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煤炭的形势特别好，国家需求量大，价格在不断地上涨。村委会决定在山里的黑瞎子沟再开个煤矿，任命春来去当矿长。敏香铁了心非跟春来进山不可，文山扭不过，只好同意也跟敏香去矿上，只是要求春来别让他下井挖煤，干点管理工作。春来答应了，让敏香当炊事员，让文山当管理员兼业务采购员。
　　 在春来的领导下，经过三十多个村民的奋发努力，只两个月煤窑就出煤了。这里煤层有两米厚，煤质又好，热值达到6500大卡以上。出来煤就被大汽车拉走了。文山这段时间工作挺好，三天两头出山去买肉、买菜，购矿山用的原材料，表现得兢兢业业。可是半月前，敏香发现文山出山办货晚回来一天，回来也不爱说话了，神色不对。再三追问，原来文山经不住几个赌友的劝说又去赌了一次，把厂里的钱输了。问他输了多少他不肯说。敏香只好报告给春来。经春来一查账，文山竟然把公家的钱输了三千多。
　　 春来气不过，狠狠扇了他一个嘴巴子：“混蛋！狗改不了吃屎，你也太没志气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村民凑的这点血汗钱，你也敢拿去赌？从明天开始你给我下井挖煤去，自己挣钱把这窟窿堵上！”
　　 午夜了，寒风呼啸着，那几只饿狼还在小煤窑不远处低沉地嗥着。春来的箫声还在响着，如诉如泣，凄凄切切。狼嗥夹着箫声，使人格外心悸。
　　 敏香还在伤心地哭着，泪水不断线地流淌。做女人难啊！埋在心底这真挚的爱却得不到美好的归宿。春来就是她心中的一切，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奉献给心上的人呢？她无法面对这冷酷的现实。
　　 记得那是刚进山不久的一天晚上，文山去山外购货没回来。敏香到春来的房间找脏衣服洗，她看见春来上衣的一个扣子掉了，她就着身上给他缝上。当她把脸贴在春来胸前咬断线头时，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他的胸脯也在激烈地起伏，他那黑亮亮的眼睛里又流露出昔日那深深的柔情，饱含着酸甜苦辣。在那漫漫的八年牢狱中，他牵挂着敏香，梦魂萦绕，经常夜不能寐。一次睡梦中他梦见敏香被李三子炸死了，满脸淌着鲜血，他惊醒了，呼喊着敏香的名字。尤其出狱后第一次见到敏香，看到她冰清玉洁的身子被文山和赌徒折磨着，他在滴着血。如果不是这八年牢狱的磨练，理智战胜了愤怒，他怕是早把文山和那两个赌徒打扁了。在狱中他曾想这辈子与敏香有情无缘了，今天敏香活生生地伏在胸前，她秀发上散发的香气使他陶醉，他的眼眶湿润了，多少年压在心底的爱像火山爆发了。他猛地把敏香拥进怀中，发狂般地亲吻。敏香的周身像被电击了一样，颤抖着热切地迎合着春来，把这些年缠绵悱恻的思念尽情发泄出来。他把她抱到床上，她颤抖着解开了自己的衣扣，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春来那长满胡茬子的嘴巴在她的脸上、身上疯狂地亲吻……
　　 像喝了一杯甜甜的美酒，他们醉了，像一阵急风暴雨；他们疯了，像满山遍野的野花开了；他们痴了、狂了，深深地沉醉在失而复得的浓情蜜意里。
　　 想到到这里，敏香打了个寒颤。这就叫“搞破鞋”吗？女人就不能有真爱？突然她笑起来，嘴里重复着“搞破鞋？搞破鞋？”她一边悲凉凄楚地笑着，一边拉住文山问：“你说，啥叫搞破鞋？啥叫搞破鞋？你……你再这样说我就坚决和你离婚，我嫁给杨春来就不是搞破鞋了吧？”
　　 文山的酒醒了，神态也清了，他知道逼上梁山的后果，他舍不得这么好的女人。文山扶住敏香哀求道：“敏香，原谅我吧，我不该那样说，都怪我不好，让你伤心了。求你，别离开我，我不是在学好了嘛。”过度的疲劳加上过度的悲伤，敏香软绵绵地昏睡过去，美丽的脸腮上还挂着泪。文山小心地替她擦去泪痕，把她抱到铺上，给她盖好被子，再把炉火添旺。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美丽贤惠的女人，在心中自责。回顾结婚这几年，他没有让敏香过上幸福生活，而是一次次地伤她的心。他明白留住她的人已经留不住她的心了，敏香就要离去了，离去了，多么好的女人啊！怎么就没珍惜呢？真是不甘心啊！他决定重新振作起来，再也不去赌博了，好好干出个样来，不知还能不能来得及。
　　
　　 八
　　 凛冽的西北风撕扯着冻僵了的大地，树木在寒风中摇曳着、呻吟着，地面上的雪面子被风卷上半空打了个旋儿又被抛扔下来。云层很低，天灰蒙蒙的，又要下雪了。
　　 下午两点半钟时，一个背煤的人慌慌张张从井下跑上来，大喊：“井下冒顶片邦了！春来和文山几个人捂里面去了，快下去救人！”在井口旁的土坯房子里烤火歇气的矿工们急三火四地冲了下去。
　　 井底煤尘翻滚，呛得人们喘不上气。在片邦的现场人们看见张文山，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他左脸掉了一块皮，额头也破了，血和煤灰把脸涂抹得没人样了。他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扒着：“快来扒呀，春来为救我埋里面去了。”
　　 这时顶板又来劲了，大碗口粗的顶木压得咔咔响。人们赶紧拖着文山离开险区，可文山挣扎着不肯走：“快扒春来呀……他……他为救我被埋里面的。”
　　 人们刚把文山拉走，又一次冒顶片邦发生了，强大的气浪把人们掀倒，文山爬起来还要往里冲。
　　 原来，上半晌掌子面就来劲了。这在矿山是常事，春来让大家停止挖煤，都去运粗大的顶木。他领着两个翻打工在巷道加固了一排顶子。吃过午饭，春来下井检查了一下，按以往的经验已没大的问题了，可以继续工作。掌子面没煤了，他喊人下来打镐，文山和另外一个打镐工下来了。自从文山犯了错误被春来撵下井来，他嫌背煤太累，就选了个在掌子面打镐的活。刚才在土坯房烤火时，他心里还忌恨春来，在心中咒骂着春来，他多么希望有块石头落下把春来砸死，满天的乌云就散了。他不情愿地懒洋洋地跟在春来后边走下井来。
　　 春来很看不惯他那拖拖沓沓的样子：“看你那熊样，你就不会要点志气，干出个样来，昨天人家那个班打镐出煤12吨，你才出了9吨！”
　　 文山不服气，气哼哼地说：“你别老是瞧不起我，我张文山除了爱耍钱的毛病，其它哪点也不比你杨春来差！不信今天咱俩就比试比试，看谁刨的煤多！”
　　 春来笑了：“吆呵，小样，你还来劲了，那咱就比试比试！”
　　 春来把另一个年轻打镐工的镐要过来。文山铆足了劲扬起镐狠狠刨向煤邦。由于上午顶板来劲，煤邦已酥了，这是两米高的煤层，又是25度的斜掌子面。文山一镐下去，煤邦就跟着片下来，把文山埋住了，春来赶紧过去把文山从煤里扒出来。没想到，文山刚爬起来就听见沉闷的响声，更大的片邦发生了。春来一把抱住还没站稳的文山，拼尽全力把他推了出去。那个年轻的打镐工没经验，吓傻了，还呆呆地站在煤邦下，春来返身又去救他。可是，来不及了，几十吨的煤混着岩石滚落下来，把俩人埋了进去。文山由于被春来拼力推出去，只捎了个边，当他脚下一滑摔倒时，只被埋了一米厚，他一用力就拱了出来。文山灵魂深处泛起了波澜，想想自己刚才在土坯房烤火时的龌蹉想法，感到无地自容。他想，如果我张文山死了，人家春来和敏香不就……可是，生死关头，人家春来能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对不起杨春来。春来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啊！文山的灵魂在这一瞬间就被击醒。
　　 傍晚时，人们把春来和年轻的打镐工挖出来，抬上井口放在雪地上。几个人还不死心，还在为春来和年轻矿工做人工呼吸，可是窒息的时间太久了，一切抢救都无济于事了。春来的脖子憋得快有脑袋粗，两只大眼睛像牛眼睛一样鼓瞪着，眼球上沾满煤粉，下唇被牙齿咬透了，下巴上淌着血，两只手心紧紧攥着煤面子，鼻子、耳朵都出血了，极度痛苦的样子。
　　 看着这个惨状，人们的心碎了，都抽泣起来。杨春来是个好矿长啊，井下哪里危险哪里有他，哪里活累哪里有他。工人吃得饱不饱，睡得暖不暖，他都操尽了心。谁家有个危难遭灾，他都慷慨相助。多么好的矿长，多么好的兄弟啊！
　　 敏香正在做晚饭，闻讯后慌慌张张地跑来。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拎把剐鱼的刀，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直愣愣站在春来身旁，刀掉在地上。半天才醒过神，她没有哭，牙关紧咬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俯下身，掏出手帕，轻轻地把春来眼球上的煤灰擦去，然后把春来鼓瞪的眼睛合上，又擦干净脸，再掰开牙，把快断下的嘴唇拉出来。动作是那样的轻，那样慢，生怕弄疼春来似的。发现春来领口下的扣子又掉了，她从容地在衣兜里拿出个黑扣子，把别在胸前的针线取下，一针针把扣子缝好，趴下身把线咬断。这时，人们看见一串泪水滴落在春来的脖子上。咬着嘴唇做完这些后，她回头望了人群一眼，扑通一声跪在春来身边，旁若无人地亲吻了春来的脸。她的眼光有些古怪，说不清是悲伤、是惊悸、是懊悔、还是愤恨？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她不相信眼前的现实，总以为春来睡着了，摸摸春来的脸，那张温暖的脸冰凉。啊，春来哥！你真的死了吗？不，你像头壮牛，你不能死！这时她的眼前幻化出春来的笑脸，春来把她从黑熊身下救起，脸上淌着血，拉着她跑下山时傻笑的脸；春来为救她打死李三子被公安局押走时那无奈绝望的脸；他出狱后，风雨之夜他怒打赌徒色鬼使她免遭蹂躏时，那怜悯混着凄楚的脸；春来用满是胡茬子的嘴巴狂吻她时的欢愉笑展的脸……这一幕幕像电影在眼前幻化。
　　 敏香一遍遍轻呼：“春来哥……春来哥，你醒醒，醒醒。”春来没有用往日的笑容回答她，身子渐渐僵硬。敏香绝望了，泪雨像瀑布一样涌流而下，但她没有哭出声，在心里默默说：“春来哥，等等我……等等我！”谁也没想到，敏香从地上抓起鱼刀，猛地刺进自己的喉咙，慢慢地靠着春来躺下。
　　 血像涌泉一样喷射出来，溅洒在银白色的雪地上，鲜红鲜红得刺眼。
　　 北方冬天天黑得早，天渐渐暗下来。风停后，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漫山遍野。寂静的旷野里苍苍茫茫，朦朦胧胧，雪花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掩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