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家的客人
“平时能得跟豆样,关键时候就傻了吧!”村长说。
“六桌呀!我一辈子最多一次做两桌菜。”村长媳妇说急死我也做不出来。
“别急,我给张磊打电话。”村长说张磊是学厨师的,对付几桌菜没问题。
村长拿出手机,拨通了大侄子的电话,说:“你和张伟赶快过来,我这里来了四五十人,顺便把你家里和你二叔家里的桌子、凳子都拉来。我这里只有两张桌子,还得四张。不够,再去借!桌子的事儿交给张伟,你先过来,快点!”大侄子在著名的蓝翔学的烹调,毕业了受雇于街道上一家饭店。一个月三千多块。
挂了电话,俩人相互瞅瞅,媳妇说:“怎么突然来那么多人呢?他们是不是以为你要当书记了?”村长媳妇说书记家拜年的才多哩。
“你不说我还糊涂着呢!今年书记在城里过年呀!”村长说书记不在村里,他们不上我这儿上哪儿呀?
“还说我关键时候就傻了呢!”村长媳妇说你早就知道书记今年不在村里过年,怎么不多买点菜呀?现在抓瞎,可不都是你的责任!
正说着,大侄子张磊骑着电瓶车跑来了。一进门就说:“有推牌九的呀?我也下!”
“今天实赢你小子也不能下!我这还等着你做菜哩!”村长说这么多人,你婶子看着头就大了。
张磊进了厨房,问总共几桌人?村长说一个小组8个人,六八四十八,得六桌吧。张磊把六只盆子瞅了一遍,说:“你这是三桌菜的料,还差三桌。”
“可不是咋地?我就准备三桌菜。”村长媳妇说原来计划村干部、六大员一桌,俺娘家来人一桌,乡里几个年轻人年年都来,凑一桌。三桌开完,也就开市了。那时来人再上街买。谁知大初一一下子来那么多人!
张磊说:“都是来拍马屁的!”村长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改口说,“一年回来一趟,走走也是应该的。不过,上赶着都一起来,浩浩荡荡,谁受得了?王书记还不是嫌每年来人太多,搬到城里去了。”
“王书记的儿子、女儿都在城里工作,他搬到城里主要是生活方便。哪能像你说的那样?”村长说王书记现在遥控指挥,一般不会亲自来村里了。
“一个小组八个代表,太多了!”张磊说,“不是三个代表吗?怎么变成了八个代表?”
“什么三个代表,八个代表的?”村长说,“又不是开会,又不是一事一议。没人做规定的。想来多少就来多少呗。”
“简单一点,一桌两个火锅,一锅羊肉,一锅杂拌。”张磊说羊肉不能掺假,兑几片胡萝卜算了;杂拌锅里有红烧肉、酥肉、绿豆丸子、山药。等吃差不多了,就加汤,往里面兑粉条、黄心菜、油菜。地菜更好。盘子呢,配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凉菜呢,凉拌豆腐干、凉调猪耳朵、凉调牛肉、凉调黄瓜。四个凉菜先上,他们喝酒,再炒四个热的。瘦肉炒蒜薹,鸡蛋炒木耳,肚片炒青椒,炝一个鱼。
“四个热菜太少了吧?”村长说,“起码得六个热的。”
“不能再多了,快赶上满汉全席了!”张磊说,“就这你还得去借好几种哩。”
“主要差那几样?”村长说,“你跟我细细说说,我去办。”
“羊肉、牛肉、酥肉都不够。”张磊说,“牛肉、酥肉、猪肚子、耳朵、鱼可以上俺家和二叔家借。羊肉哩,俺家、二叔家都没有。村子里吃羊肉的不多,太贵。生肉20,熟肉30,谁买它?三叔骑车去街上饭店里买。别人去,还买不到哩。生羊肉呢,买10斤,熟肉呢,买五六斤就可以了。不过,熟肉人家不卖。要是生肉就得很长时间烀,这顿饭恐怕要到一点多了。还有酒,家里酒够不够?”
“不够。”村长说,“肯定不够。我就买了一箱四瓶装古井贡酒。”
“48个人,按每人半斤酒,得24瓶,整整6箱,去掉一箱,5箱,2000块!”张磊说,“三叔这顿饭至少得3000块。”
“乖乖,得你三叔四个月的工资!”村长媳妇说,“你三叔一年才9600哩!”
“要不,你买金谷春大曲,一箱180,农村现在流行这酒。”张磊说,“喝大曲可以节省一千多块。”
“不行不行,”村长说。“大曲不行,很多养猪户都不喝大曲了,我是村长,怎么也得喝古井贡。酒赖了人家背后说闲话。”
“你能跟人家养猪户比?人家一年进十几万,你呢?”村长媳妇说,“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农家的生活向来都是要精打细算来做底,村长媳妇也不能例外。村长媳妇也是通情达理的,她说我有粉也知道往脸上搽。但屋里没货,总不能东家西家地去借。再说,现在借钱容易吗?
“今年人家是头一次来,必须喝古井贡。你别管了,我先去街上赊账!”村长瞪着他媳妇说,“你别耷拉着脸,高兴点高兴点。”
“我操你那个闲心!吃饱了撑的我!”村长媳妇在外事上一向都听村长的。虽然不够高兴,也搁在心里,不往脸上放。
村长安排媳妇说:“等张伟来了,你让他回家借牛肉、酥肉、猪耳朵、猪肚子等。再剜一筐青菜来。然后借酒精锅,不要借电锅,电锅得插电,扯着一根线,绊人。你给张磊打下手,也学着点。我上街去了。”
村长媳妇说:“5箱酒你能带来?还有羊肉!”
村长说:“我叫他们店里送家来。”
村长媳妇笑笑说:“送来了不又多一个人吃饭?”
村长说:“吃狗屎。”
村长上街就不说了,上街买酒,还有羊肉什么的,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是讨价还价,无非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店家给送货到家。
这顿午饭直到下午两点才开席。先是,村长把人都请出来,腾出地方,摆上桌子板凳。摊上桌布。接着下了筷子、一次性塑料酒杯。被请出来的人呢?有的在院子里站着数钱,说输了,输了二百多;有的说赢了,赢了一盒烟钱。也有的说,没赢没输,够本。有人去东屋山旁边厕所里撒尿,厕所太小,一些人就站在外面等,出来一个,进去一个。也有人帮张伟收拾桌凳,把酒瓶摆在桌子上,每桌一瓶。堂屋西屋一桌,当门两桌,前面过道两桌,耳屋一桌,共六桌。
张伟先点燃了一只酒精锅,把杂拌锅端上来,四个凉菜也端上来。酒精炉跳跃着绿色的火苗,若隐若现。村长喊一声:“外面的人进来坐。”人们陆续走进堂屋或者耳屋,大部分都是一个村民小组一张桌。有人大声喊着张磊,喊着张伟,也有人喊着村长,说这里空大,可以再加一个坐。村长呢,站在堂屋里,对落座的客人说:“还有一锅羊肉和四个热菜没好,大家边喝边等。一会菜齐了,我再敬酒。”三组的一个中年人说:“村长太客气了。那个羊肉锅就别弄了。我们到村长家里来,一不为吃,二不为喝,就是来给你拜个年的。”村长说:“这我知道,谢谢大家大年初一给我拜年,我一会陪大家喝两杯!现在,我委托一位写酒的。就你了。”村长说着,把酒瓶递给说话的中年人。中年人接过去了,说:“大家听到了,村长叫我当酒司令,谁不喝我罚谁!”
这一带的人都把“倒酒”说成“写酒”。酒怎么能“写”呢?他们就叫“写酒”,好像,酒就是字。
安排了堂屋,又安排过道和耳屋。村长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一遍。耳屋里一个年轻人说:“村长削一盆萝卜菜就把我们打发了。这些天吃得太油腻了,萝卜菜能消除油腻。”村长说:“那好,我叫张磊削一盆来。大家先喝着。需要什么直接说,别客气。”
张伟两个屋子跑,看哪个桌子缺酒了,赶紧上酒,缺烟了急忙拿烟。等每张桌子喝了一瓶,羊肉熟了,一锅锅盛出来,香气四溢。张伟又点燃一只酒精锅,羊肉端上来。
菜做完了,要准备饭了。包饺子、团汤圆都不可能了。人多,材料不够,只好馏馍。张磊问:“三婶,馍在哪儿?拿馍来馏。”
村长媳妇答应一声,跑耳屋里床上把半口袋包子掂出来,说:“我蒸三锅子包子,80多个,够了吧?”
“喝了酒,有人还不吃饭了呢!”张磊说一人一个包子吃不了。
说着,伸手掏包子,一摸全稀烂了。急忙倒进小簸箩里,哪有一个完整的?肉馅的。粉条馅的、干菜馅的,都搅和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怎么回事儿?”村长媳妇问。
“是屁股把它坐了。肯定是没地方坐,坐包子上了。”张磊说。
“这些人!”村长媳妇说,“这些家伙屁股都长猴了?到处乱坐!”
“算了,喂猪吧。”村长说,“烂了就烂了,啥也别说了。现在做米饭。做一锅米饭够了吧?”
“五碗米足够。”张磊说。
村长媳妇噘着小嘴,坐那儿烧锅。五碗米电饭煲做不下,现在柴火灶派上用场了。柴火灶,平时是不用的,只有逢年过节,蒸包子、做米饭、炸酥肉、炒花生。
厨房里烧水、淘米,轰轰烈烈。张伟跑来说:“三叔,进行不下去了,都说不喝了。”
“喝多少了?”村长说每桌平均得喝四瓶。
“只喝一瓶多点。”张伟说有几桌一瓶还没喝完,都说三十晚上喝多了,现在还难受。
喝酒这种事业,这么说吧,要是三十年前呢,大年初几,路边的田坎里到处都是喝醉的人,自行车呢,远远地躺着。现在看不到了,喝醉的人少了,路上田坎里看不到醉倒的人了。喝醉的人少了,不是因为酒少了,而是人们觉得爱酒不如爱自己的身体。好像,人们一下子发现过去爱错了,现在得纠正了。
“我得上了。”村长说张伟你跟着我,我要不行了,你主动替我喝。
“我酒量不行。”张伟说,“二两酒就倒了。”
“你小子半斤量,谁不知道呀!走!”村长说。
村长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张伟拿着酒瓶跟着。他们先进耳屋。一桌子人看见村长进来,都“唰”地站起来了。
“大家都坐都坐。我每人敬俩酒。”村长说,“一次性杯子写满,算俩酒。”
大家都不坐,说:“村长别敬了,喝好了。”
“你们每人才喝一两多酒,”村长说,“喝一两多那叫喝酒吗?”然后,伸出杯子让张伟写酒。写满了,逆时针顺序倒进每个人的杯中。一瓶酒写完,正好一圈。村长高举杯子,说:“干!”说完,“吱”地一声喝干了。在座的也都“吱吱吱,吱吱吱”地喝。样子有些艰难。
我说过,来客中很多人村长都不认识。但为了叙述的方便,只好临时给他们取个名字。村民甲喝干杯中酒,说:“村长,我们一般都是初五、初六以后就要离开家了。离开家,我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该管的没人管,不该管的有人管。这些年,我们每年回来,都要在书记家碰碰头,诉诉苦,今年书记搬家了,我们找不到他了。以后恐怕就要在村长家聚会了。所以,我们得敬村长一杯酒。”端着空杯让张伟写酒,“我提议,每人敬村长一杯好吧?”在座的都说好。于是,又写完了一瓶酒。
“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感谢大家来我家聚会。”村长举了举手,说:“干了。”大家都“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地喝干了。村长说:“大家慢慢喝,我去那边看看。”满座都说,村长请便。
村长出来,到过道里,两桌人又都站起来。
张伟又打开一瓶,写完了。接着又开了一瓶,也写完了。大家都那么严肃地端着,好像,他们手里端着的不是酒,是一页红头文件。这两桌挨着的背靠背、屁股对屁股的是一组和二组的人,一组和二组就隔着一口水塘。村长家也是二组的,所以呢,认识的就多了一些。不过,还是大部分叫不出名字,有的只知道他们的乳名,学名就不知道了。有的是知道他们父亲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本人的名字。村长端着酒杯,朝两桌人划了一个半圆,说:“我先干了。”大家又“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喝干了。村长说:“诸位慢慢喝,我上堂屋看看。”这时,村民乙说话了,“我们也敬村长一杯酒,一年就这一次,怎么也得敬村长一杯酒。”村长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又写完一瓶。大家端着,很庄重地碰着杯子,然后,仰脖子喝干。
来到堂屋时,村长就有些酒意了。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又是空腹喝的,又不吃菜,所以,酒就很快漫上头了。村长站在堂屋时,两桌人也是都站起来。这时候,热菜上来,酒精锅又添加了固体酒精。
堂屋与耳屋原是不同的。怎么个不同法?就是耳屋后墙开窗子,窗子开在自家院子里。前面有窗,后面有窗,空气就对流。屋子里的烟气就“对流”到外面去了,而堂屋的后墙是不许开窗的。后边有人家,后窗不能对着人家的院子。这是规矩,当村长也得遵守规矩。所以呢,堂屋里就烟雾缭绕,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堂屋当门坐的是四组和五组的人,都是比较远的,村长不大认识他们。村长进来时,说着同样的话,大家照例站起来。张伟给每人写了酒,一瓶又一瓶。村长照例划了半圈说“我先干为敬”,仰脖子喝干,大家也跟着“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地干了,然后,大家都“亮”了杯。有的是往另一手里扣扣,有的是往桌子上磕磕。
“我跟老表再干一杯。”这时候,村民丙忽然说他还没有跟老表喝过酒呢!
“老表?咱们是老表?”村长说,“从哪儿派的呢?”
“是呀,我们是老表。”村民丙说,“我母亲姓刘,你母亲也姓刘。又是一个村,刘大营的,她们是平辈。我们不是老表吗?”
“对对,是老表。好,我们干一杯!”村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