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花
“我……”芦花捧着男人放在手心的白瓷碗,看着碗里的小米粥,泪无声地落了。
“别哭,别哭,你看碗里那金黄色的小米粥也要哭了。我可没碰你,你身上的衣服是我叫邻居帮你换的,你别哭,小米粥要被你的泪水浇凉了,金黄色褪成青黄色就不好吃了。”男人手足无措,却又不失幽默地说,抬起一只手想安抚一下芦花,又怕唐突,抬起又放下,另一只手,揉搓着身上迷彩服的衣角,又慌不迭地给芦花递过来几张面巾纸。
“我看不见颜色,我分不清金黄色与青黄色,我是瞎子……”芦花似发泄,发狠地想嚷嚷,声音却那么轻。看着眼前的矮个子男人,芦花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她压抑的情绪,可以随意释放。
说完,她又突然止住了发泄的话语。她意识到,这个男人救了她,她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她不能多嘴。她接过面巾纸,擦干了泪水。深吸了一口气,警惕地看了看矮个子男人,轻声说:“我吃……”
吃完饭后,男人告诉芦花,他叫简国,当然这是他养父的姓,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他在襁褓中时,被父母扔在了养父家门中,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要他,养父说,也许是因为他是侏儒。养父死时,他只有十七岁,身高也就一米多点。因为矮小,村里的孩子总是欺负他,要么喊他“贱货”,要么喊他“武大郎”。养父死后,他被哥哥赶出了家门,他一度也寻过死。
说这些时,简国收起了笑容,芦花看着眼前的男人,矮小的个子,仿佛一个半大孩子,脸上却透着成熟的“灰色”沧桑。芦花突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水生……”她想到水生,心痛的感觉又一次暴裂。婆婆的打骂,也许让她暂时麻木,可她在经历了生死之后,疼痛的感觉回归得却如此清晰。
简国看着芦花,看着她默默流泪,他也有好奇心,本想问芦花的身世,芦花却丝毫没有想告诉他的意思。他收起了好奇心。
他本心底善良,眼前女子,凄婉、幽怨的眼神,收藏着怎么样的悲苦,他不想过问。他救了她,她能好好活着就好吧!简国想。
夜幕降临了,芦花莫名地紧张,她早打量过小屋,只有一张床,一床棉被。简国仿佛早已看穿了芦花的心思,微微笑着,打开床头的木柜,抱出了棉大衣说:“安心睡吧,我去柴房。”
芦花脸红了,她不好意思起来。
清晨,大红公鸡打第三声鸣的时候,芦花起床了。她麻利地打扫院子,做饭,喂鸡,等简国从柴房出来,热乎乎的饭菜已端上了饭桌。
简国看着热腾腾的饭菜,突然哽咽起来:“芦花,我简国长到二十五岁,还是第一次吃现成饭。芦花,谢谢!”
“简大哥,你说什么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过了,以后,我们就以兄妹相称,你长我几岁,我就叫你大哥吧!你先容我在你这里住几天,等我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就走。”芦花笑着说。
“那你以后不死了?”简国笑着问。
“大哥,你比我惨多了,你都能活得那么自在,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着,不为别人活,为我爹,还有水生大伯活。”
“嗯,这就对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简国听了芦花的话放心地笑起来。
吃饭间,两人闲谈,芦花知道了简国是个修鞋匠时,惊讶地张着嘴:“大哥,你知道吗?我爹就是修鞋匠,我从小跟着爹,也学会了这门手艺。”
“啊!”简国也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原来,简国在养父过世后,被哥哥赶出家门后,去城里打工,他没有什么特长,个子又小,没老板要他,只好四处流浪。有一天,他饿极了,就捡食堂倒出的剩菜吃,不小心食物中毒,躺在街道的拐角处口吐白沫,被街角修鞋的老者送到了医院,后来,他便拜老者为师,学习修鞋。
每到周日,他推着自行车,到集市修鞋,平时,就在家里。说是家,也只是一个泥土与麦草混合,盖的两间茅草房。
也许因为有相同的手艺,芦花与简国感觉亲近了些。
八
芦花在简国家住下了,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有了芦花后,简国脸上多了笑容。他从不问芦花的身世,他只想,上天也许是真的垂怜他,给他送来了妹妹。
芦花会做鞋,这是简国第二年的春天知道的。
时间从不会为了某个人的悲伤停下脚步。
玉龙喀什河畔的芦花,依然在风中摇曳。水流不息,四季不变。芦花的悲伤也如河水般从没有停歇。从秋到冬,她像一只蜗牛,简国的小土屋仿佛就是她的壳,她缩在小土屋里,不肯行走在阳光下。她在舔舐伤口,虽然她和简国说话时,故做轻松自然,可夜深人静时,她的泪流成了河。她恨水生,却又那么想她,她不知道水生有没有找过她。也许早已在婆婆的淫威下,交往了别的女孩儿。
简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却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地采几株河边的芦花,插在捡来的空酒瓶里。芦花也只有看见了他采来的芦花,才微微扬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又是个星期天,简国去赶集了。夜幕降临了,还不见他的影子,芦花第一次有了焦急的感觉。她不安地站在小院里,来回走,不停张望。“二月春风似剪刀”“乍暖还寒”的季节。她站在小院里,手脚冻得冰凉,她却不想回屋。她的脑海中,在想像一万种简国不回来的理由。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的门被推开了,简国一身泥,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里捧着芦花。
“你……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芦花略带埋怨,却又淹不住担心。
“我……我给你采芦花,不小心滑倒了……不过,你看,我采到了。”简国故意轻松地说。回到屋里,芦花看着简国身上的泥,根本不相信他只是滑倒了。
“你骗人,滑倒了身上会沾这么多泥?连头发上都是。”
“好,好,不是滑倒了,是差一点掉进河里。我看你整日闷闷不乐,便想让你开心。因为我经常给你采芦花,近处的没了,我只好采靠水边的,没想到,春天来了,化冻了,就……不过,只差一点点,没掉下去,还被我采到了芦花。看,多漂亮。”简国笑嘻嘻地说,全当没事人。
芦花听了,怔住了,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眼前灰色的人影,笑着的脸庞,她突然感觉不该把自己的悲伤,建立在别人的怜悯上,她该振作。
芦花想,她该积极面对生活,爹想她幸福,水生大伯想她开开心心地活着。
又是一个周日到来,她决定和简国一起赶集,修鞋。
集市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摊贩们早就占好了位置,有卖小吃的、有刮胡子剃头的、有卖农具的……芦花和简国在卖绳锁的小摊旁放下了修鞋的家什,不一会儿,便有顾客上门,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双开线的平底鞋,坐在摊位前就唠叨:“你说这社会,简直就不为我们老年人着想,进鞋店,一瞧,全是高跟鞋,松高鞋,还有什么叫蛋糕鞋,怎么就没人设计老年鞋。转了几圈,没买上一双合脚的鞋,只好把旧鞋拿来修修。”
“大妈,你买不上可以做啊!”芦花边给老太太修鞋边说。
“谁会做鞋啊?这年头,不都是靠买着穿吗?到哪儿去找鞋匠?”老太太摇摇头,苦恼地说。
“大妈,我就会做鞋。”芦花浅浅地笑着说,“如果大妈不嫌弃,我帮你做一双,下周日,就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取。”
“你真会做鞋?”老太太不相信地看着芦花。
“从我爹那儿学的。大妈,这样吧,下周你来,我做好你试,如果不满意,我分文不要。”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不合适,我可不给钱。”老太太乐了。
“放心吧,大妈。”接着,芦花用手量了老太太脚的尺寸。
周日,老太太如约而至,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放在老太太的手上,她赶紧试。大小正好,不但穿着舒服,走两步,很轻巧。样子不落伍。
“闺女的手艺真好,舒服,真舒服,闺女,能给我老伴做一双吗?下周我把他带来。”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拿出钱就往芦花手里塞。芦花一看,是百元大钞三张。
“大妈,您给多了,给太多了。”芦花想退给老太太一张,可老太太死活不要。
又一个周日,老太太不但带来了老伴,还带来同小区的几个退休姐妹。
芦花越来越忙,简国看在眼里。他看着芦花因为做鞋,手上磨出的老茧,以及伤痕累累的手,有些心疼。
“芦花,你少接几双鞋吧,你看你,都瘦了。”
“大哥,这些鞋都是老人家的,老人家不好买鞋,我能帮着做,是我的福气。”
“芦花,我想,咱们不如到城里租个门面房,我修鞋,你做鞋。这样不用两头跑……”简国将心里的打算告诉了芦花,芦花早有此意。因为简国的小土屋,光线不好,皮鞋又不能在露天下做,在露天下,皮子不但容易发皱,还会变硬,不好上底。
“大哥,我也早有此意。咱说干就干,明天,我们去找个门面房,不需要太大。”芦花兴奋地说。
九
找门面房很容易,城里西头,玉都花园小区刚建成,门口便有二十间门面房,正招租。芦花和简国欣喜若狂,和店主谈好了价钱,便张罗着往里搬。
芦花正在小土屋里收拾衣物,简国整理着修鞋的家什。两人突然都停住了手,相互看了一眼,沉默了。
“芦花,不行了,我两头跑吧,门面房里你一个人住。”简国开口了。
“简大哥,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芦花欲言又止。
“芦花,你有什么好办法就说出来……”
“简大哥,你已经够照顾我了,怎么能让你两头跑呢。家离县城二十几里地。两头跑,我也不放心。我想过了,我们租的门面房有三十多平米,我们买两个货柜,放在中间,将屋子隔开,你睡外间,我睡里间。”
“这……”简国犹豫了。大半年的相处,他从心里喜欢勤劳能干的姑娘,可他知道,他只能暗自喜欢。将来,芦花是要回去的。
“这什么这,就这么定了。”芦花笑着扭头开始干活。简国也自安静起来,他低着头,不说话,想着心事。
正如芦花计划的,他们把门面房隔成了两间,中间两个木质货柜的夹缝,形成了一道门,简国为了避嫌,找人安装成了推拉门,还加了锁扣。芦花觉得简国多此一举,简国却只是微笑。
二手市场买了单人床,折叠床,便一切就绪了。门面房开张了,正如简国所想,芦花做鞋,他修鞋。不变的是,每周日简国还是会赶集。
三年,日子不长也不短。芦花与简国的修鞋店,生意很好,因为芦花的巧手,简国的诚实,几条街的人都知道,玉都花园小区门口有一家修鞋店,女主人是色盲,做的鞋却是百里挑一。
又是秋了,一大早,简国便出门了,他说要去玉龙喀什河畔采芦花,因为芦花就要过生日了。
芦花安静地坐在店里做鞋,她的面前有一个玻璃瓶,是昨天简国插进去的一株百合花,正散出幽幽的香气。当时,芦花埋怨简国乱花钱,简国说是从垃圾箱捡的,芦花只是抿嘴笑。她清楚地知道,垃圾箱里不可能捡到这样新鲜的百合,她却不想戳穿简国。她边做鞋,边抬眸望着那朵百合。笑得无比安然。
也许时光里,水生的爱早已淡漠了吧,那么玫瑰的香味芦花不记得了吗?
因为简国,从来不送芦花玫瑰。
芦花笑着,她觉得这样很好,与简大哥相依渡日。芦花不傻,简大哥的隐忍,她明了。她想着,笑容在脸上荡。有阴影,遮住了她的视线,还有花的香味。
是玫瑰,是玫瑰的香味,那个只属于水生的味道。她抬起了头,是,是水生,捧着一枝玫瑰,含泪站在她面前。
水生身边是简国,手里捧着一束芦花。
“芦花……”水生无语凝噎。
“桃花村的喜婶昨天回娘家了,我刚好遇见……”简国眼中也有泪,嗫嚅地说。手里的芦花,随着呼吸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