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天一转眼过去，清明节到了。贵海的学校没有放假，他父亲说要陪丑子回老家，心里才放心。丑子又约了小齐的车，贵海父亲连忙如实地告诉当初小齐的不地道 。丑子叹了口气，“哎，小生意，难做！换成我，也许也会那样做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小齐也蛮不错的。”贵海父亲再也没有说什么，两人等小齐的车来，在小齐的铺子买了两箱精品充国酒和四五条黑兰州烟，一起去了老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那次清明节却风和日丽，似乎是上天眷顾他似的。
　　 扫墓完毕，贵海父亲陪他在老家呆了一个星期。可村子已不像过去，好几户已搬到县城或镇上的新农村，其余的青年男女多外出搞创收，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或留守儿童。更不凑巧的是贵海年迈的父亲冠心病复发，心跳气短，另迫于家事牵扯，不得不回县城。贵海父亲要求他一起回城里，方便照应，他却固执地留在村里。
　　 一个悠闲的周末，贵海坐车回老家看他，见他拄着拐杖与那些旱烟瘾特强的耳聋眼花的老汉们一起在村巷里晒太阳、拉家常，柴米油盐，拉东扯西，俨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村夫。一瞬间，一股莫名其妙的寒酸涌上贵海的心头，荡起道道涟漪：昔日里神采奕奕的丑子哥，同事见他毕恭毕敬，甚至腰躯得一个比一个弯；每到除夕前，那些人都是鞍前马后，抢着操办他的生日宴会。可如今呢？人走茶凉，连个电话里的问候都没有了！
　　 贵海凑了前去，也搭在一起热聊。谈吐间，丑子竟与那些没有文化的老汉们之间没有任何心灵的隔阂。聊着聊着，贵海愈觉得自己的卑陋，愈觉得自己是一个披着清高的外衣，内心却十分阴暗狭隘的平凡人。贵海想起人们都说官场的神台上就是一个“权”字，权没了，神台上走下来的都是平凡人。而他表哥却不一样：他本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坐在好多人眼巴巴盯着的神台上的那把椅子上时，别人眼里他是神，可他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在走下神台的那一天开始也做了一个真正平凡的人。或许，平凡让他懂得生活的酸甜苦辣不算得什么；或许，正是因为平凡，他那颗平凡的心才没有大起大落的落差，而坚强地活着。
　　 就这样，一呆就是一个月，他舍不得走了。小疆可觉得他来老家好像有一年了，不仅是想念，更是担心，便一天几个电话地催他回家。眼看天也热起来了，庄稼地里人也多起来，往常抽着老旱烟的老汉们也越来越少，没几个说话的伴儿了。丑子脑子里装着空荡荡的村子和田地里劳作的身影，不舍地离开了村子来到县城，和贵海父亲一起去乡下看了回李老师。不几日后，便回新疆了。
　　 丑子走了，贵海父子两的心终于放下了，也为丑子欣慰，如此好的心态，他今后必然能越活越健朗。
　　 回了新疆，他依旧和往常一样。
　　 一晃又是半年，一天晚饭后，丑子电话里报喜说，他儿子小疆提升为副处长，女儿小什在海关上工作出色，被评为年度先进工作者。
　　 贵海父子两听到喜报，为之欢悦。贵海不禁又想起他父亲所说“虎门不出犬子”，真有道理。
　　 年底，贵海和妻子涨浮的工资补发了，恰好凑齐一万四千元，准备抽一个空闲的周末给他表哥汇过去。可万万没想到先张口的竟是他表哥，丑子！
　　 “小什得了淋巴癌，住院化疗……”丑子低沉的语气里流露着太多的无奈。
　　 “怎么这样呢？”贵海的心如晴天霹雳一般，猛地一惊。
　　 突如其来的噩耗令贵海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不停地想用个什么合适的词来安慰他，但又怕自己的话儿再度加深他心理的感伤，只好说:“哥，放心！目前医疗技术很先进，全力以赴，相信小什会好起来的。钱，我凑齐了，正要给你汇呢。现在你别怕什么，有医生操心呢！”
　　 “嗯，好的，我知道了！那就谢你了，今后有什么忙尽管说，哥尽力而为。”
　　 挂上电话，贵海愣了！
　　 小什的百折不挠终没有战胜无情的病魔，不到三年，就走了。
　　 丑子眼睁睁地看着丫头这个大活人儿变成了一个盒子，再也挺不住了，病倒住进了医院。小疆的母亲百合花也思念成疾。经过一月多的调理治疗，丑子出院了，但只能说片句之词就再谈吐不清了，吃饭还需人喂。
　　 一天，百合花强挺着身子，和小疆手捧一束清纯而芬芳扑鼻的百合花走进了他的房子。两人你瞅我，我瞅你，半响无语。
　　 小疆将那束百合花放在床头柜上，又和了杯百合莲子粥递于他母亲。百合花拿起小汤勺走近病榻上的丑子，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似床头的百合花一样绽放。
　　 多少年前那个洞房花烛夜，百合花不是一样这样绽放吗？
　　 某一天，贵海打电话过去，叫了声哥好。丑子急促地回答道:“好！好！咱……咱……”随后只是口齿不清地咕噜。
　　 每隔几天，贵海总会有种说不上的思念与拨打电话的冲动，尽管他表哥已说不清话语，无法交流，但他好想听到电话那端一颗熟悉的心跳动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热和。
　　 一天晚上十点睡觉时，贵海想起新疆人才正吃晚饭，就拨电话过去。丑子依旧是呢喃不清。贵海听见旁边有两个女人，说着什么。很快有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喂，你好！我是从陕西雇来的保姆，他老人家不大会说话儿，只好我接了。很感谢他老家能有你这样一个人经常给他打电话，问候他。他很想你们老家的人，但除过你再没有人问问他！他听着我的陕西话、吃着我做的手擀面，就想起离陕西很近的甘肃老家……”
　　 电话这端的贵海差点儿哭了出来。
　　 过了几天，贵海晚上梦见他正在老家吃午饭，他表哥丑子推开了大门，笑盈盈地走了进来，用流利的普通话高声叫道：“我吃野鸡肉荞面来了，还有小疆、小什、小什的妈妈呢，都来了！”
　　 “小什？小什还活着呀，小什的母亲也来了，我还没有见过她们呢！”贵海心里想着，快步迎了上去，跨出大门门槛。脚一伸，醒了。
　　 ——哎，原来梦一场，是半夜！
　　 他忐忑不安的心跳了又跳，再也睡不着了。
　　 早饭一吃，贵海马上打开手机的电话簿，点了“丑子哥”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再拨！”他固执地以为是自己的眼花，拨错了，可几次重拨都是这样无情的回答。
　　 就这样，丑子失联了。有人说他走了，有人说他换了手机号码，大脑失忆，忘记了老家的电话号码，还有人说他那叫什么花的女人憎恨他老家的人……
　　 不管怎样，他是失联了。村里人再没有人说过他，也没有人惦念过他，似乎“丑子”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传说而已。
　　 贵海父亲时常想念丑子，而每当贵海提及时，他总会说：“你丑子哥与你三叔同岁，还活着。小疆曾答应他父亲老百年后要将骨灰盒送回来的，要睡在山头梁他奶的脚底下。你丑子哥没有回来，他活着！”
　　 “谁知道呢？小疆已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不认识我们，咱连个电话都没有啊！说不定他在丝绸路上早选了个好地方呢！”
　　 贵海父亲抽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没回来，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