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推推让让，“你呀，也都这把年纪了，老远路上来，开支大很，何必这样客气呢！其实通个电话，我做老师的就很欣慰了。这几年，你总给我寄钱过生日，我心里真过不去啊！”说着说着，硬将1000元人民币往丑子的兜里塞。
　　 丑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颤动着嗓子，“李老师，‘一日之师终生为父’，何况你永远是我的老师！‘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一个君子应铭刻在心的。您就别为难我了，请接受学生的一片诚心吧！”
　　 李老师见学生如此诚意只好收下了，并将他送上了车，目送学生远去。其实在李老师心里，他何尝不是自己的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呢？
　　 当晚，丑子先后接到天水、兰州的几位战友的邀请。天一亮，匆匆乘上小齐的车奔向天水了。
　　 满头华发的丙寅听到了，拄着拐杖，望着飞离而去的车影，口里嘀咕着，“哎，人穷没朋友，人富到处是朋友。谁亲啊？钱亲！权亲！”
　　 一天后，丑子回来了。那晚，他给贵海父亲谈及到自己的家事，真的和从新疆回来的那些人所说的一模一样，言辞间有太多的孤独、彷徨、无助。
　　 当了官就是忙，来匆匆，去也匆匆。第二天早饭一吃，丑子就道别了乡亲，坐上小齐的车直奔兰州与战友相聚，然后返回了新疆。
　　 眼看一年又要过去了，丑子说的迁坟一事仍未定音。一天黎明，他风烛残年的表哥丙寅走完了穷苦的人生路。三两天后，锁喇铜锣，还有儿女们无尽的哭声将他送入深深的黄土里。子生趁着阴阳还在，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决定于九九年中秋后动土迁坟。
　　 丑子如期赶到，出资将他二舅父母两人迁至一起。此行，他才知道他表哥已离世多日。他瞅着丙寅的坟，泪眼里仿佛看见他瘦高的表哥穿着青黑色的大马褂，背着一袋干馍蹒跚在沟壑间断的山路上，向着遥远的天水走去了……
　　 事毕那天晚上，贵海三叔请他吃莜面面筋，并提到很想新疆的女儿，只是相隔太远，路线不熟，搁了再搁，一直未去，甚是想念。丑子一听，哎了一声，“大炮，瞧你这人，区区小事，何不早说？过两天，你跟着我走，坐坐飞机。都说你是大炮，云里还没有去过呢，算什么大炮！”贵海三叔见他这般实意，高兴地应诺了。
　　 两天后，勤快的小齐开车将他们两送至兰州机场，两人直飞新疆去了。
　　 远途劳奔，回家那晚，他前半夜失眠了，满脑子都是老家的荒凉和他表哥家的穷酸。市区的街灯如满天星辰，明亮的月光洒入窗帘，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着想着，他笑了，欣慰的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子生接到丑子的电话。他告诉子生，“村子几十里内的庄子都没有像样的磨坊，我感觉这是个好生意。你帐目清楚，为人谨慎，可以做。你调查一下花销，我出资。”
　　 子生的心跳个不停，好像一场梦，又似一头雾水，“是不是我的表叔喝醉了？还调查什么呢，前两年邻村的一个磨坊花了八千元，现在一个磨坊得上万元啊！这可是天文数字呢，定是他醉了！”
　　 的确，村里人谁也都不敢相信他的胡话，因为当地干公事的人月平均工资才不到五百元，一万元要吃花开销后两年的积蓄啊！
　　 过了几天，子生回电话，以推辞的口气试探他，竟碰了一顿臭骂。他厉声指责子生的见外与目光短浅，并说不就是个磨坊嘛，他儿子小疆也上班了，不愁钱，他准备汇一万五，建个上档次的，叫子生好好经营。
　　 不到一周，款额如数汇到。子生请了行家，精心安装好了村邻几十里最好的自动上料磨坊，收入颇丰。
　　 事隔一年，卯生却眼看红了，常抱怨他表叔的不公，但又怕挨骂，不好亲自张口，就跑到贵海父亲前诉苦，想让贵海父亲出面求助，买个农用车。贵海父亲推托不了，只好借了个寒暄的机会提及此事。没想到丑子也爽快地答应了，寄来一万元。
　　 此后两年里，丑子忙于公事和应酬都没有回过老家，但空闲时他常与乡好电话聊天，声音里夹杂着不解的乡愁，尤其是除夕夜，他总要挨个儿与贵海父亲等几个发小说说新年的吉祥话。电话那端是热闹的宴席，同事、下属、好友正给他过生日、拜新年。原来自他当上市建委主任后，那些人就把他的生日放在了除夕夜，生日、节日一起过了。
　　 2002年五一，丑子从新疆直飞到兰州，老战友早在机场迎侯。一天后，他坐着小齐的车又出现在乡亲们期盼的眼眸里。这次他带着自己曾在泰国、印度、法国等国家买的小纪念品分给了村里每户人家，特别的，他还强给贵海父亲1000元买了一台王牌电视机。贵海知道了，忙说这怎么行呢。他拍了拍贵海的肩膀，“贵海，这次回来，我发现你爸老多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他虽为国家退休干部，但俭朴了一辈子，没享过一点福。瞧，你家还是那黑白凯歌电视，都修过两次了，还在看呢！这台彩电是我的一点心意。过两天我回去时，顺便把他和子生带到兰州五泉山、白塔山等地方游一下，也尝尝省城的美食。”
　　 就这样，贵海穿着老土的父亲和子生跟着他去了趟兰州，这也是自改革开放后贵海父亲第一次进省城，见了大世面。
　　 2003年冬，丑子荣退，他赶着回老家过年来了。子生专为他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小房子、买了舒适的高箱床、还备了电暖气。从此丑子离开了贵海家，有了一个新的去处，但他却与贵海父亲走的更紧密了，终日为伴，形影不离。
　　 那时农村的条件有些艰苦。一到冬季，村子里牛粪满巷，猪狗摇摆，真不比大城市高楼耸立、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尤其是下点雪，到处是泥，走两三步，泥巴直上裤腿。村里的生活也比较简陋，招待外地贵宾的仅有美其名曰的扁食、馓饭和鸡汤荞面，其实是农村一日三餐的家常便饭，不比大城市的山珍海味。那些日子里，时时有乡亲们邀请，他总叫上贵海父亲一起高兴地跟着主家去，东家门里进，西家门里出。
　　 元霄节过后，丑子又让贵海父亲坐小齐的车送自己一程，一路上好有个说话的伴儿。
　　 车一到兰州，三人去了一家高档饺子馆就餐。没吃几个，贵海父亲突然发现丑子的脸色泛黄，额头冒汗，不着意间筷子也掉在地上了。那小齐弯腰准备捡地上的筷子，而贵海父亲毕竟大把年纪，经见较多，连忙起身，一个箭步跨到他身后，紧扶住。说时迟，那时快，他闭着眼晴直往地上倒，双手不停地痉挛。贵海父亲忙将他抱在怀里，喊小齐拨打120，急送往省人民医院抢救。
　　 “病人中度脑溢血，急需开颅手术，马上交三万元费用，请家属速速签字！”急救室里传来急促的声音。
　　 门外等候的贵海父亲可急了，危机关头，哪儿的三万元呢！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兜里，只有八百元。又问了问小齐，也是囊中羞涩，更是不识一人，没法寻钱。
　　 咋办呢？贵海父亲在门口焦急地踱来踱去，猛地想起丑子兰州的战友。他忙将丑子的手机从身上掏了出来，在通话记录里好不容易找见一个名为“老徐”的兰州手机号码，拨了过去，正是他！
　　 老徐两口一听战友出事了，拿着四万元现金搭的匆匆赶到医院。交了钱，贵海父亲签了字，他被推进了手术室。
　　 贵海父亲终于暂歇了口气，又马上电话告知远在新疆的小疆事情的过程，让其快速动身前来。一旁的小齐却吞吞吐吐地说家里有事，急需回家，路费的事儿咋弄呢。贵海父亲一听他话里的意思，心里火冒三丈，“啥人啊，堂堂一个汉子竟是这等小人！丑子可给你白给了好多呢，车费是车费，小费是小费，就连你搬新房子，结婚都行了礼，何况又是重礼！我们不白坐你的车，路费肯定是给的，但不应该是这时候。”他忍了又忍，没有说出来，便掏了二百元打发小齐走了。
　　 近四个小时后，手术成功，丑子被医生和好几个白衣护士徐徐推入重病监护室。
　　 晚上九时许，小疆和小什的丈夫小喀也都从新疆赶来了。小喀陪着劳累受惊的贵海父亲去宾馆休息了，只剩下小疆一人。他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等候在病房门外，不时地透过玻璃窗凝望着他躺在病床上头裹纱布、鼻插氧气管、脸色苍白的父亲，不声不语。
　　 十点、十一点、凌晨、一时、二时……
　　 实际上，那晚小喀和贵海父亲在宾馆里也都没怎么睡觉，小喀说了好多关于他岳父母的事。他告诉贵海父亲小疆手里的那朵百合花是他岳母买的。他还说，听到不好的消息，她成了泪人，硬要一起来。他们担心这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她一时难以接受，就没让她来。多年来，两人尽管没有复婚，但他岳母打心底里很爱他岳父的。她欣赏他的人格品质、欣赏他的才华、更欣赏他那颗善良的心，可他岳父一直恨他岳母当初走的那一步错棋。但他岳父却从没有想过，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顶着丈夫重婚罪的耻辱，活得也够艰辛的。何况那早世的司机也不是什么坏人，挺爱他岳母的，也很疼小疆和他的妻子小什。怎么说呢，他岳父倒常给他岳母买东西，就是不愿复婚。也许内心里深爱着吧，只是憋了一口气。他岳父刚强了一辈子，很难低头，感情也是这样，没办法！
　　 一个星期过去了，丑子终于醒了，可他左身麻木，谈吐不清。当他眼角里瞥到那床头放着的贴有手画的一箭穿心图案纸条的百合花时，略微地笑了。
　　 丑子转危为安，贵海父亲先走一步，坐车至张川县城，准备转车回家。惊了心、熬了神的他走在大白帽晃动的街上只觉头晕目眩，忽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撞在面前。他愣了愣，“这女人虽老了些，但苗条身子，柳眉樱桃小嘴瓜子脸，好眼熟啊！”
　　 “哦，兰香，是你呀！”贵海父亲惊讶地问。
　　 “嗯，是我，舅！”兰香万分欣喜，“舅，你今天咋来张川了？自你退休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还好吗？”
　　 “好，好，好着哩！今天来赶个集。”
　　 “不会吧？舅，我都已是抱孙子的人了，你还提防着我呀！听说他今年回来过，是吗？”兰香试探着问，眼里露着急切的目光。
　　 “嗯，回来的！他已经走了。”
　　 “走了？啥意思？”兰香顿时脸色一沉，忙不解的问，“舅，你就别瞒我了！听你们村里传出的话，说他出事了，到底怎么样？”
　　 “兰香，你咋这么清楚？谁说的？”
　　 “舅，你就别问了！我只是想知道他还好着没。”
　　 “托老天的福，他从阎王爷那里挣回来了！”
　　 “噢，那就好！活着就好！”兰香长出了一口气，说她已从县城一个小学退休了，在家闲呆着，并叫贵海父亲去她家坐坐。
　　 贵海父亲高兴地应诺，并说改天一定会去看看她，就寻车回家了。
　　 出院回新疆后的丑子不失往日的坚强，积极锻炼、治疗，拄着一根拐扙又能走路，口齿也渐渐清楚了。
　　 时间一长，那朵百合花的芬芳似乎消失在他的脑海里了，他仍没有复婚，而是雇了一个保姆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
　　 大难之后的他记忆力似乎不减当年，依旧和往常一样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与乡好们聊聊天，还经常说很想家，可小疆总担心他的身子，怎么也不让他回家来。
　　 不久，贵海分配在县城一所学校任教。2005年底，他在县城订购了一套楼房，得七万元，四处筹钱。远在新疆的丑子听到了，第一时间就电话告知贵海父亲，他退休工资也高，目下还不用钱，要不借一万五千元救救急。穷途末路的贵海和父亲便笑纳了。一万五千元啊，近房价的四分之一！这笔钱让贵海这个山里的穷人告别了租房的窘境，并将父母带到城里，住上了漂亮的洋楼，真正有尊严地做了一个城里人。三年后贵海踏着红地毯，胸佩红花，步入婚姻的殿堂。举行婚礼那天，丑子打电话贺喜，并说给贵海1000元礼钱，今后还他一万四就行了。贵海一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概是2009年清明节前夕，贵海父亲接到丑子的电话，说他身体好多了，几年没回家，心里闷得慌。小疆看出了他的心思，终于同意他回趟老家。他还说要给他二舅父母、母亲扫扫墓，还要在老家呆一两个月。贵海父亲霎时有些心慌，再三劝阻他，说路途遥远，老家医疗条件又很差，回老家是趟苦差，更是风险的事儿。
　　 丑子挂了电话。
　　 贵海父亲回拨了几次，都在通话中，他生气了！
　　 过了半时许，他又拨了过来，拉着熟悉的调子说：“我们这儿的药效果蛮好的，现在左腿稍有迟缓、左手握力欠佳。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已无大碍，今后注意饮食，加强锻炼就行了。趁还行的动，来看看老家，就心无牵挂了。”
　　 贵海父亲隐隐觉得人之暮年，大抵是他最后一次归途吧，只好顺着他的意，商量让子生赴疆接他回家。
　　 幸好，天水机场开通了航线，这次丑子和子生两转航一次，就安全抵达天水了。一下机，他就给贵海父亲报了平安，并高兴地说:“咱天水，陇上江南，就是好！大概一小时左右我们就到清水县城了。”
　　 贵海和父亲早早下了楼等他，期盼的眼眸里迎来了一辆白色现代。
　　 “啧啧!”
　　 贵海纳闷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又瞅了瞅推开车门的司机，哇，又是小齐！原来这几年小齐跑车的生意还好，发了家，换了上档次的现代作为私家车，改行经营烟酒了。
　　 贵海父子两热情地迎了上去，与小齐握了握手，将两鬓稍有银丝，仍春风满面的丑子搀扶着上了楼去。
　　 刚一进门，丑子就说不用扶了，自己行。他右手拄着一个紫漆拐杖，一瘸一拐地齐数看了看贵海转角楼房的客厅、卧室、厨房与卫生间，说不错的，还说贵海与他聊天时偶尔提及房子不好，如今一看贵海处在福窖里了。他比比划划，说自己的房子也很简单，人关键要活出心情，心情好，一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