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祖过了桥，走到南凹，沿着南凹的上半部分河堤往上游行走，到了他这个年龄，很注意保养，甩甩胳膊、捏捏腿，扭扭腰……虽然和婆娘干不成那事儿，但得把身体锻炼好，养好，眼前的日子是大好时光，他还想活过百儿八十岁呢。觉得嗓子还没有清好，也算是他的一个形成性习惯。接着，又开始“啊——啊——呀——呀……”甩了起来，这一路，他没有唱他的钟爱：《骑马挎枪走天下》。这一段河堤属于上凹，他每天早上都在行走，下凹堤长约四千步，这上凹堤比下凹堤稍短一些，大约二千五百来步，他之所以选择清嗓子，是因为这段路短。在源头的时候，是石头垒的小桥。在这里，他会伫立一会儿，思考了一个可能凹沟槽的所有人都没有思考过的问题，连接南凹、北凹的那座石拱桥，为什么不建在正中间，而要稍微偏上一点儿，是因为中间的地势不好吗？他也考察过，正中央的那段河水流平缓，很适合建桥，这就让他有点糊涂了，每天早晨，他都会站在河的源头思考这个问题。
　　 有一天早晨，上凹沟的王二媳妇过桥去集镇赶集。王二是上凹沟的唯一王姓人家，其余的都是李姓人家，庐陵王李显的后裔。王二的名字来源于上凹沟的李姓人家，王二的本来名字叫王天赐，一个很有含意的名字，可能是他的阿爹阿娘重男轻女，生了个男孩子，认为是上天所赐，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然而，事与愿违，王天赐小时候是笨手笨脚，极呆板，十足的一个二楞子，与几个姐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同年龄的孩子都叫他“二”，时间长了，就叫出名了，村民们都叫他“王二楞子”。到了上学的时候，学堂的老先生是民国后期的一位私塾先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王二楞子，这名字有点儿怪，像外国人的名字，四个字，中国人的名字习惯是三个字或两个字，四个字的除了少数民族的居多，汉人是不兴这样取名的，就去掉了两个字，王二。笨是笨一些，争不了第一，你就当第二吧，有个第二也不错的。按凹沟槽村民的说法，人的名字不能起大了，像“天赐”这样的名字也只能是皇亲贵族、家世显赫人家的娃儿才配享有的。还真让村民给说中了，王二的爹娘在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都得了一种怪病去世了，这种病是肚子胀成了鼓似的，村民都叫“少击鼓”，管他什么鼓，反正两条命终归是被阎王爷拿去了。“天赐”这个名字结果是把他们阿爹阿娘的两条老命给赐去了。王二的上面有三个姐姐，阿爹阿娘没有了，三个姐姐就当起了他的阿爹阿娘，耕种着家里一亩三分地，勉强糊口度日。女大十八变，三个姐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个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她们没有继承凹沟槽的优良传统，没有嫁到凹沟槽，个个都像展翅飞翔的凤凰，飞出了凹沟槽，大姐嫁到了县城，二姐、三姐也嫁到了县城。她们这所以都不愿呆在凹沟槽，更重要的原因是阿爹阿娘不在了，回娘家就等于是一句空话。王二小学没毕业就缀学了，尽管那年代国家正在抓“基础教育”，实行“普九”，老先生倒是去了山凹沟无数，可次次都是铁将军看门。王二没有去县城姐姐们那里，他独自跑到了省城。事隔四、五年之后，却带回了一个水灵灵的媳妇，这个媳妇总给人一种妖娆的感觉，名叫胡婧婧。凹沟槽的村民见了都说，看那打扮，半边奶子、整个大腿都裸露在外面，颤悠悠的，白皙的皮肤让村民们流着口水，就像怀春的女人那洞里时不时流出水一样。什么胡婧婧？实实在在的一个狐狸精！王二长年累月地在外面打工，胡婧婧就呆在凹沟槽，她说，她喜欢这凹沟槽，喜欢这空气新鲜、风景迷人的世外桃源。村民们听了，都啧着嘴，哎！说得酸溜溜的，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咱感觉。
　　 胡婧婧见了李支书在沉思，便娇滴滴地叫道：“李支书好，李支书早！”
　　 李耀祖见是胡婧婧，因为过得是石桥，她就像只温柔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胸前丰满的奶子也随之一蹦一跳的。正好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眼睛一亮，正准备多瞅两眼，但胡婧婧甜甜的声音，让他不能幻想，他是村支书，是一村之主，不能有非份之想。于是，他镇了镇神儿，说：“哦，是婧婧啊，一早上街。”
　　 胡婧婧又娇嘀嘀地说：“是滴，拜拜——”声音还拖得很长，从他身边闪过，留下一阵浓郁的女人香。走多远时，还不忘回眸向他抛了一个媚眼。
　　 李耀祖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脸上不知不觉得有些发烧，凹沟槽的女人他都见识过，都是沟内本份的女人，沟外的女人到底是不一样，有股骚劲和媚劲，想到这，他的脸也起了些红润，努力克制自己。呸！他吐了一口浓痰，真是个狐狸精！
　　 胡婧婧走远了，李耀祖也就不再想了，到了他这个年龄，还是有点定力的。他又思考石拱桥和女人洞的问题，突然，他灵感一现，眼前又浮现狐狸精胡婧婧的形象，若这沟外女人躺下去，会是什么样呢？他终于想出了千百年来凹沟槽的百姓没有想通的问题，为什么石拱桥不建在中间，而是建在偏上部位。眼前的也河平躺在那里，就如狐狸精胡婧婧平躺在在那里，石拱桥的位置就是胡婧婧下身洞的位置。想通了这个问题，他就不再想了，看来，凹沟槽的祖先是充满智慧的。
　　 他过了桥，这个时候不再清嗓子，又唱了一遍《骑马挎枪走天下》。这次，走到石拱桥的时候，他又聆听了一会儿桥下那流水的哗哗声，以前，婆娘有风韵的时候，他把那桥声和流水声全部联想到婆娘王翠花身上，多年不与婆娘干那事儿了，联想的事情了忘了大半，今早儿，胡婧婧出现在他面前，她的洞又是什么样的呢？此时，眼前的桥洞和流水声仿佛就是胡婧婧的。哎！他又叹了口气，过了桥，来到了南凹，清了三遍嗓子。
　　 每天早晨，这是李耀祖必做的课题，绕着河题走了一圈“X”型。
　　
　　 三
　　
　　 凹沟槽的李氏家族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庐陵王李显的后代，远的不说，就拿了上个时代的李氏家族的族长李光国来说，就能可窥一斑。李光国，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挺有意思，很直观，一点儿也不费解，就是光复国家的意思，这是从大的方面理解，从小的方面理解就是振兴家族。族长李光国是上个年代位高权重的显赫人物。
　　 上个年代可以说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年代，全国人民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在这秦巴余脉的鄂西北的深山老林里的凹沟槽像是一只酣睡的婴儿般宁静，他们不知道战争、屠杀是什么场面，凹沟槽就是个鬼都拉屎的旮旯处，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也许当年李显就被囚禁在这个鬼都不拉屎的鬼地方。既然是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鬼地方，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穷。族长李光国想，要想光复国家，首先要光复家族，只有家族强大了，才能光复国家。人穷志不穷，众志成城，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李光国时常对着族人说这些话，看样子他决心光复家族。李氏家族为有这样的族长而感到自豪、欣慰，都表示愿追随族长赤膊上阵、大干一场。
　　 俗话说得好：穷要喂猪，富要栽树。李光国让族人喂了四头肥母猪，专门下崽儿，并妇女们专门喂养。男人们则上山栽树。凹沟槽两侧的山包头，如同少妇丰腴的奶子，土质厚且肥沃，很适宜栽树。他们不仅栽松树、柏树，还栽香椿树、毛桐树、杉树等等，只要是树，他们就栽，从南凹栽到北凹，再从上凹栽到下凹，栽满了凹，他们就栽岭，栽满了岭，他们就栽峰。就这样，他们栽满了一沟沟凹，又栽满了一道道岭，还栽满了一座座峰，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拿出的是愚公移山的精神，心有多大，天就有多高，只要有自己的辛勤劳动，敢叫日月换新天。李光国带着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婆娘则带着女人喂猪、喂鸡、织布、纺布。
　　 凹沟槽的族民惭惭地变得富裕了，他们扒掉了原来的茅草棚，夯起了土墙，盖起宽敞的瓦房，屋檐下挂满了黄橙橙的玉米棒子，仓里堆满了金烂烂的谷子……幸福洋溢在他们的脸上，喜悦荡漾在他们的心田。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知哪里闯进来的一群土匪，打着火把，抢劫了他们的凹沟槽，把他们的粮食洗劫一空，李光国看着自己的胜利果实被活活抢走了，光复家族的希望泡沫般地消失了，更不要谈光复国家，一怒之下，跑回屋子，操起了他的那柄大刀，结果还没奔到土匪跟前，叭！一声枪响，李光国倒在血泊之中。李氏家族从那时起，才认识什么是枪。土匪抢完粮食、杀了李光国之后，吹着胡哨离去了，李氏家族含泪埋葬了李光国。
　　 自那以后，凹沟槽又萧条了一阵子。当然，李光国死了之后，他的独儿子李复家继位。李光国可能想到光复国家是不可能的，就给自己的独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用意还是让光复家族。李复家确实也继承了李光国的斗志，带领族人连年奋战，终于又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但他还是没有忘记祖训：穷不离猪，富要栽树。他在李光国的基础上，又向外延伸十几条沟，十几条岭，十几座山，可以说，以凹沟槽为中心，向周围辐射了几十里的林地。使得凹沟槽一带空气新鲜，阳光充裕，是他们生存宜居的匠心世外桃源。
　　 又是一天，突然一支农民打扮的队伍开进了凹沟槽。李氏家族又聚集在也河边上，这队伍很和蔼可亲，说话总是带着一脸的笑，队伍中不光是男人，还有女人，见了他们，就喊老乡。这倒让他们有些受宠若惊。自古道，兵即是匪，匪即是兵，兵匪一家。他们当中有些人吓得倒进家里，拴上了门栓。然而，他们这伙兵中当官的还是个女的，女的大声说道：“乡亲们，不要怕，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专为穷人打天下的，为你们撑腰的。”尽管那女军官说得很清楚，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还是不敢开门，他们被上次闹匪闹得害怕了。接着，那女军官又说道：“乡亲们，不要怕，抢你们粮食的匪首张麻子已被我们击毙了，我们这一带山区将再无土匪，你们可以安心地过太平日子。”
　　 听到张麻补击毙了，李氏家族的人才慢慢打开门，陆续地出来了。当然，族长李复家被族人推到了最前面，你是一族之长，你不上前谁上前？
　　 女军官没有一点儿官架子，见了李复家，和蔼可亲地说：“你是李复家，是凹沟村的族长？”
　　 女军官开门见山地问，李复家开始还有点儿着急，生怕又抢他们的粮食迫使他走上阿爹的路，不过，女军官的表情倒是和颜悦色，看上去倒不像坏人，他怯怯地点了点头说：“是，我是。”
　　 女军官又说：“乡亲们，凹沟槽从今天起就解放了。”
　　 李氏家族见女军官没拔枪，说话挺和气，胆子就慢慢大了起来。有的问：“长官，啥叫解放呀？”
　　 女军官笑着说：“乡亲们，我不是什么长官，我是郧山游击队的队长，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我们的队伍里没有长官，官兵一律平等，见面都叫同志，见了亲人都叫老乡。至于什么是解放？解放就是乡亲们自由了，不受地主压迫剥削了，你们可以分田分地。”
　　 李氏家族这才释然，这个女队长说的话，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实现了，在李光国不族长的时候，田地都分给他们了，还有这方圆百里的林地，也都分给他们各自经营，各自管理了，于是，他们都说：“同志，你说的，我们在前几十年都分了。”说罢，他们都笑了起来。
　　 女队长也跟着一起笑，又说：“现在，我们的国家社会主义共和国，将实行集体所有制，凹沟村也一样。”
　　 说到这里，村民有些摸着头，像是不理解了，问道：“同志，什么是集体所有制？”
　　 女队长细心地解释道：“就是凹沟村的一草一木都是你们这个集体，你们一起到地里干活，一起收获粮食，然后一起分粮食，让家家都有饭吃。”
　　 村民听了，都拍手称好。
　　 女队长又说：“李复家同志，你不能再叫族长了，这是旧社会的称呼，现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你们村就是凹沟村生产队，你就是大队长。”
　　 村民们听了，都说：“这族长和生产队的大队长，谁大谁小呀？”
　　 李复家听明白了，这大队长和族长没有谁大谁小，只是换了一个称呼，因为新社会都兴称呼队长，于是对村民们说：“乡亲们，一样大，就是你们的大名和小名一样，实则一个人。”他也随女队长改口，把他们李氏家族的人称乡亲了。
　　 女队长笑着说：“李队长说得很对，就是那个意思。”
　　 然后，女队长又带领游击队员帮着乡亲们做这干那，和乡亲们打成火热一片，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未了，乡亲们和游击队依依惜别。
　　 这期间，李耀祖出生了，他差不多和共和国一起诞生了，所以，他很幸运，赶上了新时代。李复家之所以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其用意很明确，光复国家不可能了，光复家族也不可能，因为现在是自由平等民主的时代，那他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能光宗耀祖。李耀祖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熬到凹沟槽党政一把手的位置，其实呀，他的出息也不大，和李光国、李复家的官职一般大，只是换汤不换药，换了过名称罢了。
　　 李耀祖小时候可调皮，凹沟槽的村民都叫他鬼蛋，他这个雅号一直叫了很多年，只不过那老一代的人都相继离去，新一代的人又敬他是一方行政长官，叫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慢慢地就被遗忘了。可他小时候确实鬼得狠，调皮也调得不一样，鬼点子也出得不一样。
　　 在那个大生产的年代，李复家带领乡亲们集体劳动，同种一块地，同吃一锅粥。鬼蛋李耀祖和同伴在田间玩，田头地边上栽着一大块一大块的南瓜，南瓜都有筛子大，圆乎乎的。李耀祖和同伴下河洗澡，他可能是吃多了，刚下水就感觉到肚子有些痛。俗话说，肚子痛，不是病，怪你拉屎没拉尽。李耀祖来到田间的南瓜地里，顺手拿着他们割牛草的弯刀，在生产队的年代，小孩子也记工分，他们的工作就是割牛草，一捆牛草半工分。李耀拿弯刀的目的是为了怕南瓜地有蛇，有刀在手，他可以搏斗。没想到，进了南瓜地，没有蛇的影子，他想到了一个鬼点子：把南瓜剜下一块，把屎屙进去，然后再把剜下的一块合上去，过不了几天，它就会长拢。他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做得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全村的人都想屎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到底臭不臭？以后的几天里，他每天都来观察，还不到三天，那剜下的南瓜块真地长合拢了，看不到一点被剜过的痕迹。又过了几天，这个筛子般大的大南瓜被保管员摘了去，中午的时候，熬了一大锅南瓜汤，队员都争先恐后地舀起了满满的一大碗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当然，这天中午，李耀祖没有舀南瓜汤，他躲在一边，看着这场面，在悄悄地窃笑。黄黄的南瓜煮出来的味儿应该是甜甜的，怎么有一股臭味儿，村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但都还是捂着鼻子把南瓜汤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