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真是混帐！”姚文学骂道。
　　 周好运后来就不怎么和姚文学说话了，不是他不想说，是姚文学不和他说。姚文学每天上完课就坐在他那办公室里看看报纸抽着烟，就是不说话。周好运努力了几次，也泄气了。
　　 可是让周好运无法忍受的是，杨树花打过来的电话，姚文学竟然不让他去接，每次只要听到是找周好运，姚文学“啪”地就把电话给挂了。
　　 周好运气得想找他算帐，但思量来思量去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惹恼了姚文学，人家再让赔电话费，就得不偿失了。
　　 夹着尾巴做人吧，周好运想。
　　
　　 4         
　　 来到山南小学的第八个月零五天，也就是公元二零零零年的四月七号，周好运终于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为什么他把日期记得那么清？是因为四月八号是他的生日。
　　 眼瞅着生日到了，周好运寻思着去镇上吃碗烩面庆贺一下，但他想和杨树花一起去吃，可是怎么联系上她？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于周好运来说，重要的程度不亚于哈姆雷特思考生与死的问题。
　　 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
　　 周好运一边念叨着，一边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四年级学生张小宝忽然举手报告：“张大炮偷了个手机！”
　　 张大炮被三个同学押送了过来，他一边扭动一边别着头喊：“我没偷，这手机是我爹哩！”
　　 三个同学把脏物呈了上来，周好运把手机拿在手里，一看，是诺基亚牌子的，虽说有些旧，四周磨损了不少，但看样子还能用，这是个贵重物件儿，周好运不敢大意，“说！这手机从哪儿来的？”
　　 “我爹的！”
　　 “你可别嘴硬，偷东西是要犯法的！”
　　 “真是我爹的，我没偷！”
　　 周好运看问不出个名堂，就暂时没收了手机。
　　 一放学，周好运就拿着手机跟着张大炮去了他的家。
　　 村支书张红亮正在家看电视，一看周好运和儿子一起回来，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张大炮一巴掌，然后从桌子上拿了一包红旗渠烟抽了一根递过去说：“周老师，是不是天雷在学校干坏事了？我给你说周老师，他要是不听话你就给我使劲打，多打打他就长记性了！”
　　 周好运被张红亮的一巴掌打愣了，癔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呀！”
　　 他把手机的事说了一遍，张红亮一听是这回事，放下心来，“叫你费心了，周老师，这个手机是我的。”
　　 他掀开外套从腰间的皮套里又摸出了一个手机，这个手机看上去很新，他把新手机拿在手里，叫周好运看，“你看，周老师，我又买了一个。那个手机旧了，有点不灵光，就扔在家里，没想到叫娃儿拿到学校里了。”
　　 真相大白了，张红亮死活要留周好运吃饭，周好运死活不吃，张红亮把周好运的手脖子都给拽疼了。
　　 周好运说：“干脆这样吧，你把你这个旧手机卖给我。”
　　 张红亮松开手说：“这个手机听着声音可不大，有时候来电话了都听不见。”
　　 “能发信息不？”
　　 “能。”
　　 周好运笑了说：“这就行。”
　　 张红亮大方地说：“按说我不该要你钱，但我不要钱，你肯定不拿走。是这，这个手机我买的时候六百五，现在给你算一百五。”
　　 于是，在二零零年四月七月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周好运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
　　
　　 5
　　 周好运和杨树花的爱情终于有了个连接点，虽说这个点连接得晚了点，但丝毫不影响他俩粘合的紧密度。
　　 从六点五十分，周好运就开始和杨树花发信息。
　　 “花儿，我有手机了，是买的二手的，花了一百五，以后有什么事咱俩就发短信吧。花儿，我很想你，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想，这个星期五你晚会儿……”
　　 输到这儿的时候，手机上显示输不上了。咋回事儿？他又按了几下，还是不显示，他数了数，连标点在内，一共输了七十个字。看来这短息最多只能发七十个字，唉！太亏了！
　　 周好又读了一遍，删了几个字，想了想，又把几个标点也删了，这样也就能多写一些了。
　　 他在信里告诉杨树花，把短信也编精练些，哼呀啊的词尽量不用，不加标点就行，他会断句，末了，他叮嘱道：“定要写到七十字，横竖都要一毛钱。”
　　 两个人你来我往，发了几十条短信，大半夜了，还是睡不着，杨树花率先醒悟过来，“一条虽然只一毛，但发得多了受不了。”
　　 周好运也打了个激灵，“还是树花想周全，这样下去钱会花完的。”
　　 杨树花说：“刚才大致瞧了瞧，已经发了五十条。”
　　 周好运说：“五十条信五块钱，今天到此不再谈。”
　　 周好运关了手机，闭上眼睛，还是毫无睡意。
　　 他又打开手机，把杨树花发给他的短信一条一条看、一字一字读，折腾了大半夜，才昏然睡去。
　　 从这以后，每天晚上他都与杨树花短来信去，他和杨树花约定，每天晚上最多发五条。有了条数和字数的限制，他的短信明显有了诗经的味道：
　　 一晃数日，想你难眠。
　　 黑板上面，你影出现。
　　 端起饭碗，又见你面。
　　 走到操场，你在转圈。
　　 回到住室，见你无言。
　　 如有人追，想我千遍。
　　 万莫上当，考虑全面！
　　 杨树花：
　　 读你短信，难过十分。
　　 本在一起，被迫离分。
　　 都怨老孙，不是东西。
　　 咱俩恋爱，他操啥心？
　　 你别害怕，也别着急。
　　 别人追我，我不答应。
　　 死不分开，生是你人！
　　 周好运：
　　 树花短信，好似糕糖。
　　 蜜我心脏，甜我心肠。
　　 树花心意，好比大海。
　　 大海水深，不比你亲。
　　 树花待我，意切情真。
　　 此生对你，决不亏心。
　　 若有负你，万箭穿心！
　　 ……
　　 后来发的短信多了，收件箱盛不下了，周好运就捡不太重要的删，每次删杨树花的短信时，他都很难受，挑来挑去，哪条也舍不得，可是不删又不行，唉！很为难啊！
　　
　　 6
　　 周好运和杨树花结婚十周年的时候，周好运已经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七部手机。每当食指在屏幕上轻松自如地滑动，如花样运动员在冰上自由旋转，时而阿克塞尔跳，时而后内结环舞，他就在心里发出满足而惆怅的叹息：生活真他妈太智能了！
　　 每次出差，杨树花都要让他隔半小时发送一下位置，他打开微信，点开“位置”，轻点发送，就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得如雪地里的狗爪子印。
　　 他觉得手机就像一条链子，自己就是拴在链子上的狗。
　　 比如，他想要摆脱一下杨树花的唠叨，躲到小区东门外一个糖烟酒铺子那里看一会儿下棋，杨树花的电话就如夺命连环扣追踪而至。
　　 周好运一直是好运缠身，他和杨树花恋爱成功，并且凭借着一副农民本色赢得了杨树花的亲爹他的岳父杨槐木大人的好感，一步登天，鲤鱼跳龙门，被杨树花“娶”到了城里。
　　 “是你嫁给我，好不好？”周好运不耐烦地说。
　　 “好好好，是我嫁给了你！”杨树花撇了撇嘴，保护着他那点薄如蝉翼的尊严。
　　 他把这点尊严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年三十，无论杨树花怎样威逼利诱，他都坚决地带着她回到官河镇周家村，回到那个跨过一道沟、翻过一道坡、藏在一大片茂盛竹林子后面的三间平房里。
　　 他一直有个愿望，想把这三间平房翻新一下，摞上一层，整成一座小五楼，让他爹周大孬也住住高楼大厦，但杨树花死活不同意，三间房足够两个老人住了，再说了，他们小两口又不经常回来，盖那么多房子，不是浪费吗？为了这个，周好运和杨树花不少吵架。
　　 但吵归吵，周好运仍然拿杨树花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里的财政大臣经两人表决，由杨树花担任。
　　 当周好运一年又一年领着杨树花回到老家那三间平房欢度除夕时，杨树花由最初的新鲜好奇渐渐地推诿扯皮借口不断，不是肚子疼，就是胳膊痒，反正就是扭扭捏捏不肯就范。
　　 等到杨树花大了肚子又瘪了肚子后，她就不再遮遮掩掩，明确提出，不再到周好运家过年，要么去她娘家，要么就在家里。
　　 “千辛万苦，大包小裹，就为回去吃那一顿饭，新买的高跟鞋扭断了好几只，纯羊毛的打底裤溅了一腿泥。”
　　 周好运一气之下，独自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娘家，啊，不对，是老家。
　　 周大孬和崔秀珠一见他千里走单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老两口只管劝儿子多吃点多喝点，吃完喝完早点睡。
　　 周好运躺在崔秀珠新铺上的棉花被里百感交集，他望着被积雪映得发亮的窗户，一边压抑着脑海中涌出来的“疑是地上霜”等诗句，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杨树花来。
　　 他猛然想起，该给杨树花发短信了，却搜肠刮肚，不知选择哪条语言，他想不明白，从前两个人有那么多的话去聊，这种感觉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周好运回到家的时候，杨树花正把一大缸衣服从洗衣机里面一件一件往外拎的时候，手机响了，她跑到客厅，在短裤的外面擦了擦手拿起了手机。
　　 周好运冷眼看着她遮住半边脸的卷发，走出去是明艳的栗色，回到家就是混合着油烟味儿的鸡窝，活脱脱草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杨树花呱嗒呱嗒说完后，放下手机把衣服撑起来挂在阳台上。她走到卧室里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礼服似的裙子，想了想，又放回去，取出上午穿过的那件黑底白碎花连衣裙，把那件垫了厚厚海绵的胸罩穿在身上，身子前倾，一手抻平罩底，另一只手伸进去，把两边胸往外面挤了挤，穿衣镜里显出了一对结实挺拔的乳房，就满意地套上了连衣裙。
　　 她的表演似的语言把并没有把周好运逗笑，他从老家回来，一肚子气还没有消掉，他以为杨树花起码会有一丝愧疚心理，男人过年不把媳妇儿带回去，对于农村人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临走时父母虽然没说什么，但心底里的失落和难过是掩藏不住的。
　　 杨树花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好运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理活动，她拧开化妆品的盖子，在脸上轻饰薄粉，脸色稍微红润了一点，然后拎起小包，朝着镜子又匆匆忙忙看了一眼，走出门去。
　　 此刻，身后刺耳的一声巨响，杨树转过身一看，刚买的雅诗兰黛粉底霜摔碎在地板上，粉色的粘稠状的东西跃上了门框、沙发腿，粘在两千多元买的大衣口袋处。周好运仍保持着向前投掷的姿势，像一个铅球运动员奋力拼搏之后热气上涌、面色通红。
　　 杨树花扑了过来骂道：“周好运，你妈逼！”
　　 这句脏话从她的嘴里吐出来，让周好运感到震惊，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的打麦场上，周大翠和他男人衣衫褴褛地翻滚在一起，各种夹带着生殖器的词语不断从周大翠的口里冒出来，让他恶心得反胃，不由自主地回道：“你妈逼！”
　　
　　 7
　　 事后，周好运一直在追忆和反思，反思他和杨树花居然会如此没有修养，他好像不认识杨树花了，但他更不认识自己了。这是一个堂堂人民教师能做出的事吗？他能够原谅两个人怄气，但他不能原谅两个人用如此污秽的词对骂。
　　 他后来想想是杨树花先骂的，如果她不骂，他也绝不会这样骂的。这样一来，他就开始对杨树花满腹怨气。
　　 周好运感到了一种挫败感，他曾经仗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也会一直这么所向无敌，没想到在婚姻这一课上，完全找不到了方向感。他发现自己就像考试老是偷看他答案的王二狗一样，表面坦坦荡荡，内心却虚弱无力。好运好运，自己的好运已经到头了！
　　 经过这次吵架之后，两个人仿佛都不再顾及彼此留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从第一次的试探到后来的步步升级，两人都熟练掌握了吵架的技巧，如何能快精准地用语言匕首刺痛对方获得最大化的胜利，已经成为他们每一次龙争虎斗的筹码。对于杨树花来说，她的致命武器是：“你要不是娶了我，能住到城里吗？能在城里教书吗？咱们住的房子你爹妈掏了多少钱？”
　　 每次她把这个核武器发射出来，就会把周好运的内心轰得片甲不留，他收拾起自己的残渣瓦砾装点在身上，把自己武装成披着战袍的圣斗士，色厉内荏地表现着一戳即破的英勇。
　　 在很多次战火熄灭之后，周好运都会反省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若是十年之前杨树花就是现在这个泼妇悍妇的样子，自己还会爱上她吗？那时候的杨树花是整个官河镇年轻男人的梦中情人，是谁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回想起结婚这十年，他和杨树花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了别的交流。即使在床上，想做那事儿的时候，也没有太多过度。
　　 “来？”
　　 “来。”
　　 就这两个字，言简意赅，人类文明史上被无数文学作品长篇累牍地讴歌和赞颂的肢体语言，被赋予过多么神圣的意义，在这两个字面前，一下子黯然失色。完事儿后，周好运和杨树花各自走进卫生间冲洗一番，便倒头睡去，好像两个人刚才不曾那么肌肤相亲过，器官接触是器官的事儿，与自己何干？头天夜里巫山云雨，早上起床，该拌嘴时照样针锋相对，两个人都表现得大义凛然、六亲不认。
　　 周好运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同事，没课的时候就抱着手机聊得火热，他递过去一根烟，打断了同事的思路，“和嫂子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