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苇在外科上班，主任老林，六十多岁老头，曾是临近一个县级医院的外科主任，退休后被万总聘来，除了不动脑壳和心脏，什么手术都做。实在难度太大，就请兹州一家部队医院的医生来协助。整个外科有七个医生，三个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还没有医师资格证，专门负责写病历，伤口换药等日常事，有时也上台当个三助四助。大家都一脸的笑，不仅对病人，也对同事。
　　 实话实说，江一苇的外科水平在四位医生中要算差的，这与他长期在乡镇工作有密切的关系。面对越来越多的医患纠纷，乡级医院现在以医疗安全为第一要务。几乎约定俗成，内科稍微有点风险的，一律往上转；外科手术越做越小，除了阑尾、疝气，割个浅表的包块外，遇到稍微复杂的，用陆放的话说，莫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划算。所以，中国现阶段基层医改的路还很长。说是要搞分级诊疗，可当很简单很基础的病，在基层医院并不能顺利解决时，怎么分级？好在江一苇那些年在亭洲、在省城进修外科时，也学到了一些技术，尽管荒废了一大半。他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对付眼前的工作。想到这，忐忑的心多少安定了几分。
　　 民营医院最大的特点是打破了大锅饭，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异议。从前江一苇在杨柳上班时，迟个到，早个退，找个借口打一下午麻将是常有的事，现在他再也不敢这样了，每天早早地上班，对病人一脸的笑，默默想着今天的任务完成没，收了几个病人，做了几多检查，开了多少药，有多少提成。如果那天病人多，心就会像喝了蜜，如果没有病人，神经就是兴奋不起来。总之，以百分之百的努力为病人服务，也为医院和自己服务。他感觉自己的情商开窍了，一月下来，也没有遇到特别难度大的手术，忐忑的心归于平静了。
　　 从体制内到体制外，其实只隔一层膜，捅开这层膜，便柳暗花明。从前在医院挣多挣少，都是单位的，现在不同，每一分每一厘，都与自己得失相关。但民营医院不是做慈善的，尽管有时也要说着慈善的话。最开始的一个月，江一苇还是吃力。吃力不是在开刀的技术上，而是自己的病人最少，医院定的经济目标比他的能量高，还有同事们虽然表面都是一脸的笑，但谁都明白，到这里是来挣钱的，要不六十多岁本应安享晚年的老林，放着家里的热饭热炕，跑来亭洲就有些神经质了。所以，表面上大家客客气气，暗地里无时无刻不在竞争。因为事关切身利益啊。最初江一苇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看到大家都不怕不好意思，也习惯成自然了。和何尚嘀咕了几次，在摸清医院的运作后，江一苇并没有灰心。何尚是负责市场的，很多来院的病人他最早得到信息，因为万仁医院最基层的网点都有何尚的电话（他们正是凭一个电话就有回报），这对江一苇是个可以利用的优势，稍微与外科有点关联的病人，像个胆结石、肾结石，肚子痛、腰痛，经何尚一咕哝，来了以后就会直接找江一苇，有时江一苇还亲自在医院门前接待，这个是同学的父亲，那个是同事的朋友。嘴唇两片肉，上下一咵，就咵成了真理。两三个月过后，江一苇的病人就变多了，也几乎没有太难的手术。如果手术真的有风险，还是建议病人到亭洲医院或干脆到兹州去。大家都不是苕，公立医院气候大，抗压能力强。学会规避风险，在今日中国，是医生们特别是民营医院的医生们最重要的一课。
　　 江一苇觉得他离开杨柳真是对了。后悔该早一点听何尚的话。想到过去的一年，他的人生经历了千疮百孔。深有感慨地说：树挪死，人挪活，千古不破真理！
　　 7
　　 这一天是江一苇的专家门诊。
　　 江一苇到医院工作几个月后，万总看他病人还多，就以外科副主任医师的名头，每周要坐两次专家门诊。说是专家门诊，什么病也看，只要有人上门，无论什么科。他精神亢奋地坐在专家诊室里，天蓝色格子衬衫，深红色领带，洁白的工作服，稍微上翘的头发，专家的派头十足。八点到九点基本没有事，因为万仁的病人多半来自乡下，此刻正在前行的路上。到了九点半的时候，来了两个复诊病人，一个是骨折，一个是腰痛，扫了CT，带了几盒中成药，病人笑眯眯地离开。临了，江一苇还千叮呤万嘱咐，一定要注意这注意那，要按时复诊，来时提前打电话，他好安排时间接诊。又给那骨折的病人带点棉签和消毒水，这是不收费的，还作出怕人看见的样子。江一苇看到他们离开，站在窗前喝水，等待下一个就诊者。
　　 一只鸟停留在椿树上，缩着身子，对天空喳喳叫着。霜降过了，椿树的叶子落个精光。江一苇不知这是香椿还是臭椿，他记起那些年父亲还在世时，最喜欢吃母亲的椿树叶炒鸡蛋，把乌红的香椿嫩苗用开水焯一下，切碎，放在锅中翻炒，然后打两三个鸡蛋，加一点葱花，烫在香椿苗上，两面煎成黄爽爽的，既不刺鼻，又满溢青香。那是父亲的最爱，也是自己对春天念想的一个理由。现在，他嘿嘿笑了一下，父母早已离开，人世间的骨肉血亲只有妹妹了。想到妹妹，他有些愧疚。妹妹和妹夫一直在外打工，他们来往的也很少，每年见一两回面。但他知道，妹妹对自己是关心的，特别是自己出了这一大摊子事后。很长时间没有去看妹妹的孩子文文了，那个胖外甥，正在老家的一所寄宿学校上小学，他喜欢文文总是满怀疑问满怀好奇的样子。得抽时间去看看了。他暗暗想。
　　 门口一团黑影打断了江一苇的思绪，他满脸堆笑望去，这时候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大约和自己的年龄相仿，女的年轻得多，很清瘦，估计三十岁左右，看来极不情愿。他让两人坐了下来，很客气地问了一句，有什么可帮忙的？
　　 “江专家，”那男人先开了口，说：“她的后背长了个包，看看需不需要手术。”
　　 江一苇示意女人露出包块，她女人忸怩了几分钟，极不情愿地松开裤带。包块并不在背部，而是在臀部外侧，靠右髋关节。江一苇让女人躺在诊断床上，反复检查包块的大小和移动度，以及压痛和反跳痛，对男人说：“这是一个瘤子。”看到两人吃惊而又有些紧张的目光，江一苇微微一笑，说：“你们放心，这样的瘤子我治疗过很多，是什么瘤要等手术后才知道，建议还是早点做，时间长容易发生变化，如果挨着了血管和神经，手术就麻烦。”又说起他那年也遇到这样的一个病人，因为一拖再拖，最后搞的手术下不了台。这样的病例，江一苇现在开口就是。
　　 女人听了江一苇的话后，向男人瞥了一眼，江一苇捉捕到了那女人复杂的目光，他心中思忖，这两人不像是平常夫妻的关系。就说：“正好现在还有床位，这个季节做这样的手术最适宜，伤口不容易感染。”
　　 女人点点头，江一苇很快让他们办理了住院手续，亲自送到外科住院部，和助理医生小朱交代了几句，完善检查后，早一点安排手术。两人很满意医院的服务质量。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进展很顺利。切开皮肤浅筋膜以后，已经看到有两个鸭蛋大的包块，颜色稍微暗红。江一苇小心地剥离包块周围的组织，蒂的根子很深，最后包块还是破了，一团又一团干酪性坏死组织流了出来，清理完分泌物，他发现似乎通向了髋关节，好不容易切断蒂部，又是清洗，又是引流，缝合伤口后手术就结束。昨天陪同的男人并没有来，来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可能是男人请的，看到病人出来，女人的目光很冷淡。江一苇简要说了下手术的经过，那女人不置可否，看上去不像病人的亲人。
　　 术后，江一苇怀疑病人是髋关节结核。后来也得到证实。病人术后并没有像江一苇想象的那样顺利，术后就发烧，还一阵阵疼痛，伤口裂开了，分泌出大量的清浠脓液。江一苇每天做病人的工作，除了抗痨治疗外，还要用营养药。营养药很多，最好的还是白蛋白，虽然几百块一瓶，但磨刀不误砍柴工。病人自然是听医生的，就一瓶接着一瓶，前后用了十多瓶，抗痨药也发生了效果，两个月以后，病人的伤口愈合。一个包块，花了两万多块钱，江一苇长吁了一口气。病人和招呼的女人也没有表现特别的不满意。结账出院拜拜了。
　　 这事让万总知道了。万总作为典型病例在医院宣讲，号召大家要向他学习。一个小包块用了两万多块钱，关键是病人还没有意见。让江一苇介绍经验，江一苇笑了笑，病人讲普通话不是本地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与那老男人关系微妙，有可能不清不白，那男人还是个有钱的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早知道是结核，就不会莽撞地手术，先抗痨，再手术，也许就不会发生伤口溃裂的事，总算因祸得福。当然，这番话只能在内部交流，如果让病人和家属知道，说不定会闹出麻烦。
　　 万总笑着点点头。说最重要的还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将潜在的医疗纠纷化解。万总总是高屋建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江一苇。江一苇半是羞涩，半是得意。
　　 8
　　 春天来了，万物生机勃勃。江一苇借妹妹的钱还了一半，他有信心，新的一年再接再厉，定会还清亏空，还略有结余。为此，他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和何尚喝酒的日子稀疏了好多。这一天下午，何尚打电话来说，晚上在四米酒楼吃饭。江一苇也想放松一下，毫不思索地答应了。
　　 四米酒楼是亭洲老字号饭店，处于闹市中心。改革开放前的鲜肉包子，在全亭洲最有名，现在包子不稀罕，但里面的野生甲鱼为亭洲一绝，将甲鱼在土罐中细火慢煨，撒上姜、蒜和辣椒，汤稠味美，香飘半座城。在甲鱼被国人炒得火红的时代，这里几乎天天爆满，现在虽然甲鱼的神话被打破，还是经常高朋满座，吃野生甲鱼，喝亭洲黄酒，成为亭洲招待贵客的一种象征。华灯初上，江一苇换上一身休闲服，骑着嘉陵摩托往酒楼赶。他不知何尚又遇到什么好事要到这里请客，请的客人一定尊贵。以前，他和何尚吃饭，自己掏的多，现在破产了，吃饭多数是何尚掏的。何尚手里有一点办公经费，那些从农村转送病人的朋友，正是何尚的市场部负责，遇到饭点，在普通的小吃店，简单炒几个菜，江一苇有时也趁机打打秋风，但从来没有到四米酒楼这样高级的地方。
　　 江一苇还没有停好车，何尚的电话又打来了，他应了一声，径直走向三楼的单间——彩云间，还未进门就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普通话夹着生硬的亭洲话。这狗东西，又找来哪里的女人，他骂了一句推门进入。房间只有三个人，一团红影子正与何尚说的欢。江一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何尚站了起来望着他笑，那女子也站了起来望着他笑，他怔了几秒钟，心中彷如春汛涌动，脱口而出，“若木？”
　　 “一苇！”那女人葱皮一样清秀的手向他伸了过来。他迎了上去，温润如玉。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么多年来一点消息没有。”
　　 “哎，莫提了，在外面瞎忙。”那女人又说：“昨天才找到了何尚的微信，在卫校的同学群中，今天就从兹州跑到亭洲来。”
　　 若木指了指身旁穿橙黄色衣服的小姑娘介绍说，“这是小江，你本家，江小白，我们公司的美女助理。”她讲“美女助手”四个字时，特别轻，但江一苇却看到了她洋溢出来的职场得意。江小白朝一苇颔首，嘴里甜甜地冒了一句“大哥好”，说的众人都笑了，江小白也笑了。江一苇脸有些绯红，似乎不好意思，但很快就镇定了，看到江小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皮皮。
　　 服务员把几道具有亭洲风味的菜依次摆上桌来，江小白像个调皮的孩子，问这问那，何尚就在那里烂侃，有时说的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酒过三巡，大家的谈兴更足了，天南海北，乱七八糟的旧事都提了出来，说的江小白像呆呆听天书，一直闹到很晚，江一苇才回到万仁医院的宿舍中。虽然喝了酒，躺在床上就是没有睡意。在他的脑海中，多年前储存的若木的影子又鲜活了。
　　 若木和他是初中同学，初三还同过桌。那一年，若木的父亲金大胜正是他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金老师除了汉字拼音走调外，其它满满都是干货，讲起课文来，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古文也很厉害。金大胜是文革前的高才生，本来一心想跳出农门，奈何时运不济，临近高考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怏怏背着两床破絮回家。在家里修了几年地球后，文革后期遇到大队学校缺老师，书记又是本家的，送了两条游泳烟，请了一桌酒，就成为民办教师了。他肚子里实在有货，又能写能画，出个大批判宣传栏、写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之类的标语更是拿手好戏，不到两年就成了学校的骨干老师，非常风光。若木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两个兄弟，一个叫“寻木”，一个叫“建木”，名字听起来古怪，其实是有来历的。同事中有个李老师问他怎么把孩子起这样的几个名字，他只是笑了笑，说“合式叫的”，李老师不相信，有一回遇到一个很有学问的右派，挑大粪时在操场边歇肩，李老师不耻下问，问“若木”、“寻木”、“建木”的来历。那右派迟疑了一会，又想卖弄学问，说：“这三个‘木’都有大出处，是《山海经》中的神木。”又说：“屈原《离骚》中有‘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那老师听后暗暗记在心中。有一天听说学校来了一个民师转正的名额，传言那名额带帽给若木的爸爸，李老师就到区教育组告了刁状，说金大胜心怀鬼胎，妄图复辟，连为小孩起的名字都沾着“封、资、修”，以“木”拂“日”，攻击敬爱的领袖，是无产阶级的敌人，资产阶级的走狗，不仅不能转正，还应该清理出教师队伍。好好的一锅汤就这样被浇灭。幸亏堂兄书记还在位，没有下放，在学校作了几回检讨才了结，并把他们姐三的名字改成“学工、学农、学军”，非常接地气，符合革命化和大众化。好在不久文革就结束了，开始重视人才，他的爸爸也转了正，调到乡中学重用。金大胜翅膀硬了，马上恢复了孩子的原名。若木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从小在学校与老师接触的多，见识广，胆子粗，长的白净，歌又唱的好，是学校的一号人物，但那时大家一心想跳出农门，江一苇和金若木初三同桌一年，除了讨论学习外，其它没有什么交集。中考结束后，他们都幸运地考进了亭川地区卫校。在卫校，他们认识了同乡何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