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花
芦花爹心想,小解就去呗,茅厕就在小院一角。每个农家小院格局都差不多,茅厕的位置也差不多,不会要我领着去吧。嘴里却说:“茅厕在院里靠左手的角落,拿着手电筒,外面黑。”
“鞋,我没鞋。”水生爹嗫嚅着说。
“哈哈……我说兄弟,你早说啊,我就是修鞋,做鞋的,还少了你一双鞋穿。我明白了,你今晚赖着不走的原因是怕光脚走,被村里人看见说不清。哈哈……有钱人啊,就是穷讲究。”芦花爹大声笑着,跳下炕,从放鞋的柜子里拿出几双鞋,让水生爹挑一双合脚的。水生爹不管合不合脚,踏了一双就往外跑,没想到他随意穿的黑色皮鞋,正是他的码。小解回来后,水生爹脱下鞋,用抹布擦拭干净,放在鞋柜子里。水生爹知道这些鞋是村里人订做的,如果他穿了,芦花爹就得重做一双。重做一双是小事,芦花爹得赔上原材料。所以,他只想着,能有一双旧鞋穿着回去就好了。
“你这是做什么?”芦花爹郑重地把鞋放在水生爹手里说,“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就安心穿。”
“这怎么行,我穿了,你就得重做一双,我知道你一双鞋赚不了几个钱,我想,你找一双你不穿的旧鞋给我,我能回家就行。”水生爹又将鞋放回柜子里,“你和芦花的救命之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怎么可以又穿走新鞋,这鞋挺贵。”
“兄弟,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要是图报答,我就不会救你了。你什么话都别说了,给你你就拿着。”正在芦花爹与水生爹为一双鞋争执时,芦花醒了。
“爹,你和叔叔在做什么,打架了吗?”芦花哭起来。
水生爹和芦花爹放下鞋,奔向站在炕上哭的芦花。
“芦花不哭,叔叔的鞋丢了,爹想送他一双,叔叔不要,不是打架。”芦花爹疼爱地给芦花擦拭着泪水。
“没打架,芦花,没打架,是叔叔不好。”水生爹忙哄着芦花。
“叔叔,爹送你鞋,你就收下吧,以后,你也可以送爹东西啊,就像哥哥和弟弟一样。”芦花睁着大眼睛破涕而笑。
一声“哥哥和弟弟”提醒了芦花爹与水生爹,那一晚,他们虽没有歃血为盟,却以兄弟相称。水生爹长芦花爹两个月,自然成了兄,芦花爹成了弟。
芦花从此喊水生爹为大伯。水生爹成了芦花家的常客。
又是一年秋风起,风吹黄了玉龙喀什河畔的芦花。这天,水生爹来了,他右手捧着刚采的大大一束芦花,左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远远地水生爹就在呼唤芦花。
芦花“呵呵”笑着,迎着水生爹,扑到水生爹的怀里:“大伯,你又采芦花送我了?”
“是,是给闺女采的,大伯知道闺女喜欢花。”水生爹把芦花放在小芦花手里,顺势抱起了她,芦花轻轻地嗅了嗅泛着草香气的芦花,抬眸间,看见了盯着她看的水生,水生爹忙说,“水生,快叫芦花妹妹;芦花,叫水生哥哥。”
“芦花妹妹……”水生小声地叫,眼睛看着芦花。
芦花也看着水生,怯怯地喊了一声:“水生哥哥……”便从水生爹怀里挣脱,去找爹了,边跑边喊,“爹,大伯带水生哥哥来了。”
那年,芦花与水生第一次见面,水生七岁,芦花六岁。那天,水生爹是来和芦花爹商量,让两个孩子一起到村里的小学校上学。一直以来,芦花爹都怕将芦花独自放出去,他怕村里的野孩子欺负芦花,怕他们骂芦花瞎子,给芦花造成心理上的阴影。那天,芦花爹看见了水生虎头虎脑的样子,相信了在学校,水生可以保护芦花,同意芦花和水生一起上学。
第二天,水生爹和水生来了,芦花爹和芦花一起四人,去了学校。因为水生爹是村里出了名的“识文断字”,受尊敬,两个孩子入学办得很顺利。芦花爹不忘给老师说明芦花的情况,给老师深鞠一躬,感谢老师收留芦花,让芦花上学。
五
芦花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虽然是色盲,却对文字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每次考试,在班里都名列前茅,加之水生爹常教芦花诗词古赋、加减算数等,芦花的功课便与班里学生相差一截。水生显得笨了些,他虽然在班里功课算好的,却赶不上芦花。平时,水生的功课,有不懂了,芦花便教他。
两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长大。虽然班里的孩子,都喊芦花“瞎子”,可芦花却不生气。放学了,有同学跟在她身后起哄“瞎芦花,芦花瞎,嫁个郎君,半两八。”没有人知道“半两八”是什么意思,后来芦花想,一定是水生在他人面前如虎,在娘亲面前如鼠吧!
十五岁,对于芦花来说,是悲惨的一年。这年,爹病了,咳血。秋天如约来到玉龙喀什河畔时,芦花爹咳尽了最后一口血,被水生和水生爹从医院接了回来。
医生说:“他肺穿空了,没救了,接回去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半个月后,芦花爹不行了,水生爹拉着水生来送芦花爹最后一程,芦花爹拉着水生爹的手:“她大伯,芦花……”说到芦花,芦花爹流出了泪。
“你放心,我会把芦花接回家,当亲闺女待。”水生爹用力握着芦花爹干枯的手说。
“好,哥,芦花将来的幸福……找婆家……你作主。”芦花爹睁着无神的眼睛,将芦花托付给水生爹。
“兄弟,你放心,我早就把芦花当成亲闺女了,你放心吧!”水生爹眼中有泪,缓缓地往下流,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
“哥,有话你就说吧!”芦花爹已到了弥留之际。
“兄弟,芦花是个好姑娘,将来,我想把芦花留在家里。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心太善,将来嫁到别人家,我怕她吃亏。你看……”水生爹抹了把泪说。
听了水生爹的话,芦花爹笑了。水生虽然从小怕他娘,却是个品行端正的孩子,芦花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只是他担心水生娘会虐待了芦花,水生娘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母老虎”。
“好是好,可是水生他娘……”此时的芦花爹,已是不气不接下气了,可他牵挂的芦花,分不清色彩的芦花,始终是他放不下的羁绊,他合不上眼。
“兄弟,放心吧,有我在,她不敢把芦花怎么样。”水生爹紧紧握着芦花爹的手。
“芦花喜欢花,喜欢秋天的芦花……和她娘一样……芦花娘,玉龙喀什河畔的芦花黄了,我给你采……”芦花爹,眼神涣散,瞳孔失去了光泽,眼睛看着芦花,头慢慢歪到了一边,没气了。
芦花扑在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水生爹和水生陪着芦花三天,三天后,将芦花爹埋在离玉龙喀什河不远的山坡上,芦花说:“埋在那里,方便爹为娘采芦花。”
芦花随水生爹来到了水生家。
她到的那天,水生娘叉腰站在院子里骂:“我看你们谁敢让这瞎子进门,她就是个‘扫把星’,克了娘,又克爹,是不是准备把老娘也克死。”院墙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笑的,有鄙夷水生娘作法的,有赞同水生娘说法的,闹哄哄的。
芦花站在水生爹身后,怯怯地看着生猛的水生娘。
水生过去想拉娘回屋子:“娘,回屋吧,芦花妹妹不是‘扫把星’,没克死她爹,她爹是病死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你个没本事的怂货,和你爹一个怂样,这瞎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替她说话。你让她进了门,那就把娘赶出去吧!”水生娘一巴掌打在水生脸上,水生捂着脸,低下头。
“你给我进屋去,我今天看谁敢不让芦花进门,从今天开始,芦花是我闺女,等过几年,她就是我儿媳……”水生爹愤怒地盯着水生娘。水生娘第一次看见水生爹发这么大的火,她心里有些发怵。可她毕竟是村里的“母老虎”。
“我就不让她进门,看你能把老娘怎么样。”水生娘挺了挺胸膛,站直身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水生爹说。水生爹气得脸从白变成了青。终于鼓足了勇气,巴掌落了水生娘的脸上。
水生娘惊愕了,她捂着脸,看着水生爹。她嫁给水生爹快二十年了,从来水生爹都是逆来顺受,今天为了这个瞎子,他打了她。她仿佛不认识水生爹了,她哭喊着:“你……你为了这个瞎子,打我……”
“是,我就是打你了……”水生爹,又是一个耳光,水生娘终于明白,水生爹带芦花回家是多么坚定,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六
芦花住进了水生家,被水生娘不情愿地安置在院子角落,放农具的仓库里。这是水生娘故意的。但芦花却以感恩的心对待水生娘。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猪、拔草,样样争着做。晚上,她早早为水生娘温好洗脚水,虽然水生娘不待见她,碍着水生爹强硬的样子,她也不敢对芦花怎样。
芦花不但勤快,还心灵手巧,她继承了爹的手艺,修鞋、做鞋。她做出的鞋,底软、帮厚,耐磨,又轻巧。她没事时,就做鞋,只是,她做的鞋,和她眼睛里的色彩一样,都是黑色。
因为爹的过世,芦花自愿放弃了学业。水生爹本想让芦花继续念书,可芦花坚决不同意,她不想水生娘记恨大伯。水生却去了离家十里的镇上念高中。
少男少女的情愫,总在不经意间暗种。水生清楚地知道,他喜欢芦花。芦花虽然看不见,可她美丽的大眼睛、善良的心,早就如一粒种子,在水生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静等成熟后,开出美丽的花朵。
水生爹对芦花的疼爱,不次于芦花爹。每年秋天,玉龙喀什河畔的芦花黄了,水生爹便会采一束回来,送给芦花。乡村,野花遍地,只要有空闲,水生爹就会去野外采来野花,插在空瓶里,放在芦花床头。
水生娘看着家里两个男人都如此宠爱芦花,虽然她还是有意无意地刁难芦花,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可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找机会将芦花赶出家门。
转身,一个又一个秋,芦花黄了一季,又一季。风中的芦花,依然幽幽地摇曳在玉龙喀什河畔,水生家的芦花,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这一天,是芦花的生日,水生从城里归来。他手里有花,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他手捧着玫瑰,站在了芦花的小屋前。他知道,芦花分不出颜色,更没见过玫瑰。
当然,玫瑰是不属于乡村的,那是城里人挥霍爱情的奢侈品。芦花怎么会见过。
“笃笃”,芦花坐在小屋里听到了敲门声。
“是水生吗?进来吧!”芦花的笑在脸上洋溢。
“你怎么知道是我?”水生笑嘻嘻地进门说。
“你忘记我是瞎子了吗?瞎子的耳朵最灵,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芦花眨动着眼睛,调皮地说。
“芦花……”水生的心跳得“怦怦”,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芦花,“谁说你是瞎子,谁再说你是瞎子,我和谁拼命。”
芦花听了水生的话,害羞地低下头。水生有些动情地想将她拉入怀里,突然想起手中的玫瑰。
“芦花,来,你闻闻,这是玫瑰,城里人送女朋友的花。玫瑰是爱情花。”水生说到“爱情”两个字,心跳又一次加速了。
“真好闻,水生哥,我记住这个味道了。爱情花的味道。”芦花微闭眸,深吸一口,玫瑰花的香气弥漫在她的鼻息处。“水生哥,这辈子,我只收你送我的玫瑰,这种味道是属于你的。”芦花娇羞地说。
春天的气息靠近桃花村时,芦花做了水生的新娘。水生爹开心,水生娘却觉得窝心。
幸福,对于芦花来说,总是那么短暂,她以为成为公公的大伯,可以陪着她,像爹一样一直一直宠爱她,可是婚后的第一个秋,公公便像爹当年一样,撒手西去。公公的离世,仿佛黑色的风,刮过了芦花的世界,幸福的本真,在刮来的风中,显得苍白无力……
水生娘——自己的婆婆,终于将她赶出了家门。这是水生娘早就有的念头,可水生,竟然连一句阻止的话都不敢说。芦花迈着沉重的脚步,脑海里却如黑白交卷,放映着过往种种。
玉龙喀什河畔,风中的芦花孤单摇曳,如无根的飞絮,浮在尘世,落寞、凄婉。
芦花来到爹的坟前,跪坐在地主,神情呆滞,目光盯着河畔的芦花。爹为她采芦花的身影,浮出了玉龙喀什河。芦花想起爹在离开尘世时,说,要去给娘采芦花。
“爹,你为娘采了芦花吗?爹,芦花又开了。我想采一束,送给娘……”芦花慢慢站起来,向玉龙喀什河深处走,河水漫过了膝盖,漫过了腰,漫到了胸口……
七
芦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一个灰黑色的陌生男人的笑脸,出现在眼前:“唔……你醒啦,来喝口水,我给你煮了小米粥,稍清醒一下,小米粥晾凉就可以吃了。”
“我……死了吗?我这是……”芦花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男人的脸很黑,身材矮小,看上去顶多有十来岁的孩子那么高。笑得却很善良。
“呵呵……这里是玉龙喀什河下游的杏花村……你怎么会死了啊,那天我刚好到村头的河边,想捞鱼,看见飘下来个红影子,我赶紧跑过去,用手探了探,还有气,我就背回来……她命不该绝,遇见了我‘武大郎’……呵呵……我猜你是上游桃花村的吧?”
“什么她啊,我知道你背回来的就是我?你不该救我,我真不想活了。”芦花看着男人故作轻松的笑脸,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什么……不想活了?不想活也该是我‘武大郎’不想活,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社会主义社会,光明美好,干嘛不想活了。来,吃一碗社会主义的小米粥,你就会打消不想活的念头。”男人说着用力扶起了芦花,将一个旧枕头放在芦花背后,让她靠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