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这么清高，好像你没往家里带过女孩似的。”
　　 “那当然了，我守身如玉。”
　　 “哼，鬼才相信呢！”
　　 楚宁在我的床上躺下就睡着了，我也困得没了精神，真想躺下好好睡个觉。看着她睡着的样子，脸像细腻光洁的瓷器，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纤纤触角一般向上翘起的鼻子，轻轻合拢的双唇似玫瑰花瓣，二十五岁，正是最美的锦瑟年华。那一瞬间，我脑中的念头摇摆不定，如同看到一件精美昂贵的艺术品，下不了掏钱购买的决定，又不忍离去。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想拥她入睡。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做个正人君子。毕竟楚宁是我的同学，和她共睡一床，又在我家里，做什么没做什么也说不清楚。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着也不能给同学留下个流氓的印象。
　　 我为楚宁盖好被子，关上卧室的门，疲惫地倒在客厅沙发上。
　　
　　 三
　　 我懒洋洋地去上班。
　　 南都晚报社在南都报业大厦十七楼，按照栏目分成不同的部室。《男左女右》栏目采编部在最西边的办公室，共六个人，就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性，从进入报社，我就一直在这个栏目。为此，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新闻系毕业的大学生，理所当然应该引入时政、民生类新闻栏目，怎么就安排到情感类栏目？再说，我也没多少情感经历，除了大学时谈过一场有头没尾的恋爱，到现在自己的情感问题都没有着落，还帮他人解疑释惑，真是纸上谈兵。困惑归困惑，牢骚归牢骚，也在这个栏目混了三年，平平淡淡，即没升官也没发财，既没名声在外，也没臭名远扬。倒是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些，也算是因祸得福，聊以慰藉。
　　 《男左女右》是情感栏目，讲述的都是婚恋恩怨，家庭琐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均为化名，他们说，我们听，然后整理成故事的形式刊发，每周末一期。对于我这种工作三年的“采编快手”来说，半天时间就可完全搞定。所以上班我基本属于半休息状态。采编部实行的是平均奖，轮流值日，不开天窗即可，至于采编质量，只要语句通顺，措辞不小儿科，至于能否吸引眼球，吸纳多少广告量，这就要看读者的口味了。因此，在这种多劳少劳都一样，无过即是功的状态下，大家都落得个清闲，各干各的事，淘宝、追剧、玩游戏。尤其胖得不见腰的方圆，嘴巴闲不下来，随时都在吃东西，瓜籽磕得啪啪响，办公室像是藏着只老鼠，整天在角落里啃铁皮。她的理想就是宁可撑死，不能亏自己。我呢，最初雄心勃勃想成为知名新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影响，也被磨得只剩白日梦，没有想法了。栏目主编姓夏，思想比较保守，性情固执，但是对我们这些年轻人不错，偶尔也会敲打几句“年轻人还是多学点东西，有点上进心”之类的话。颜青青听到这些话就撇嘴：“全是虚的，还是多发点奖金实在”。
　　 我泡了一杯铁观音，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迅速浏览一遍。报纸像菜市场，虽说里面卖的都是时令蔬菜，但年年的菜都大同小异，早没什么新鲜感。倒是娱乐八卦，总是出新出奇，什么假唱，小三，跌倒走光，各种撩人眼球真真假假的宣传炒作，就算是挨骂黑粉也飙升了人气值。有些人就不想脚踏实地，喜欢走近路，抄小道，至于路上是否有凶险，那就看运气了。
　　 夏主编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翻一本时装杂志。上面说今年最最流行的春装是欧根纱裙，色彩清丽，款式简约，性感妩媚，是春日最抢眼的装扮。看着画报，里面的模特变成了楚宁，她正对我微笑。
　　 “研究起女装了？年轻人眼光就是时尚。”夏主编凑上来，啧啧赞叹。
　　 我把杂志推到旁边，从文件架上抽出打印好的论文，交给夏主编，免得他再多说什么。颜青青的脸越来越阴沉了，虽然我不在乎她怎么想，但也不能无中生有，招来个假想敌啊。
　　 夏主编用青筋暴露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呵呵笑着说：“不愧是新闻系毕业的，真是不一般，这么快就写好了。”这样的表扬我听得多了，早已麻木。我知道他批评我的时候，也会拍拍我的肩膀，只是紧绷着脸像个僵尸。
　　 颜青青一脸敌意地看着我，那眼神无非就是在说：你就这么屈从了？太没骨气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论文是替夏主编写的。凭心而论，夏主编做人心肠不坏，五十多岁的独身老头儿，在报社工作了三十多年，两年前才算提了个主编，分管的还是不疼不痒的栏目。所以，他这个主编不过是个虚名，至于再向官道上攀登，恐怕没什么机会了。夏主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对我们管理的也不是那么严格，只要不出政治性错误，就放任不管。他时常会凑到我们中间，闲聊几句国际时事，评论个球赛，灵感来了写个杂文，在报纸上发个豆腐块。对编辑部的女同事比较热心，尤其是对方圆，除了亲热地叫她“圆子”之外，还总是端着水杯和她聊天。至于说有没有动手动脚的越轨行为，倒从未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作风问题。
　　 “你知道吗？你被老夏当枪使了。”颜青青身体前倾，头几乎伸到了我的桌子上，神秘地说：“明年四月份，全省地市媒体发展研究大会在南都召开，报社的主编都要递交论文，参加评选，好的论文和一些可行性建议还会被采纳。你这不是在替老夏写职称论文嘛。”
　　 颜青青的舅舅在市委宣传部任职，她这样说，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虽然我有时也挺讨厌夏主编的某些作派，但这次心中却没起波澜，表现得无所谓，颜青青小题大做，不就是一篇论文吗？对于新闻系的高材生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一挥而就。颜青青本是替我打抱不平，见我没什么愤怒的表现，就不再理我。
　　 中午，方圆让夏主编请大家吃外婆家的茶香鸡，说是愿赌服输。不知道她们打了什么赌，看样子是夏主编输了。颜青青瞥了我一眼，问我去不去，我摆摆手。
　　 办公室剩下的三个人想打双升级，三缺一不够手，来拉我加入，说是救场如救火。我向椅子后面一靠：“本帅哥物质食粮都不要，还会陪你们三个女人玩精神胜利？”说完，免不了被她们奚落几句，我早已练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无视功，从不和这些女人一般见识。
　　 我又看了一遍手机，没有动静，连信息都没有。办公室的电话像被谁掐断了线，一上午都没响。这个楚宁，说好的中午一起吃饭，感谢我的收留之恩。不会是又玩疯了忘到脑后了吧。吃什么我倒不在意，喜欢和她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感觉。下班后，我急不可待地去了夜色酒吧，直到晚上十二点也没见到楚宁。
　　 圣诞节之后直到元旦，我每天晚上都去酒吧，始终没见到楚宁。其实，最初我也只是当成一场偶遇而已，但一想到现在的女孩子生活如此随意，她可能和我作了一场即兴游戏，心中就蔓生出被伤害的痛楚。我承认包括我在内的男人比女人更虚荣更虚伪，就像男人对自己感情出轨保持宽容，却不容许自家后院失火。
　　 她莫名地出现，又莫名地消失，我莫名地失落。突然开放在我的夜空，又在黎明消失不见，我有些失魂落魄。
　　 天也真是奇怪，一到周末就下雨，雨点噼哩啪拉敲打着窗户，让人心烦。雨水顺着玻璃一道道地流下来，如同永远擦不干的泪痕。我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城市笼罩在烟雨中。
　　 我像一只迷路的兔子一样撞到门口，把脚上的拖鞋甩掉，换上运动鞋，抓起雨伞就向外冲，全然不顾老妈在身后的叫声。
　　 雨越下越大，桔红色的路灯倒映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公交车像香烟盒传送带，装上轮子，一盒接一盒在路上滚过；出租车如红色的瓢虫，爬爬停停，在红绿灯下聚合分散。
　　 冲到奥斯卡影院，我的裤腿上溅满了泥水，收了雨伞，抖抖伞上的水，买了张票进去。楚宁说她一直等着《北京遇上西雅图》首映，2月14号情人节晚上是首映式。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在这里能够看到楚宁。
　　 电影还没正式开演，影幕上放着广告短片，“临水湖畔，温馨港湾，水岸花城，家的首选。”又是房地商开发的新楼盘，别墅区的建筑，不过是有钱人的专属配置。场内坐满了人，我一排一排地打望过去，哪里有楚宁的影子？
　　 电影开演了，吴秀波与汤唯，本是偶遇，却滋生情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压抑的情感下传达的都是爱意，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我的心在冰凉冰凉地下沉，血却火热火热地上涌。文佳佳在讲述曾经的情感时说：爱上一个人，那感觉，就像着了魔！
　　 着了魔！我颓然地靠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前排紧紧贴在一起的两颗后脑勺，游弋在影片之外，心神无依。
　　
　　 四
　　 打开栏目组邮箱，未读邮件提示接二连三，像下雨之前池塘里吐泡泡的小鱼。两天没看邮箱，就这么多急于倾诉情感故事的人。我无聊地看着邮件，稀奇古怪，什么样的感情纠葛都有，好像采编部个个都是知心大姐，谁都可以把苦水倾倒给我们。我只是聆听记录者，又不是免费的心理咨询医生。我合上电脑，眼不见为净，天塌不下来。
　　 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我条件反射似地弹了起来，抓起电话，一个女声温柔道：“是穆先生吗？”
　　 听上去好像是楚宁的声音，但又不像。这丫头不会是故意搞什么恶作剧吧？
　　 “您好穆先生，我是水岸花城的销售经理，我们这里推出有各种户型的电梯房，请您有时间来看看……”
　　 “没时间，不考虑！”我没好气地按掉电话，扔到桌子上。
　　 颜青青似乎被我惊到了。
　　 我闭上眼睛，质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们不过是同学，不过单独相处两次，她就把我折腾得疲惫不堪，心力憔悴。苦心营造的洒脱超俗、心高气傲，瞬间土崩瓦解，万劫不复了。
　　 忘不掉，见不到，这种状态让我狂躁。
　　 方圆竟然把孩子带到了办公室，孩子呜里呜拉地叫着，她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全然不顾办公室还有男士，只顾展示伟大的母爱。夏主编红了脸，端着杯子出去了，颜青青低声提醒我别回头，少儿不宜。
　　 别说她奶孩子了，我从来就没多看过方圆一眼，这样自私自恋又自我感觉特好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我端起水杯，去开水房冲咖啡。
　　 电话铃响了。
　　 “喂，穆亦晨，你的电话。”刚到门口，身后有人叫我。
　　 “倾诉情感故事的，让她等会再打来。”我头也不回，径直向门外走。
　　 “哎，哎，她说是你同学，声音甜得像加了蜂蜜，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我第一直觉便是楚宁。
　　 果然是她，我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话筒。
　　 “晚上有时间吗？出来聊聊？”楚宁的口气轻松随意，如风月老手，早已不是那个扎个马尾辫，穿着方格背带裙和运动鞋，背着双肩包去公共课教室占位置的楚宁了。
　　 我做个深呼吸，尽量平复心情：“小孩子假装大人。好好复习，快考试了。”
　　 “穆老师透点题吧，晚上请你吃饭。”楚宁还是调侃起来没完。
　　 “逃学这多么多天，坦白交待去哪儿了，写个检讨书交给我，否则从重处罚。”
　　 我放下电话，颜青青就酸溜溜地说：“天哪，你以这种方式骗小女孩，真是情场高手！”
　　 “此言差矣，对付江洋大盗要出其不意，以柔克刚。”
　　 颜青青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女人还真是可笑，我与颜青青面对面坐了三年，早已相看两厌。她还是见不得我与女孩子打电话，更容不得有女孩子来找我。就算是讲述情感故事，我采编的也都是些已婚人士的分分合合，感情恩怨。颜青青见看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于是发誓要嫁给大款，退而求其次，也得是个当官的。像我这样与父母住在一起，没房没车的草根男，自然对她退避三舍。
　　 下班后，早早来到新时代购物中心，这是我跟女孩子约会第一次早到。坐在广场的椅子上等着，看着手里拿的房地产宣传单，这是刚才一位大妈递过来的。又是介绍水岸花城的房子，人性化的设计，舒适的空间布局，专业的物业管理，环境优美，精装修现房，可分期付款，看到首付的数字就知道是高档住宅。我简单计算了一下，依靠我的年薪，从现在起不吃不喝攒三年才付得起首付，然后每月发工资还房贷，就所剩无几了，勉强维持一日三餐，什么高质量的生活，想都别想。房价居高不下，新的楼盘层出不穷，也没见哪幢楼房成为空楼。有钱人自然不缺少一套房，买不起房的理由永远是缺钱。
　　 “穆亦晨。”
　　 我眼前一亮，又是一袭白衣。
　　 “白色意味着孤芳自赏，如仙女般不食人间烟火，得吓走多少追求你的俗世男啊！”好像是习惯了这样打招呼的方式，客客气气问好反倒难以说出口。
　　 可我心里对她不由得赞叹。白色绣花紧身上衣，及踝毛呢裙，合脚的白色皮鞋，还挎着白色的小坤包，整个人就像初春盛开的白玉兰。不得不承认，楚宁的的穿衣风格与审美，非常适合她。在衣着与气质方面，同事方圆到死也学不会，她那身材绝对穿不出仙女般的效果，只会像白色的油漆桶。
　　 “傻了？眼都不会转圈了。”楚宁白我一眼，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挽起我的胳膊就走，好像我们拍拖多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单凭这一点就比那些故作扭捏的女孩可爱。我可没耐心再从头养花，况且，自己精心养好的花谁知道最后会花开谁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