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江一苇急大了，何尚也急大了，所有在杜山的债主都急大了。种种迹象证明，苏老板的确卷款逃跑，连生产的机器也被他绝妙卷走。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是有预谋的诈骗，一开始就布了一个大局，让可怜的杜山人幸福地钻了进来，然后搓手顿脚。生活就像一曲悲喜剧，此刻，毫无预兆、毫不留情在为贪婪的那些人表演。据初步统计，苏总在杜山的借贷款超过三千万，最多的一位债主五百一十八万。人们在悔恨声中不知所措。找苏总，人海茫茫杳无踪迹；找政府，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高息吸存本就是违法行为，政府怎么可能承担呢？政府发展经济，招商引资的初衷也是为了改变亭洲的落后面貌，谁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连日来，江一苇急得死的心也有，几天下来人老了十几岁，胡子拉碴，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这事没着落，就接到了院长陆放的电话，陆放叫他赶快回到医院，口气十分不耐烦。江一苇不知自己出了什么幺蛾子，让陆院长大发雷霆。
　　 4
　　 杨柳镇在亭洲东南六十里，是亭洲第三大镇。亭洲八景中“杨柳杏雨”为其一，研究地方志的专家说，所谓“杏花、烟雨、江南”，杨柳是最具代表性的，虽然不免王婆卖瓜，但江南水乡风景别具一格。接到陆院长的电话，江一苇顾不上天气炎热，骑着摩托往杨柳赶。到医院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心稍微安定了，放下摩托，走进宿舍，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咕”往喉咙灌，水还没灌完，就听到了敲门声，是陆林的声音。陆林说，那天那个阑尾炎的病人术后老是高烧，已经有腹膜炎的症状。江一苇乜了陆林一眼，草草洗把脸，和陆林走进了病房。
　　 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因为发烧精神委顿。他的老婆见江一苇走进来，连忙从床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江一苇说：“江医生，么样搞的，手术几天了，还发烧，又不能吃。”
　　 “我看看。”他对着那女人笑笑，掀开病人的寸衫，左手抵住后腰，右手轻触腹部，随着四指缓缓抬压，病人发出轻哼声。又问了这几天大便和打屁的情况，安慰了几句，走出病房。
　　 在办公室里，他拿出病历，看着病人体温单、医嘱单及昨天化验检查情况，白细胞到了一万多，明显还有炎症。他有些想不明白，这个病人一来就做了手术，阑尾只是一个单纯的充血，并没有化脓，用了这么多消炎药，怎么有腹膜炎的症状？他对陆林说，晚上还加一组消炎药，暂时还不能进食，就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陆放打发一个药贩子后，江一苇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还未开口，陆放劈头盖脑地问。
　　 “我到亭洲去了，有点小事。”
　　 “有事也不请假。你那个病人天天发烧，你也不怕出事？”
　　 “我和陆林说过。”陆林是陆放的小儿子，初中毕业后，陆放把他搞进医院，先是做零时工，在药库打杂，后来通过关系转正后，让他到省职工医学院读了三年书，混到一个专科文凭，就放到病房当医生，已经三年了，因为执业医师考试没过关，就在江一苇手下当住院医生，江一苇懒懒人，总是放手让他干。因此和陆放关系也不错。
　　 “陆林能批你的假？太目中无人了。”江一苇不做声，朝陆放笑笑。他知道是谁在陆放面前说自己没来上班的事。
　　 “你那个阑尾病人要好好重视下，手术三四天，天天高烧，他的家属还找到我，莫搞出问题，到时吃不了兜着走。”陆放的语气缓了下来。江一苇“嗯”一声走出院长办公室。
　　 和全国的乡镇医院一样，亭洲辖下的，除了几个中心卫生院分科外，多数只有一个病区，内科、外科、儿科一起，（稍微精细一点的把妇产科单列）医生表面上有内外科职称之分，实际上是全科医生，什么病人都治疗。杨柳卫生院在亭洲乡镇医院中规模属于中等偏上，住院部只有一个，妇产科有专门的医生，护士是通用的。内外科连同陆林一共有六名医生，论资历和技术，江一苇最突出，因为他好歹也算杨柳的外科半把刀，那半把是陆放，但陆放当院长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手术台，所以严格说来江一苇是一把刀。内科也有基础，妇产科的医生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也是找他，但他有个缺点，工作有时散漫，经常屌着一根烟大大咧咧，还有就是性格直率，不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直率”从文字上说好像是一个人的优点，实际在现实生活中，因为“直率”的人说话不关缝，有时也不讲分寸，常常让人下不了台。有一年亭洲市人大代表到杨柳来调研村卫生室现状，本来就是走过场，大家高高兴兴，你好我好地看了医院精心准备的现场。人大代表调研其实和江一苇无半毛钱关系，哪知里面有位代表是江一苇老家的一个熟人，那人是单位的一个头头，明显比江一苇混的好，不知是为了友情还是为了显摆，在医院吃饭的前夕，带着另一位人大代表到病房去看他，二人见面嘻嘻哈哈，一番乱款，江一苇打趣说他们这样调研除了劳民伤财、扰乱基层工作秩序外，半毛钱作用也没有，假、大、空，都是搞形式，上面也是，下面也是，有个卵屌用？话并不是在大庭广众说的，不知怎么马上传到了市领导的耳朵，对卫生的官员们一顿发飙。江一苇第一时间就挨了院长的吼。后来有人问他怎么这样二百五，他说最看不惯那种盛气凌人的嘴脸的。那一年全市机关单位测评中，卫生自然而然是倒数第一。所以，有六个医生的江一苇，连个科室副主任也没能混上，不是没有原因的。江一苇外科独挡一面，自然也不把科室主任当回事，加上有一些人巴不得池子的水浑，久而久之，搞得江一苇和年轻的科主任刘思科，哪里有根弦总是接不上，二人基本上是各敲各的锣，各唱各的调，面和心不和。江一苇有时也想不清是什么原因。
　　 江一苇走出院办后又回到了科室。陆林说，病人还在发烧，38.8，到下午可能更高了。术后三四天这样的一个体温并不奇怪，问题是病人腹膜炎的症状很明显，他总感到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所以然。他嘱咐陆林还是抗炎、补液，纠正酸中毒，暂时观察，就饭也不吃走进宿舍，这两天心神俱疲，就仰头倒在床上。不一会，鼾声如雷。
　　 5
　　 正当他捧着一匝匝百元现金手舞足蹈时，一阵刺耳的铃声惊醒了他，他十分不情愿地接通了电话，电话是何尚打来的，说明天他们相约到亭洲市政府上访，问他去不去。他未加思索地说，去，一定去！说完，又倒头睡在床上。睡梦中，他看到了几个陌生人的眼睛向他喷出火花，他跑啊跑，不知怎么跑到妹妹那里，妹妹却变成一条蛇，在树上吐出蛇信，柔软而冰冷的身子欲缠住他，他在前面跑，后面还有一大群面目狰狞的人追赶，他的脚拔不动了，像灌满沉重的铅，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身后追的人已经到了身前，明晃晃的砍刀挥向他，前面好像没有路了，在慌乱中他挤出吃奶的力气，纵身跃向深涧，峡谷呼呼的风鼓动在耳旁，他的身子顷刻将粉身碎骨。他大声疾呼，就是发不出声，众人漠然望着他，没有一个人伸出手。他吓得哇哇大哭……醒来时，冒了一身冷汗。他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再也没有睡意。
　　 阳光还是老高，距食堂晚餐开饭还有个多小时，给陆林打电话问了下病人的情况，得知体温只有38.3℃，稍微放心，就骑着摩托往杜山去了。
　　 何尚这几天也没有去上班，他的损失虽然没有江一苇严重，但已经足够伤筋动骨了，利滚利，连本带息何尚有24.76万元被苏老板骗走，耗空几十年全部积蓄，她的老婆金桃每晚都在家里埋怨自己，也埋怨何尚，说是贪心不足，因小失大。何尚也心痛，可惜有什么办法呢？听说，在大丰公司上班的一位五十一岁的女人，除了把自己上班挣的全部投入外，还把一双儿女打工的十多万也投进了，得知苏老板跑路，一时想不开就喝了杀虫剂，现在还在亭洲抢救。金桃气得回娘家去了，二人一边喝茶一边絮叨。又说起明天到亭洲的事，江一苇说明知上访也没有屌用，还是要去，希望政府给公安施压，早一点把骗子苏总抓着，我要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另外还捅他一刀。怒火，把他脸上的咬肌拱得如一座小山峰。
　　 金桃不落家，江一苇就决定晚上在何尚那里住。吃过晚饭，一个人到街上去买短裤，边走边想，骗子苏总这样费尽心机，钱要回来的可能性渺茫得很，不仅房子不保，妹妹的钱怎么能还得清？想起妹妹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这些血汗钱，江一苇不知今后怎样面对？夕阳照在街道旁的屋子，散落的余晖反射在玻璃上，一汪汪残霞像一个空洞的大网，他仿佛置身其中，内心莫名的恐惧和悲伤。人到中年，好好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他不知道今后还能怎么走下去。“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他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了。
　　 半夜的时候，陆林打来了电话，那个阑尾炎病人突然出现了惊厥，四肢乱颤，神志也变得模糊。他叫陆林赶快让病人转院到亭洲去。在怔怔不安中几乎一夜不眠，天微微凉，和何尚交代了两句后，就往杨柳赶。
　　 真是祸不单行！
　　 陆放的眼睛鼓得像牛卵子大。到了上午九点，从亭洲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经过一夜的对症处理，病人的抽搐暂时止住了，医生们经过会诊，决定马上行剖腹探查，到了下午，一个更不好的消息传来，手术中腹腔遗漏了一块纱布，纱布烂得发愁。他一听头就懵了。把这个消息告诉陆放后，陆放指着他，“这——这——这，你搞个鬼，看么样收场。”气得话也说不清楚。
　　 他悻悻地走了出来，浑身散了架，像个瘪三，往日医生的风光荡然无存。快下班的时候，病人的一个兄弟带着一帮人找上门来，陆放将好话说尽，答应待病人好了以后，再协商处理。几个人骂骂担担走出医院。大家议论纷纷，他懊悔极了。
　　 半个月后，病愈的患者和家属找到医院，首当其冲对江一苇一顿臭骂，然后要求医院赔偿十万，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还是没有达成赔偿协议，病人一气之下投诉到亭洲卫生局去，这一回除了要赔偿外，还要求追究手术医生的责任。卫生局后来派来三个人协调处理，最后各退一步，总算达成了协议，医院赔偿三万五千元了结。临了，主管医政工作的局长找江一苇谈话，对他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狠狠批评了一顿，让他听候上面的处理。很快，处理通报就来了，按照《医疗事故处理条例》规定，判定为二级医疗事故，作为主刀医生，在手术没有结束的情况下提前退场，江一苇承担主要责任，要求个人承担40%的经济赔偿，并且给予行政记大过一次。
　　 拿到处分通知书，江一苇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心想这事总算完了，眼目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就剁吧。反正没钱。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三十万的银行贷款很快到期。杜山那边被骗的虽然上访了几次，政府也有心无力，公安机关出动警力到浙江全力追逃，茫茫人海中早没有苏总的影子，虽然发了通缉令，基本等于废纸一张。祖国这么大，每年形形色色的被骗案件多如牛毛，要想追还，大海捞针，几无可能。人们彻底失望了，怨只怨世道人心不古，怨只怨自己贪心不足，赊块腊肉。
　　 实在是再借无门，江一苇也不想去借了，工商银行依法拍卖了江一苇亭洲的房产，还清银行的贷款后，手里还结余三万多块钱，江一苇留下零头，给了妹妹三万，剩下的慢慢还。妹妹没说什么，毕竟血脉相连。他将家什寄放在亭洲一个亲戚家中。好长时间没上班了，他不想再在杨柳干，和何尚商量，决定办理停薪留职。陆放刁难他。
　　 6
　　 万仁医院是万仁集团在亭洲开的一家连锁医院。何尚是这医院的市场部主任，专门负责市场开拓。何尚带着江一苇找到医院的老板万总，万总看了看江一苇的医师资格证，“扑哧”笑了一声，江一苇脸红了起来。江一苇知道，在亭洲，处理他的通报早就是各个医院学习的典型案例。万总哈了一口气，对江一苇说，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在运作上有很大的不同，管理也紧凑，你要来我们欢迎，就是要改变惯性思维。何尚和江一苇连忙点头，工作的事算是有着落了。基础工资并不高，但每干一件事都有提成，江一苇此刻也没有资格挑选了，关键解决了食宿。亭洲的房子处理后几天，他有时在何尚那里，有时在堂弟家住着，这让他不自在。毕竟，四十多了，有多少同学、朋友、同事早功成名就，花好月圆，他，现在一样也没有，只有没还完的欠账。
　　 万仁医院是亭洲开放医药市场引进的第二家民营医院，经过短短几年发展，医院已具有相当规模，内外妇儿各科室一应齐全。万总年龄不大，经营医院却经验丰富，铺天盖地的广告，遍地开花的专家，在亭洲已经很有影响了。按照万总的经营理念，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努力的医生。千方百计满足病人的需求，让病人快乐治病，是医院最大的特色。
　　 何尚在这家医院已经两年多了，专门负责市场拓展。按何尚的吹嘘，早风生水起了。江一苇到医院没工作几天，已经相信何尚们的能量了。何尚的工作是每天一上班，开着医院的面包车，到全市各个角落去发现病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风尘仆仆，穿梭在各个村庄，免费为病人体检，有时还带一点医院定制的诸如毛巾、帽子、扇子、洗衣粉之类的日常用品，发放给参加体检的病人，对那些在检查中发现有毛病的群众，努力动员到医院来住院治疗，二十四小时接送，有的免费，有的包干，甚至住院的生活费也由医院免费提供，这对于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开天辟地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好事。当然，前提是办理了医疗保险。所以，医院常常车进车出，病人蜂拥，有时一个村一来就是几车住院的群众。何尚曾夸口说，在万仁两年多，亭洲所有的村庄都有他的足迹，所有的乡村医生和村妇女主任，他都有电话，并且已经成了好朋友。从前在杨柳时，江一苇根本不相信何尚的屁话，以为吹牛，现在，置身其中，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