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这是生平第一次如此严厉而直率地跟母亲说话。他忽然间怀疑自己过去对待父母，尊重太多、让步太多，以致让自己失去了在他们心目中应有的位置。他还意识到，如果没有人对父母直率地说出这些，那么，很有可能这一辈子他们都听不到真话，自我感觉永远无限良好。
　　 大力的这番话，母亲有些意外甚至可以称震惊。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了，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虽然大力的话他完全听懂了，可她宁愿装作没有听见。
　　 大力接着说：“我在楼上看到爸爸写的日记了，这日记里有些相当敏感的东西你看过没有？比如说，在日记里他记录了他什么什么时间给了某某多少多少人民币……”
　　 母亲急速扭过头来，诧异地盯着大力。显然，大力无意中的这一发现，让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了。半天之后，她幽幽地对大力说：“唉，怎么说呢，你父亲这脑子……我也对你爸说过，让他不要写这些东西。有几张还被我撕去了。”
　　 大力的心里又是一阵收缩：他所看到的，应该仅仅是其中一部分，那些被母亲撕去的又记录了什么呢？自然肯定是更加敏感的信息——对于他们另几个子女来说非常敏感的信息。然而，因为已经撕去，所以，有些东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一碗水端平”？大力很想发作，比如说。把桌子上搁着的那堆碗砸了；或者是甩手走人——就让你们通过司法途径来追究我赡养父母的责任吧！我要让所有认识你的人，让你的老同事、老邻居、亲戚、朋友好好认识你们，看你们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让大家都来评评这个理！我让你们要面子！不过，想了几想，忍了几忍，最终大力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让母亲担心的事因此也没有发生。
　　 罢了，跟自己的父母有什么好较量呢？大力对自己说。日记中有些东西撕去或许更好。换个角度说，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维持基本生活所需要的物质其实相当简单——“一间房、一张床、一张嘴”的说法或许有些夸张，但是，对于大力这个家庭来说，过去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物质，今后如果继续按照从前的生活方式生活，肯定足够了。留给儿女？儿女假如有能耐，不会稀罕这些；假如没有能耐，终有一天会坐吃山空。所以，不需要为他们操太多的心。既然如此，既然是他们的财富，既然从法律角度来说，他们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既然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他们这样做也未必错了，那么，我激动，我愤怒，我生气，有什么意义？说出去，未必会让人笑话父母，反倒是有可能让人笑话自己——我们的文化决定了媒体、舆论总是站在老年人一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要寻求公正，那么，最终很有可能让你自己陷入尴尬。
　　 这是一种现实，也不管对与错；所以，你只能低头。
　　 “对于你们的做法，我当然会有想法，但我会尽量理解和尊重。然而，你们可曾想过，我可以做到这些，但未必所有人都会做到这些？我们这些你的亲生子女可以做到这些，媳妇、女婿等人未必能够做到这些？不能，那么，可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那些小家庭还能够太平吗？对于这些，你们想过没有？”大力低低地说。
　　 按照母亲的听力，一般而言大力这么低的声音她肯定是听不见的；但是她会看儿子的口型，她也会观察他的神色。从这些方面她是可以感受到儿子情绪的变化，揣测到他内心的某些想法的，否则，她就不是大力的母亲了——与父亲相比，她虽然听力不佳，运动功能下降得也很厉害，但是她的脑子还好用着呢！不能不说的另一点是，她的脑子一直比父亲要好用。也因此，一些知道他们这个家庭情况的人说：如果不是你们母亲，你们的父亲会很难。所以，对于母亲，大力尽管也有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还会对她生气，可一想到作为一个人女人，在家庭中扮演了男人的角色，承担了太多太多责任，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想到她来日无多，他就理解了她。
　　 宏珍和父亲一起回来了。父亲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一杯甘蔗汁——那是他给母亲的。
　　 大力默默地看着父亲把甘蔗汁递到母亲的手上。母亲深情地望着父亲，又回过头来似乎有所叮嘱有所期待地看了大力一眼。
　　 大力微微点点头。母亲对他太了解了，而他对母亲也太了解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其实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一个眼神彼此就心领神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