白的学生装口袋，一面试着捕捉她的眼神，她还是恍惚不定，我们再也无法对焦。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初二一早，她就来了，似乎没睡好，稍许疲倦的样子，对我父母还是甜甜的亲热的称呼。也不多坐就要走了，我就依约跟着她去了，各自一辆自行车。从出家门，她一直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赶，没有像先前那样，她总和我并排着骑，还老闲我蹬得快。一路上我不时叫她慢点，她就停一停，见我来近前了，她就又加力蹬。到了路过的街上，我想买点礼物，兜里还揣着爷爷给我的二十块钱。这是爷爷半多个月卖菜换来的，要好几担青菜萝卜才能换来这张钞票。我一直装在兜里不舍得用，里面藏着我的体温，今天我想一下把它用完。可她就是不停，说不用买。我坚决要买，她竟自顾走了，我跟着走不是，不走又不是，心里又堵起来了；但还是和在老桥上跟着她去吃饭看电影一样，这次还是不受控制地跟着她走了。路过一座浮桥，一起一浮地踏在上面小心过去，就来到了她外婆的家，也是老屋。前面场地上已有一堆人，在那晒太阳看着这边聊天。到她家，我自行车刚靠边放好，就立刻局促了起来，因为正需要她一旁介绍鼓励的时候，她却像完成了引领的任务，钻进屋子不见了。我可不能也跟着直接进去呀？于是，囧在了场地上，木木地，由她母亲介绍给她的亲戚。我一一鞠躬叫人，接下来就是一个个的咨询问我，学习啦，家里啦，再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我现在记起，似乎没有喝一口水，因为没人递我茶杯，那个在饭店给我递茶杯的她，一钻进屋子就再没出来过。倒是她的妹妹为不使我过分受冷而有意和我聊天，为此，不时有她母亲从各个角度射来的眼光。我窘迫尴尬羞辱，无以言表。我想，这或许是我父亲在她第一次来我家考她所谓社会礼仪知识惹下的根？只不过她考满分了，而我惨败！
　　 稍许时候，人群似乎有些忙乱了。她们说，要去走亲戚了。在我待在那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们已然要关门走人了。木讷的我恍惑间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人群涌了出来，如同上次看电影一般，上次是沉浸，这次是木然。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脊背还能感到发凉，感到年长老辣之人做事的果绝，寒冷的可怕。特别对一个涉世不深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残酷伤害。老辣的人看来这种方式最好，去你牵连，去你心思，如同剪掉一个落地婴儿的脐带，干脆利落。但这毕竟不是脐带，不是物质，是情感，是思想，是一丝一缕建立起来的无形脐带。用一种几乎侮辱性的方式，让你来，凉着你，从路上就开始，我其实在路上就应该推知，来就是个错误。因为往日形影不离，连吃饭也要一起的，现在居然不愿近着一起骑车慢慢聊着走了。尽是一路远远的快骑，也许她，这已经是在委婉告诉你，回去吧！跟去，只是个被看的笑话。她这一路的行为，过后想来已经是尽了朋友的情意在提醒你了，只是你是个呆鹅读不懂里面蕴含的信息。如此变化的气象，就是专家也不能懂呀！就原谅了我吧。我至今都不明白，她对我变化咋这些快？看人如同看山，换个角度或许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对我或许就属于这样子吧？但不知这是她母亲说服的，还是她自己想的？但愿不是她自己想的，否则她会后悔以前的一切过程的。
　　 被人群裹挟出来的我推着车默默地走了，随便的和就近她的几个亲戚打了声招呼，就推着车，朝着回路走去……很远，似乎耳边传来了她母亲的声音“咋走了啊，不玩一会？”是啊，咋走了啊，不玩一会？我一个人跟你家猫儿狗儿玩？人难道磨练透了就是这样子的吗？我没有力气回答，身后还是感觉不到那个熟悉的气息，散了的东西又怎能感觉得到彼此的存在。
　　 一个人木木地晃悠着自行车，一路上，脑袋里尽重复着那小屋里吵杂的人影，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没有一个理你的人影。我那个，就在前几天还对我一往情深的她，人影里竟再没有了她。回到那个在水面上用木板搭建的简易渡口，正准备踩上那座一起一浮和我此时同样晃悠的桥，看见身边几个衣服穿的簇新的孩子，围在一堆，头碰着头，在用尖枝丫戳一只从河泥滩里不幸翻爬出来的蚂蟥，蚂蟥痛苦地蜷曲着。我讨厌蚂蟥，平时见了也恨不得用盐巴蛰死它，今天突然的同情起它来了。我刚才不就是被同类当了一次蚂蟥吗？蛰我的是，比尖枝丫尖万倍的眼光，不削的眼光，对一个刚认识的人不削的眼光。伤心处，眼泪终于没能控制住，同着那只蚂蟥身体里的血一同淌了下来。我终于跨上了车，奋力地骑了上去，死命地离开那里，再也不想回头看它一眼。想想家里老人送我时叮嘱的情形，眼泪淌了一路，人仿佛一下子脆弱又一下子成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