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书记又呷了一口茶，字斟句酌地开口了：“小陶啊，你平日的表现，你对大辛圩的功劳，大伙都看在眼里，大辛圩的人也都记在心里。按说你完全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
　　 “怎么，钟书记，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心里的疑惑得到印证，向红急了。
　　 “钟书记，那么多人面前你答应了的，你可不能反悔。”三妹赶紧帮腔。
　　 “别急，你们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钟书记伸出两手虚空按了按，稍安勿躁的意思。，“并不是说不给你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了，机会还是有的，只是群众意见很大，当然不是针对你小陶个人的意见，主要是对我这个书记的意见很大。上大学的名额总共才五个，插队落户大辛圩的知青共六人，已经有一人被推荐了，而大辛圩总人口一千二百一十一口，适龄人口也有一两百人，除去不识字的，还有适合被推荐的人口一二十人，这些人可也都盯着这名额呢。大伙都说我太偏向外来人，把我们本村的娃丢在一边，对我的意见很大。”
　　 “书记的意思，还是说不能给我这个外来人表格？”向红急得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坐，坐。”书记仍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还带着笑。
　　 向红很想上去打掉那张笑脸。说好了给表格的，又反悔了，这不是耍人嘛。向红委屈得眼泪在眼里打转。
　　 “钟书记，您就给句痛快话，到底医院那天说的话算不算数了？向红可是我们大辛圩的英雄。”三妹还想再将钟书记一军。
　　 “别急，姑娘们，别急，坐，坐。”钟书记还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
　　 “我能不急嘛，你先前答应的好好的，这会忽然就反悔了，你堂堂一个书记不能这么耍人吧。”向红毕竟还小，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眼泪已涌出眼眶。
　　 钟书记笑了，说：“我没反悔，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是民意决定，这怎么能反悔呢。”钟书记说这话简直像哄小孩。
　　 “那你说到底要怎样。”三妹更是直筒子脾气，也不管面前是不是书记，直接把话挑明了。
　　 “姑娘们，姑娘们，不是我想要怎样，你们要明白这一点，这是大辛圩的民意。大家有意见，我不能不重视。名额嘛，最后总要落实到某个人头上的，大辛圩群众的意见是要把最后的名额留给大辛圩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不给表格，欺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外来人。向红抹了一下眼睛，说：“三妹，我们走！”拉起三妹就要走。
　　 “不对，我们也是大辛圩的人，我们的户口就在大辛圩，为什么我们不算大辛圩的人。”三妹找出了钟书记话里的破绽。
　　 “对对对，三妹说得对，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你们的户口是落在了大辛圩，可你们恐怕连自己都不信自己是大辛圩的人吧。”
　　 向红看着钟书记一脸的笑，怎么感觉书记在下一个套。
　　 钟书记继续说：“大辛圩土生土长的人，上了大学，最后自然仍是回到大辛圩，为大辛圩出力出汗，可是你们知青不一样，你们上了大学后自然是回到自己的老家，大辛圩没得一点实惠。大辛圩的人希望大辛圩能多出几个大学生，那也是大辛圩人的荣耀。”钟书记绕来绕去说了那么多，向红和三妹还是没懂他究竟想说什么。
　　 钟书记看看两张懵懂的脸，叹了口气，为难地说：“向红想要这个名额，唯一的办法就是真正成为大辛圩的人，这样才能堵了大辛圩人的口。”
　　 “怎样才算真正成为大辛圩的人？”三妹不解地问。
　　 “这个还不简单，三妹现在不就真正是大辛圩的人了。”
　　 “你是说让向红嫁在大辛圩？”三妹疑惑地问。三妹看向向红，向红看着三妹，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是现在就嫁在大辛圩，也就是个说法，如果大学毕业后仍旧回到大辛圩，自然就没人有异议了。而且据我了解小陶目前在大辛圩还没有对象，我想我三弟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向红和三妹不约而同地看向钟书记，两人此时才恍然大悟。说了那么多这才是钟书记真正要说的吧。这算什么，要挟？向红几乎忘了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这人一直没吭声，向红过于关注表格的事，把这人忽略了，这会那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转头一看，这人还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这都哪跟哪呢！
　　 那人似乎是因为人家注意到他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钟书记，你这是要挟！”向红不管不顾了，我不要这名额了可以吗。
　　 “小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是为大辛圩着想，人才不能外流了不是。”
　　 向红再次涌起想要打掉那张笑脸的冲动。
　　 “我不要表格了，我不上大学了！”向红喊道。这太侮辱人了。为了一张上大学的表格，就要把自己卖了不成。
　　 “别冲动，向红，先想想。”三妹拉住要走的向红。
　　 “是啊，小陶同志，这上大学的机会不是经常有的，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而且，你要知道，即使大队部推荐了你，还有县一级卡着，如果我不去走动的话，你的政审在那一级仍是通不过的。”钟卫东顿了一下又说“小陶，我知道你父亲是有名的大知识分子，大教授，虽然现在不吃香了，但是我们还是敬重文化人的，一个大教授的女儿上大学也是理所应当的。况且这还是复旦大学，全国有名的大学，还是在上海，你的老家，你回家就方便多了。”钟书记句句说到向红的心坎上。
　　 “向红，你要是放弃这次机会，以后就一直是个泥腿子了，上大学不一直是你的梦想吗？”
　　 离开这才是自己的梦想，可是到头来还是要回到这，上大学有何用？
　　 三妹似乎看穿了向红的想法，把向红拉过一边，悄悄说：“咱先答应了，先拿到表格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反正还有四年时间呢，你先上了大学再说。这可真的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咱先把实惠拿到手再说，以后，以后的事那还是没影的事。”
　　 向红心动了。
　　 “好，钟书记，我答应！”回到桌前，向红说话的表情犹如破釜沉舟。
　　 “口说无凭，你先在这张纸上签个字。”钟卫东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向红快速看完，把纸递给了三妹。纸上的大意就是，插队落户大辛圩的上海知青陶向红自愿与大辛圩村民钟卫良缔结婚约，大学毕业后返回大辛圩完婚。向红和三妹两人嘴都张成了“O”形。原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自己往里钻了。向红看着那张始终保持微笑的脸，“老奸巨猾”这个词实在不足以形容。钟卫良，原来那个瘸子叫钟卫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将来要成为自己的丈夫，向红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向红求救似的看着三妹。三妹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先答应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向红举起笔，犹豫着。想起父亲对着空空的书架长吁短叹，想起母亲时常掉眼泪：你父亲一身的好学问到你们这都耗光了，愧对陶家祖先哪。向红终于在纸张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又仔细看了看，似乎自己被圈进了这张纸里。
　　
　　 二
　　 陶向红的户口落进复旦大学的时又成了陶夭夭。
　　 陶夭夭办好入学手续，把行李安顿在大学宿舍后才从从容容回家。倒几班公交车，傍晚时分到了自己家的弄堂。离家三年了，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弄堂口的垃圾桶还在老地方，泛着一股酸味。墙上的大字报明显少了，但痕迹依然在。不远处的修鞋摊也仍旧是那老头，似乎也没见老。陶夭夭恍惚自己昨天还在这生活。
　　 推开家门的一霎那，陶夭夭知道，那都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离家三年了，家里变了。首先是扑面而来的冷清，这冷清冷得似乎拎得起来，像水，像冰。虽不能说家徒四壁，可是家里明显空旷了许多。而且这冷清恐怕绝不是来自家具少了的缘故。陶夭夭能感受到家里的死寂，对的，像死亡一样的寂静。爸妈都怎么了，他们人呢？陶夭夭一阵恐慌。
　　 “妈，妈！”陶夭夭急急地往里闯。
　　 “夭夭……”一个妇人匆匆往外迎出来，两人差点撞在一块。
　　 “妈！”
　　 “夭夭！”妇人一把抱住陶夭夭，热泪纵横。
　　 “妈……”陶夭夭也满脸是泪。母亲身上的味道仍旧是她熟悉的味道。这里是她的家啊！她曾经想要逃离的家，她魂牵梦绕的家。“妈，我回来了！”
　　 “妈，爸呢？”
　　 “夭夭！”屋子里颤巍巍出来一男人。
　　 “爸……”陶夭夭震惊得忘了哭泣。这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吗？原先那个英挺、俊朗的父亲呢？母亲一直说父亲病着，可夭夭没想到父亲病成了这个样子。
　　 “爸，你怎么成这样了……”陶夭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夭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一叠声地说，又低下身不住地咳嗽。
　　 “爸……”夭夭想问问爸爸到底得的什么病，家里怎么这么冷清，他们平时都是怎么过的？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夭夭，你回来了就好。你说明天到的，怎么今天就到了，我和你爸都没什么准备。”夭夭看得出母亲不希望在自己头一天进门时就一家子悲悲戚戚而强打笑颜。
　　 “我回来给你们个惊喜啊！”陶夭夭配合着。父母老了，三年不见，父母明显老了。陶夭夭明白，自己必须强大起来，她不再是孩子了，她将是父母的支撑。
　　 安顿好父亲，陶夭夭陪着母亲上街买菜。
　　 “唉哟，这不是夭夭吗？夭夭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邻居眼尖，一眼看出陶家妈妈身边的是陶家的女儿陶夭夭。
　　 “是我家夭夭，今天刚回来……进了复旦大学。”夭夭感觉妈妈说话的时候挺了挺身。夭夭赶紧配合地对邻居笑笑，叫了一声。
　　 “唉哟，夭夭进了复旦啊，真是了不得，好……好……”
　　 一路上陶妈妈不断地对遇见的熟人介绍自己女儿，后面都特地说一句“回来上复旦的”。陶夭夭上大学不单单是陶夭夭一人上大学，是陶家上大学。夭夭不敢告诉母亲签约的事。
　　 几个简单的菜，一家三口围着桌子，谁也没先动筷子。还是陶妈妈先举起筷子：“今天夭夭回家来了，我们应该高兴……高兴……”话还没说完眼泪却先下来了。夭夭也不由跟着流眼泪。
　　 “夭夭回来了，哭什么？”陶教授也是眼圈红红的，“过几年鹿鸣出来了，我们全家就团圆了。”
　　 陶妈妈不由哭出了声。
　　 “妈，你别伤心，星期天我去看哥哥去。”陶夭夭安慰母亲，自己却也泪流不停。这顿团圆饭终究因为少了个人而悲多喜少。陶教授身体不好，很早就睡了。夭夭留下来，陪妈妈说话。陶妈妈说起哥哥因为不懂事，也因为好胜伤了人，给陶家抹黑了，对不起陶家的列祖列宗，叮嘱夭夭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给陶家争口气。母女俩说了一晚上的话，陶夭夭的心头却始终飘着那张白纸黑字的纸。
　　 房间还是老样子，摆设都不曾动过，陶夭夭躺在自己先前的床上闻着被褥上阳光的味道，枕套湿了一遍又一遍。陶妈妈听说女儿要回来了，提前几天就洗晒好了被褥，并准备了一应洗漱用品。陶夭夭这一夜并没有睡好，屋里的冷清逼仄着她，父亲不时的咳嗽也揪着陶夭夭的心。
　　 陶夭夭一大早就赶到了学校。坐进宽敞的教室，闻着书本散发的油墨味，陶夭夭的心微微颤栗。大学，她也终于上大学了！小时候父亲一直说，我们夭夭长大了要上大学，还要出国留学。等夭夭真的长大了时，父亲反倒没再提过这话，大概他也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事，可是如今这不现实的事竟然成了现实。一张张年轻的脸，一颗颗蓬勃的心，陶夭夭不去想学校以外的事，这里将是她全新生活的开始！
　　 然而没等幸福的颤栗消逝，陶夭夭苦恼地发现老师在讲台前费力在讲，自己却在台下听得云里雾里。勉强上完高中，半日上学，半日参加活动的学习方式根本没让陶夭夭在高中期间学到什么。然后又是三年没有拿过课本，这忽然一下子陷入函数、微积分等等，陶夭夭恐慌得犹如溺了水。回去问父亲吗？父亲孱弱的身子，还有失望的眼神都是夭夭不愿看到的。
　　 星期天，陶夭夭又坐上长途汽车去探望了服刑的哥哥。出人意料，在监狱里呆了两年的哥哥明显胖了，也白了。看到妹妹来，陶鹿鸣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陶夭夭在路上一再告诉自己见到哥哥绝不可以哭，一定要让哥哥安心服刑，争取早日出来一家团圆。可是隔着一扇小窗子却犹如隔着山隔着海，她在这头叫哥哥，哥哥在那头叫夭夭，两人不由都痛哭流涕。
　　 稍稍平静，陶鹿鸣问起家里的情况，陶夭夭回答一切都好，就只盼望他早日回家。夭夭又说起自己被推荐上了复旦大学，陶鹿鸣兴奋得叫了起来：“真的，夭夭，太好了，爸爸一直希望我们能上大学，我让他失望了，你是好样的，终于给我们家争了口气。夭夭，你可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陶夭夭笑着，心头却闪过一丝阴影。陶鹿鸣却明显被这消息振奋着，到和妹妹分手还一直开心笑着。
　　 课程仍旧一知半解，习题仍旧做不来，可是陶夭夭不再恐慌，那些期待的眼神，一张张振奋的笑脸，她是陶家的希望，她是陶家的支撑，她一定可以赶上去。陶夭夭决定自己慢慢啃下来。事在人为，自己既然已经跨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就一定能拿下高等学府的课程。夭夭既已下定决心，就心无旁骛地开始了她的学习计划。
　　 陶夭夭撇开所有的念头，安心学习。在这个安静的校园里，不时看到一个微胖的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身影，在图书馆，在路灯下，甚至在开水间，拿着书本，或者握着笔，埋头苦思，抑或奋笔疾驰。陶夭夭很快发现，像她这样中学基础不好，陡然跳进高等学府的不止她一人，只是大家处理的方式不太一样，有努力追赶的，有得过且过的，也有干脆放弃混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