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家的客人
张伟给两个人分别写酒。村民丙的杯子写满了,村长杯子里少了一点,村长说:“你小子向着你三叔吧?少了点,再写!”
张伟打圆场说:“酒没二写的,算了三叔!”
村长说:“那我就自罚一杯吧!”说着,仰脖子干了,也把杯子往手上扣扣,再把空杯子伸到张伟面前,说:“写,写跟你表叔一样。”张伟只好写了。然后悄悄说:“三叔,我替你喝。”
“不行,跟自己人喝酒不能这样。”村长说,又“吱”地喝干了。
“老表真是实在人。”村民丙说。
“其实我这个人除了喝酒中,别的都不中。”村长说,“所以我不敢出外打工,怕回不来家。”村长说这话的时候,脸是红的,是那种被酒烘出的血的颜色。
“老表比我强多了。”村民丙说,“打了二年工,钱没混着,给女人混没了。临走时两个人,临来家就剩下我自个了。孤零零的伤着个心。”
“你说表弟媳跟人跑了?”村长说,“现在的女人咋回事儿,怎么说跑就跑呢?”
“跟一个温州的老板跑了。”村民丙说,“现在的女人只要有点模样的,就不能叫她出去打工,一打工就坏菜。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都结婚10年了,还不是说跑就跑了?跟他妈老母狗似的。温州老板都他妈五十多了。他这个岁数,妈的,她也跟!”
“薄田丑妻家中宝。”村长说,“老一辈留下的话现在还他妈金科玉律着。来,老表,我们再碰一个。希望老表今年出去,领一个回来!就你这相貌堂堂的大小伙子,还怕没有女人跟么?”
“老表对我真是‘太谦虚了’!今天碰醉了也高兴!”村民丙把杯子伸给张伟说,“写酒,老弟。”众人皆笑。张伟说,“我靠,岔辈儿了!喝迷糊了吧你?”
“没事儿。”村长说,“弄岔辈儿是酒桌上常有的事儿!”
两个人再次碰了一杯。
“村长喝酒真过硬!”村民丁偏着头竖起大拇指说。
“颈椎病还是落枕?”村长看见村民丁一脸痛苦的样子说。
村民丁还没有回答,旁边的村民戊说:“被老板手下人打的。”
“出了什么事?被打成这样?”村长问。
“你说说吧。”村民戊说,“你跟村长说说心里好受些。”
“要工钱要的。”村民丁说,“老板欠我一年的工资,到了年底我找老板算账,话不投机,就动手了。”
村长听了眼睛就红起来了。红红的,亮亮的。好像,眼睛里有一粒水晶球在哪儿滚动。我说过村长有个毛病,酒喝到一定高度爱哭。现在他就哭了,是那种不出声的泣。
“村长,你别伤心,是我先动的手。”村民丁赶紧说,“我把老板狠狠地‘目击’了!瞎不瞎还不一定哩!呵呵!”
“你把老板给揍了,工钱还能要到吗?”村民戊说。
“不要了、不要了!”村民丁说,“就算我这一年的工资给那个土豪吃药了,就算老子这一年睡大头觉了。”
村长听了,泪水越发蓬勃。“委屈你了,我敬你一杯。”村长与村民丁碰了一下杯,都“吱”地喝干了。喝过酒,村长说,“日他妈三令五申不准欠农民工的工资,怎么就是不听呀那些狗日的老板!”
“光看嘴吃肉,没见嘴挨打。”村民戊说,“咱们在外边挣点钱容易吗?说现在这社会有令不行、屡禁不止的不完蛋还等什么?”
“是啊,”村长说,“要是咱们村有工厂就好了。”
“是啊,是啊,是啊。”桌上的人都说南边很多村都办工厂哩。
村长又到堂屋西间敬酒。大家又都站起来,写酒、干。最后村长说:“都坐下吧,坐下吧!”大家落座后,只有村民己依旧站着。村长摆摆手说,“坐吧坐吧坐吧。”
村民己还是站着,说:“我屁股不能坐的。”
“那是怎么回事儿?”村长说,“也是被老板打的吗?”
村民己说:“不是。我骑摩托车走了3000里,屁股上的两根骨头坐得死去活来。现在是,宁可站着死,不能坐着活了。”
“你说你是骑摩托车回来的?”村长说,“3000里路你骑着摩托车往家里来?”说着,先就激动了,声音有些哽咽了。村民己呢,头上是光光的,没有头发,脸上有痘子,红红的痘子。野野的样子。上身呢,穿着一件很短的皮夹克,下身呢,下身被桌子遮住,村长是看不见的。
村长这样了,一桌人都唏嘘不已,说三千里得多少小时呀!你一天能跑多少里,骑摩托?
“我雷厉风行,驷马难追!”村民己说,“三天到家。别的没什么,就是屁股大规模瘫痪了。”
村长端着酒杯走过去,对村民己说:“兄弟,辛苦了,我敬你一杯。”村民己很感动地跟村长碰了一下杯。
碰完杯,酒未喝,村长就那么的端着,醇香的在手里,眼泪无声而缓慢地流着,亮亮的在脸上。村长一哭,坐上有喝高了的,也哭起来。结果,唏唏嘘嘘,尽皆垂泪,外间的人也是,唏唏嘘嘘、唏唏嘘嘘,都在酒里悲哀着。这些辛苦得近于麻木的人,笑也难得,哭也难得。而哭得最放肆的当然不是别人,是村长。
男人的哭一般来讲没多少艺术性,不像那些女人,可以一边哭一边唱,一边唱一边哭,把哭做得跟唱歌似的,很艺术。男人哭一般来讲都不会发太大的声,他们主要是呜咽,是抽泣。但村长老婆还是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过来,看到村长的样子,又气,又心疼,说:“大年初一,这是干什么呀你?”
村长呜咽着对媳妇说:“你、你跟他们碰、碰一杯!”又让张伟给他三婶写酒,说你三婶也有半斤酒量。
村长媳妇说:“都喝哭了还喝什么?下回再喝。”村长媳妇说,“太阳要落了,五点了都。一会儿黑天乌瓦的,你叫他们怎么走?张伟、张磊也劝说别喝了别喝了。再喝都倒了!”
村长依旧满脸流泪,说:“本、本村长,明、明天就、就、就去‘跑项’,我、我们村自己办、办厂,你、你们都给我留、留家里干。看、看谁敢欺负你、你们!”
“跑项”,是政府文件中的词儿。全称是“招商跑项”。县政府最近制定了《“招商跑项”奖励办法》,说各乡镇、村的干部都要“招商跑项”办企业。招来大商,跑来大项,给予重奖。什么重奖呢?给个十万八万现金,给个副科正科级别,都是可能的。“跑项”就是“跑项目”。“项目”又没有腿,怎么跑呢?这么说吧,不是“项目”跑,是人跑。“跑”就是找关系。什么关系?当然是老乡呀,朋友呀,亲戚呀。这些人中说不定跟“管项目”的领导能说上话。能说上话就好办事。现在很多项目都是关系户“跑”来的,不是项目自己长条腿跑来的。
听说村长要“跑项”了,耳屋和过道里的人也来了,他们站满了堂屋站院子,一片激动的脸。有人说:“咱村办厂了,一个月一千我都不走了。”有的说:“八百,八百我都干。”
太阳落山了,晚霞红红地铺在屋脊上。六八四十八个人这才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村长的家。村长媳妇做的一锅米饭没一个人吃。
张伟和张磊送桌子板凳和酒精锅去了,村长媳妇拿个铲子清理屋里的泥巴,“擦擦擦,擦擦擦”,刺耳。村长儿子也回来了,他妈叫他一盆一盆地往外端那些半干半湿的泥巴。村长呢,村长在干什么?村长坐在一张藤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黄色的。他是被两个侄子架着送走了客人后就势坐到了藤椅上,一直“坐”到现在。
夜深了,儿子已经睡了。村长媳妇喊村长起来床上睡。村长闭着眼说:“媳妇,天还黑着哩!”
“亮了,起来吧,”村长媳妇说,“你该跑项目去了。”
“什么项目?”村长说。
“跑着什么项目就什么项目。”村长媳妇说,“项目比河里鱼都多。”
“你知道跑项目的都是什么人吗?”村长说,“跑项的都是‘婊子睡觉——上边有人’。”
“别拽那臭文,”村长媳妇说,“你是寡妇睡觉——上边没人吧?”
“你再年轻一点就好了。”村长说,还叹了一口气。
“我年轻不年轻跟你跑项有关系吗?”村长媳妇说,“是你要跑,又不是我要跑。”
“怎么没有关系?”村长说,“你要年轻漂亮的话,我可以搞‘美人计’呀!他们中招了,敢不给我批项目吗?你说呢?”
村长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颤颤地冷。好像,那些白酒已变成了汪汪的水,透透地把他的身体给浸在了冷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