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母亲已经把胳膊支起，从镜子里看，是准备做出操的动作。当然，她只是示范。旁边，贵宾犬要解手了。李小诺带着它去上了盥洗室，等李小诺出来，相比较的，她看了下母亲。
　　 她快速地给母亲画着速写：现年四十九，中等个，喜欢单色调时装，平常是大片的蓝或红，再配咖色裤袜和一条不过膝的迷你裙。排除父亲的意外的话，能预见的是，母亲的现在与阿姨成群差不多吧，每个女人，似乎都要给贴上一张戏剧化的面孔，人们才肯善罢甘休，自以为认清了她的全部，母亲只有像成群，才是中年女人享受生活的标准姿态。
　　 曾经，有人说李小诺像母亲，至少从李小诺的背影看，初以为的话，就是母亲，二十八岁时候的母亲。
　　 这会看着母亲，李小诺想所有人大概都误会了她这个只会穿灰衫黑裤的女子，把笑装作哭，也不哭一样的女子，哪里像呢？最多，女人们大概都有些重影吧。
　　 “妈，你就得了吧，我要忙些事。”母亲把卧室当成了运动场，李小诺说她困，也许是回来后还没有一刻钟，她能够安神。她有点不耐烦了。
　　 “这样可不行，你能不跟我吗，下午就跟我去，散步也行。”母亲手里拿起李小诺的体检报告，唠叨病又要上来。
　　 母亲这会说要出门，李小诺又记起来，邢羽说这一两天可能就叫她去打乒乓球。那时，她盯起阳台上的一瓶虎皮兰，虎皮在阳台的局促角落里。邻居家小花园里有棵青松，从卧室的视线看，都让探过来的针状叶给遮挡。她很久都没注意到阳台上有瓶虎皮。现在看起来，虎皮的长势还不错，李小诺盯着它叶尖的刺芒。
　　 “把它扔掉。”母亲已经生气起来。
　　 李小诺低下头去，她知道原因。虎皮是她结婚前不久，她和他一起种的，至从他们争吵后，母亲画地为牢，他已然成了禁区。她没再盯着虎皮看，她快速地翻动起手机，她要做一点事了。转业后，上班，除了正常工作，她喜欢用微博、微信等等弄点事儿，信息化时代，微博、微信是利器，她可以检索到社会新闻、突发事件，可以提供素材，各需所求，这是她所有工作的习惯，在娱乐而孤独的年代，她像蜜蜂，把它们当成了花粉。
　　 上午，她俩沉默着，后来，李小诺还是去了路途最近的景辉公园。母亲一路埋汰：“李小诺，你爸同学刚聚餐，不过几天，月初是我同学聚餐，又是吃，大鱼大肉是拦路虎，你能这样吗。”母亲记着她的体检结果，没有声音的巷子里尽是她劝告，藤蔓一样的纠缠，李小诺实在没辙。等到了公园，看见了羽毛球场，乒乓球场，也看见游乐场了，那里有碰碰车，李小诺灵机一动，她说，“要不，开下碰碰车吧。”
　　 4
　　 李小诺心不在焉地玩碰碰车。邢羽在羽毛球场打乒乓球，出来后碰见了李小诺，她只是和李小诺打了声招呼，有母亲在身边，邢羽大概觉得话多不方便。刚才在公园里，成群打来过电话，母亲没有接上，玩碰碰车的时候，母亲太像个孩子了。
　　 从公园里回来，李小诺坐在床上，取来一本画册翻看，李小诺看到画册里的《湘夫人》。那是傅抱石的画。李小诺一直喜欢傅抱石的画，他的画绵密、清幽。床头柜那边，母亲的手机响了。
　　 电话由成群的丈夫打过来。母亲正在卧室的盥洗室洗脸，李小诺知道她没听见，连忙把手机递上。母亲一声喂后，电话里问：“姐吗？”
　　 母亲说，“是我，成群她不忙了？”
　　 “刚才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她以为你生她气，让我打给你。”
　　 原来是成群让丈夫来试探母亲的口气。母亲对自己的妹妹态度好了点，她说：“她打给我？不是说师傅来了，她要在家念经吗？”
　　 “嗯。姐，她知道现在你事多。”
　　 “也没，小诺吧。”
　　 “她要跟你说爸的事，姐，你听着。”
　　 成群的丈夫这一说，李小诺心里猛的一紧。电话里的说话人已经换成了成群，那边，成群说，“爸那里，姐，我跟你说，出了点状况，跌了一跤，他人我刚送去人民医院。”
　　 等于第一次割开了伤口，李小诺的心猛地一紧，母亲的脸也是瞬间变了颜色，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小诺在猜测着大概，大半年前的一个中午，母亲焦急万分的给她挂过电话，说她外公在医院里，母亲刚陪他做过一次CT，检查结果是心脏血管堵塞。
　　 母亲在抱怨妹妹：“不早说，打电话也要托人？上回台风打碎花盆了，爸重新种起来，他就有点状况，爸那次还爬了山，台风也去。”
　　 “不是爬山，从葡萄架上掉下来。”
　　 李小诺靠近电话，清楚地听见成群说话，母亲“唉”了一声。
　　 “这掉下来的倒没什么大碍，小腿杆上蹭蹭，是皮外伤，关键是心脏上血管堵塞的问题，也算是老问题了，医生说恐怕要安排做支架，先造影。”、“什么时候做？”、“就这几天，我托人预约好了。”母亲的脸色一直在变，这时才冷冷地说“知道了。”
　　 电话一打完再也顾不上什么，她俩马上就去医院。去医院的路上，她俩竟然碰到了李小诺外公，李小诺外公身穿夹克，低着头，快速地从太平南路的街边往家里赶，回住了几十年的老巷子的院子里去，李小诺认出外公来。
　　 母亲问着自己的父亲，“爸，你为什么出院？”
　　 李小诺她外公说，“成群回去了，说出家人还在。她回去也好，个人干个人的事，清静。”
　　 母亲在父亲和李小诺的面前，她不禁唠叨：“这倒好，她养的狗不就这样，去庙里不是，忙忙忙，以前打麻将，牌灰都可以搓着吃了，现在拜菩萨，恐怕香灰也是的了，她去寺庙，到底在求什么。”
　　 “爸，还是回医院去吧。”比起往常，她更为着急了起来。
　　 李小诺外公没有同意。他说：“住医院还不如家里，那里也是老问题了，等到动手术再说，再说手术我看也不要做了，哪里有没摔跤的？”
　　 母亲说：“怎么可能，心脏是发动机，不要的话。”
　　 李小诺外公打断了她的话，豪爽地笑两下，“呵呵，我这把老骨头，疏通有什么用。你说，也是不是等死啊。”
　　 外公出了意外，李小诺心头怎么会不沉呢。
　　 星期六的晚餐，李小诺溜着成群的贵宾犬，和母亲在外公家吃饭，成群和她丈夫也都来了。不知怎的，这次看到阿姨成群，李小诺有些莫名的紧张，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吭出一声。晚上，成群是来商讨父亲做手术的安排，她说省城医院那边已经安排好挂号了，只需要送父亲过去，手术做完就可以回来，前后两个多星期。“问题是，谁陪着去呢？”成群为这开始发愁。
　　 “就我吧。”母亲环视了一下来吃晚餐的人，其实，她在等待有人发声。无声中，她只能自告奋勇，只是，她不放心李小诺，于是，担心地看了下她。李小诺说，“我也要去。”
　　 对李小诺的事一直不吭声的成群发话了：“你就不要去了，先留下来。”
　　 送李小诺外公去做手术，最后决定由成群和她丈夫负责接送。成群一边抚摸着她的狗，颇为无奈，她说，“可以，师傅今天刚刚上山回去了。前些天我可真是忙，忙得没药医，整天都成了掉线木偶，你说人如何才能心安，求啥。”一边她像尊佛，看了看李小诺。
　　 5
　　 李小诺外公做完手术回县城的那天晚上，邢羽打来了电话。邢羽说，小诺，明天有时间来公园吗，上午九点一起来玩乒乓球吧。李小诺说好，我可以等。
　　 到了时间点，李小诺比邢羽先到公园，邢羽慢一些，邢羽是骑车来的，穿着一身专业运动服。进馆时，邢羽说她其实好久没看见阿姨，她问李小诺，听说你外公？
　　 李小诺回道，没事，其实都没事。邢羽说她是办了一张卡的，她对李小诺说，小诺，你可以参加点什么，不能在家老腻，现在，我除了种花都在打球，下阶段准备去骑车，刚参加一个山地自行车队，整天闷在面包店里也不行。
　　 她们说着的时候一边玩球，说起来，邢羽的技术不错，一开始就左推右攻，吊、杀、抢、攻，球风一点都不是女孩子，风格倒有点像她和老公分手时候的表现。
　　 那天从游乐场出来，母亲第一次跟李小诺说邢羽离婚的细节，她就不一样的强硬。母亲还说起她自己，以她和李小诺父亲早年跋山涉水远赴海南养珍珠的经历说，一个女人的选择，生活，最后哪怕轮到挣扎，也要体现得那么的要强、刻骨，那么的留痕。
　　 母亲说她相信李小诺是这样的。她说邢羽知道老公练瑜伽的真正目的以后，明白他以出差为名隐瞒着去巴厘岛约会以后，邢羽开始像私人侦探，当终于有一天，她老公和小三从宾馆出来，剧情开始了，挺像灾难电影的开头的。她隔着马路拍照存档呢。他们离开的时候，她马上坐着出租车追上去，飞车般的让司机把车横在他们的车前。明摆着，只能分手了，邢羽离开家里的前一天，把家里的玻璃杯、碗、电视机等等，能砸的都给砸了。
　　 李小诺记得邢羽以前是挺温驯的一个人，可是关键的时刻，她凌厉的风格就体现出来了。当然，这样接着打球，李小诺有点招架不住，不过，话得说回来，当年，邢羽学的乒乓球，还是李小诺教的呢。
　　 等球打到中场休息，李小诺和邢羽坐在一起，像那年结婚前一样，邢羽靠过来，眼睛一亮，李小诺知道她是又要跟她讲讲聊聊。果真如此啊。聊了没多久，邢羽说，“小诺，还记得给我们补课的女老师吗？”李小诺一脸迷糊。“你说的是高中？”
　　 邢羽倒让她弄糊涂了。
　　 “对呀，你外公的同事，记得吗。”
　　 “莫非秦老师？”李小诺问，“怎么了。”
　　 邢羽说，“你还不知道？她一个月前走了，自杀的。”
　　 “她到底怎么了？”李小诺问。
　　 她心底里问，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她笑了好不好，那是她目的，一个女人可怜的目的。”
　　 又开始打球。
　　 秦老师是李小诺一直没敢忘记的老师，她年轻时算得上是大家闺秀，以前，李小诺就知道她弹古琴，在宿舍里，她经常弹奏一些清淡、略显幽怨的曲子。秦老师在学校住了一辈子的宿舍，似乎从来没从她口中听出有家这个字，她只说住宿舍。李小诺刚上高中，就领教过秦老师的传奇。秦老师退休前，她也教过李小诺，教过她们写字。她并不负责李小诺她们班，老师们集体阅卷，阅到她们班，秦老师放下钢笔来了，说，字真不好，抓爪。她用“抓爪”来形容，说学生字写不好的程度，她后来真的来给她们补写字课。在此之前，就听说秦老师的事了，她为了全班成绩提高，会让全班学生晚自习时大声朗诵课文，响彻天空……对于这些，李小诺都听说过，因为她是外公的同事。
　　 “小诺你知道吗，她都死过一次了，前一次没成，我说后面一次，她堵住全部门窗，天，用琴丝勒脖子，空中悬浮，因为台风，晚上刮风下雨的，风噗噗，她在宿舍里哀嚎，整个宿舍，时起彼伏……”乒乓球场内，一时觉得风有点凉飕飕，不知不觉中，球打了下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不打了。邢羽说，“小诺，明天还来吗？”那时，秦老师的故事，还没完，李小诺恐惧中又不知如何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李小诺就过来了。这天，她本是要听听邢羽涉及点秦老师深层次的事情，是她想明白的事情。自杀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不会害怕的。可是另一方面，它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是认识的秦老师，看起来柔弱、个子不高的秦老师，对于邢羽说的，她还是震惊。秦老师的事粘有一股魔力，看着桌上蹦蹦跳的乒乓球，她很是迷糊。
　　 李小诺知道秦老师没结过婚，年轻时她是有婚约的，只是后来，那个男人不见了，可能是死了，那还是战争的年代，当然，也可能是移情别恋了，反正只有一个结果，在几十年前的县城，他不见了，她听县城里的人说，秦老师以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邢羽没有再跟她谈其它。邢羽只为讲一个桥段，里面有不完整、扑溯迷离、带着谜底的女人，就像镜框里另一番速写，凌乱不堪。世上有过秦老师，这大概就是邢羽要说的全部。邢羽有她的风格，到这，她只为找一个陪练，杀球，越杀越猛。
　　 等到休息的时候，她俩吃着甜筒。
　　 邢羽说，“小诺，我们嘛，这样过也挺好。”
　　 李小诺望着乒乓球场外，溜神。
　　 “我在想，店要不要开了，我好迷茫。”邢羽在犯愁。
　　 “羽，说不好啊，人其实蛮小的。”
　　 “那你说对了。女人像不像它，这球？”邢羽拿起乒乓球，手心里掂了两掂。
　　 那时邢羽的举动，让李小诺措手不及了。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抓不住念头的想会发生什么。脑海里一直弹跳的乒乓球，让她视线模糊，脑子晕眩，她本来是要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它已经无关秦老师了，可是，念头一转，李小诺卡壳了。
　　 有什么好问呢？她和邢羽是不一样的。只是，邢羽和她，不管一样还是不一样，她们的软与硬之间都有一堵墙，逃避最重要的人：人，这里是男人。秦老师、母亲、邢羽也是这样。母亲极力安排来安慰她的成群不也这样吗？她们态度一致，守口如瓶，如时间般穿梭的恐惧，传递着，噼里啪啦，灿若烟花，对于伤害，她们都极力地逃离，可是，又逃出了几个人。
　　 “真不要了吗？一次离别。”李小诺想起来惆怅，好烦。
　　 她从公园里逃出来了。她还在激烈地思考，便一个人又去了外公家，她来外公家里，只是想来看一下，李小诺一直有他家的钥匙。她打开小院子门的时候，外公不在，吃饭桌子上摆着一碗草莓，鲜红、透亮。是本地的南山草莓，她掂起草莓，吃了两颗，然后走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