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贵妃万贞儿
她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已是冷泪盈眶了……
早春二月的一天,传来了太子佑极患了急病的消息。
当夜,万贵妃屏退左右,与心腹太监汪直进行了一番密谈。
“汪直,你说太子病了?”
“千真万确,娘娘。”
“你看一时半会能好吗?”
“这个……不好说。娘娘。”
“咋不好说?”
“娘娘,要说好就能好,要说不好就不能好。”
“怎么讲?”万贵妃显得有些诧异。
“这还不在娘娘您吗?”汪直用阴骛的眼神看着万贵妃说。——他深知万贵妃的心思。
万贵妃陷入了沉思。半晌,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你不是说过,梁太医想觐见本宫吗?”
“他多次求过奴才,想高攀娘娘。”
“他有求于本宫吗?”
“是的,娘娘,他的儿子一直在做县丞,很想找个升迁的机会。”
“你去告诉他,本宫保他的儿子做上知府。”万贵妃说着,又对汪直耳语了一番。
汪直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三天后,太子佑极在梁太医的诊治下身亡。
宪宗大怒,将梁太医打入死牢。
随后,宪宗皇帝召集众太医验审梁太医为太子开的药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只好不了了之。没过多久,遂按万贵妃的劝说,将梁太医释放出狱;又在十多天之后,下旨擢授梁太医之子为潮州知府。
丧子后的柏贤妃再也没有得到过宪宗皇帝的宠爱。
六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宪宗在征讨广西的叛乱中,俘获瑶家青年男女数千人,皆充入宫廷,以供使役。其中有个姓纪的女子,长得秀慧灵敏,姿色出众,且丰满白嫩,活脱脱一个当年的万贞儿。这个女子进入宫中后,深得王皇后喜爱,亲授文字,使她很快掌握了汉语言,王皇后便命她守于内藏,掌管珍宝古玩。她很认真,也很细心,对每件珍宝古玩的出处、瑕疵、价值,都一一对号,牢记在心。
这天,宪宗偶至内藏,正是纪女当值,便随口问她珍宝古玩数目多少,又问某件趣在何处。纪女口齿伶俐,应对详明,很使宪宗高兴;又见她丰乳肥臀,容貌不俗,酷似当年的万贞儿,便龙颜大悦。一时冲动,抱到一个楠木古案上,宽衣解带,数番幸之,活灵活现地演了一场龙戏凤。
事毕,宪宗便问她姓氏籍贯。
她回答说:“奴婢纪姓,广西贺县瑶家人氏,父亲蒙朝廷恩泽,授官土司。”
宪宗点头,似已默记。
谁知仅此草草一合,竟然播下龙种。数月之后,纪女的肚子大了起来。
太监汪直向万贵妃禀报了这一消息后,万贵妃便亲去内藏探视。纪女已对宫中嫔妃频频堕胎之事有所耳闻,便对贵妃娘娘谎称自己自小患有痞症,肚子原本就这么大,还让身边的宫女替她作证,都说是真的如此,从而拒服她带来的“保胎散”。万贵妃将信将疑,只好暂时搁起。但还是勒令其退出内藏,谪居安乐堂。
此时的大明朝,虽经历了南北几次平叛,没有太大的内忧外患,但早已是行走在下坡路上。整个国家死气沉沉,没有多少生气。宪宗皇帝正值年青有为之时,却昏昏噩噩,平平庸庸,无所建树。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他还没有像过去的许多帝王那样,去寻求长生不老之方,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现时的享乐上,沉溺于房中术的研究与实践。
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女人们,无权过问国家大事,也无须关心国家大事。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一旦走进了这里,就至死身不由己。而那些众多的美丽而又高贵的嫔妃们,一生的命运都系于皇帝一人之身。皇帝的兴废,皇帝的喜怒,皇帝的健康,皇帝的好恶,都无不关系到她们的升降沉浮,乃至生死存亡。她们每个人都像在走钢丝,随时随地都有掉下万丈深渊的危险;她们之中,少年守寡者有之,终身被打入冷宫者有之,死得不明不白者有之,无声无息像蒸发了似的也有之。皇宫大内,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凭心而论,万贵妃虽然胜似皇后,但她又何尝不是在走钢丝。她的确年事已长,没有多少争宠的条件和优势了;她唯一所能依靠的,就是宪宗皇帝对少年时代的怀旧,但那又是多么的单一和细弱。她虽然非常注重对自己体貌的保养,每天都要洗浴一次牛乳澡,而且,还非常注意节食,不吃油腻,不吃甜食,可是流水延年,岁月无情,时间的脚步匆匆,谁也无法缚住它;尤其是,最好的保养莫过于环境的宽松和心情的愉快。可她的心情却无法愉快。她在逼迫别人的同时,也在逼迫她自己;在摧残别人的同时,也在摧残她自己;她破坏了别人的生存环境,同时也破坏了她自己的生存环境。她把自己所经历过的痛苦,所担心和预测到的痛苦,乃至想象中的痛苦,都要全部的毫无保留的转嫁给别人,因而无时不在承受着良心的折磨,终日不得心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严霜相逼人,也自相逼!
万贵妃觉得累极了。——心累犹胜于身累。
纪氏怀孕十个月,生下一位龙子。这时,她刚刚听到了太子佑极死亡的消息,并隐隐地听说是被人所害。纪氏也估摸自己的儿子难逃厄运,便咬牙狠心,含泪吩咐门监张敏,将婴儿抱去溺死。
张敏秉性善良,怀抱婴儿,一路寻思:皇上未有子嗣,怎能轻弃骨肉!遂私自做主,将婴儿偷偷抱往西内,藏于密室,给予抚养,只是不让外人知晓。
吴氏被贬居西内后,孤苦伶仃,少年老成。她发现了这个婴儿,便询问张敏。张敏知道她是因万贵妃所废,便将实情告诉了她。吴氏心中不忍,也来时时给予抚抱,哺以甘饴甜浆,精心护育,一视己出。
星移斗转,倏忽间,已是成化十一年(公元1476年)。
这天早起,太监张敏服侍宪宗皇帝梳头。宪宗端起铜镜,自照良久,忽见头上白发数茎,不由地喟然长叹:“老之将至啊,可悲至今无有子嗣!”
张敏慌忙跪禀:“皇上有子。”
宪宗愕然:“朕子已亡,哪里还有?”
张敏又叩首道:“奴出一言,性命难保,还望万岁给皇子做主,奴虽死无恨。”
此时司礼监怀恩,也在宪宗身边,便也跪奏:“张敏所言不虚。皇子久育西内,现已六岁了。因惧祸患,所以匿不上闻。”
宪宗惊喜,当即摆驾安乐堂,先遣张敏通报,要见皇子。
纪氏得到通报后,抱着儿子大哭:“儿啊,你终于有出头之日了!千万记住,见了那个穿黄袍的就喊父皇。”
六岁的小皇子胎发未翦,毵毵垂肩。他天性聪颖,一见到宪宗就扑进他怀中,连声呼叫:“父皇,父皇。”
宪宗将他抱置膝上,抚视良久,悲喜交集,垂泪道:“这个孩子像朕,的确是朕的儿子啊!”
紧接着,宪宗给儿子取名佑樘,并颁诏天下,立为太子,封其母纪氏为淑妃。
大学士商辂,深为太子担忧,上奏宪宗:“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更得贵妃保护,恩逾已出。但外议谓皇子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宜移就近所,令母子朝夕相接,一切抚育,仍藉贵妃主持。”
商辂所说的“贵妃”不是万贞儿,而是纪淑妃,是对纪淑妃的尊称。
宪宗准奏,移纪淑妃居永寿宫。
为了太子的安全,纪淑妃又不得不忍痛割爱,禀得宪宗同意,将太子交给周太后抚育。——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它保证了太子的绝对安全,使他得以长大成人,后来继位,成了大明朝的孝宗皇帝。
自此,万贵妃一改从前,不再迫使嫔妃们堕胎,也不再加害皇子皇女。而是一反常态,极力鼓励、怂恿宪宗皇帝去宠幸所有的嫔妃;并积极主动地为他遴选美女,送去伺寝。
于是,宫中喜讯频传,嫔妃怀孕生育皇子者多达十一人。
七
太子佑樘聪慧灵敏,深得宪宗皇帝喜爱。宪宗爱屋及乌,便也对纪淑妃恩宠有加,时常驾幸永寿宫,与纪淑妃饮酒作乐,缠绵悱恻。
永寿宫里,夜夜欢声不断,轻歌绵绵,舞影婆娑。纪淑妃也不时唱起瑶家小调,虽不知词意,曲调倒也哀婉动人。宪宗心情愉快,自然精神抖擞,神采焕发,长时间地宠幸这位淑妃娘娘,竟也不觉乏累。
不知其他嫔妃们如何,万贵妃的心情却是坏透了。
只有心腹太监汪直始终跟随着她,安慰她,“娘娘金玉之身,还须宽心,不要过于烦闷,会伤坏身子的。”
“你说,纪妃今年多大了?”她问汪直。
“回娘娘,她属兔,”汪直回答,“二十四岁了。”
“真年青啊!”万贵妃叹息一声,“她长得还有几分像本宫呢。”
“她哪能和娘娘相比。”汪直讨好地说。
“可惜呀……”万贵妃摇了摇头。
汪直见贵妃娘娘不说话了,也便陷入沉思当中。
“你跟随本宫有十年了吧?”万贵妃瞅着汪直的脸问。
“刚好十年,娘娘。”
“你不能久居本宫门下,也该出去担当大任了。”
汪直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如蒙娘娘提携,奴才当犬马相报。”
“本宫自有用你的时候。”万贵妃说。
“只要娘娘吩咐,奴才万死不辞!”汪直又磕了几个响头。
这时候,万贵妃四十五岁了,已是人老珠黄。但宪宗皇帝在恩宠纪淑妃的同时,依然要隔三岔五地来昭德宫,给万贵妃以宠幸和安慰,不让她有冷落之感。
万贵妃也着实感激皇上。从她的内心来讲,她始终希望宪宗一如他做太子时那样,专属她一个人;可她清楚地知道,当皇帝对另一个女人兴趣正浓的时候,要强行把他捆缚在自己身边,就是忤逆他,对抗他,反倒南辕北辙,与自己的目的相悖。——这是自古以来多少被打入冷宫的后妃们所犯过的致命错误啊!万贵妃是聪明的,她绝不干这种蠢事。因此,这段时间里,每当宪宗临幸了她,拱在她怀里吮奶的时候,她都要用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妾已年过四旬,不及纪妃年青有趣,还请陛下千万莫以妾为念,就多多地去恩幸纪妃吧。”
这种欲擒故纵的法子是很奏效的。
“贞儿,你真是朕的贤妃啊!”宪宗皇帝称赞不已。在继续宠幸纪淑妃的同时,仍旧不忘留意于她。
万贵妃是极具威严的人,除了有意巴结她的外官内戚、太监宫女,她是不肯轻易与人交往的,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但这些日子里,她还是常常光顾永寿宫;而且,时儿带去几件精巧的古玩,时儿送去几盒可口的点心。白白胖胖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微笑,如同一个宽厚仁爱的长者,带给纪淑妃无比的关切和温暖。时间一久,纪淑妃竟然觉得宫里的传言多有不实。她眼里的万贵妃,是那般的慈祥,一如香案上供奉的观音菩萨。
纪淑妃也改变了过去的态度,对万贵妃表示出特别的亲近。
然而,太子佑樘却从不亲近万贵妃。
太子刚册立的那天,万贵妃前来祝贺,并带来一碗鹿肉,送给太子品尝。太子却当众问她:“这碗鹿肉里有毒吗?”问得万贵妃尴尬难堪,问得后妃们面面相觑,问得纪淑妃惊出一冷汗。
太子每回从周太后那里过来给母亲请安,一见到万贵妃就躲。
“儿啊,你不要对贵妃娘娘太生分,你父皇知道了会生气的。”有一次,纪淑妃教导儿子,“要对贵妃娘娘热情礼貌才是。”
太子却突然冒出一句:“我听说,前太子佑极就是她害死的。”
纪淑妃慌忙捂住儿子的嘴:“千万不敢乱讲!”
“儿听母亲的话就是了。”太子懂事地说。
纪淑妃这才松了一口气。
秋天的北京城,阴雨连绵。深宫之中,更是阴森森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晚上,宪宗皇帝没有去临幸纪淑妃,永寿宫里极为安静,只有绵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永寿宫的太监飞报宪宗皇帝:纪淑妃在她的寝室里悬梁自尽了。
宪宗皇帝抚尸大哭:“爱妃啊,你说要与朕白头偕老的,却为何要弃朕而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就不能对朕讲吗?”
是啊,纪淑妃正如日中天,前程似锦,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妹子呀,你这是怎么啦?”闻讯赶来的万贵妃,也扑倒在纪淑妃的尸体旁大放悲声,以至于宪宗皇帝命宫女反复拉劝,也止不住她的痛哭。
太子佑樘虽然幼小,且陷入丧母的巨大悲痛之中,但他觉得母亲死得蹊跷,请求父皇在给母亲送葬之前,查明母亲的死因。
宪宗便严命追查。然而,三法司的官员们在进行了一番仔细的勘察之后,却个个噤若寒蝉。宫中却风传:纪淑妃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吊上屋梁的。如果这个风传是真的,那么,凶手又是谁呢?
太子佑樘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暗暗发誓:一旦将来登基,定要替母亲报仇!
当太子有一次无意中把这个念头表露给太后的时候,太后慌忙屏退左右,对他说:“太子啊,千万记住,你必须把这个想法吞咽在肚子里,丝毫不能对任何人讲。不然,你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太子惊出一身冷汗,跪叩太后:“孙儿记住了。”
在给纪淑妃送葬得当天,宪宗皇帝突然降旨:太监张敏,侍奉淑妃娘娘失职,着赐自尽,陪葬其主,以赎其罪。
张敏接旨后,跪拜在太子面前,老泪纵横:“老奴偶动恻隐之心,使殿下得以保全,深受人恨,今随娘娘去了,已不为憾。惟愿苍天保佑太子安康,将来得以继承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