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八烂心
1
莫家门口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眼睛放着兴奋的绿光。刚下过第一场雪,水泥稻场上的浅白早已被大大小小的鞋们消散了,泥浆漫溢。门前紧接屋檐的帆布大棚刚刚搭好,立马有人向里涌。白事主管真人正在给帮忙的人发烟。每人一包,黄鹤楼的。帮忙的矮老汉拖着张板车在棚前停下,接过真人递来的烟,揷入胸前的蓝布围腰里。板车上摞着山一样的桌椅板凳,是从隔壁左右借来的,要充塞空荡荡的棚子。毕竟入了腊月,天气寒冷起来。棚子外围扯了一层密实的遮拦,寒气就吹不进来。莫家老人的平房还是上世纪修的,不大,三间,堂屋里早就挤满了人。老人莫启新躺在靠山墙边的地上,齐新的青布棉袄棉裤穿戴周正,腿蹬一双白底黑面的绒布鞋,脸上被一张粗糙的黄草钱纸盖着。他的妻子贵元趴在他身边,哭得十分张扬,像要随夫而去的架势。众乡邻自然是劝她节哀顺便,莫启新死了,算是享福去了,还哭他作甚?自己还要活着,哭坏了身体谁来管你?不哭了不哭了。于是贵元抬起衣袖擦干了眼泪,在众人的拉扯下爬起身,坐在丈夫身边的木椅上,沙哑着噪子诉说丈夫的死因。
贵元坚持说丈夫一定是吃了助壮素。按照莫启新的身体,还健壮,怎么会死呢?而且是突然死亡。
他今天起床很早,拿地扫帚扫屋檐下的残雪,扫着扫着就歪倒在地。去拉他就没气了。
一点预兆都没有。没说半句断路的话。昨晚还喝了一碗中药,说魏瞎子开的中药有效果呢,胃舒服多了,就是药太苦。
未必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病?经常喊胃疼。上月大儿子带他到县中医院做了检查,哪晓得是肝癌?都瞒着他呢,儿子跟医生串通好了,说是胃溃疡,吃半年中药就会好。
昌秀是陆家媳妇,也有六十开外,但比贵元要小,在黄狗垱村都属乐天派,“臭味相投”,与贵元一起时,喜欢来个二人唱,什么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等等,早被她俩唱成了一锅稀粥,除非家里死人——就像今天,不见她们伤心过。昌秀坐在贵元旁边,一张泛着皱痕的圆盘大脸忧愁悲凄,就像死的是自家男人。昌秀抚着贵元的膝盖,斜着头说大姐,哪个不伤心呢?我们都陪着你伤心呢!但是伤心也是白的,喊他他不应了。谁晓得他已经跑了好远?再说也是好事,他享福去了。莫启新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得了肝癌,反正不得好,而且越拖越严重,越痛苦,到时候他儿子肯定要弄他去住院,结果是钱也花了人也活不了。不如早死早安逸,免得受折磨。你看樱桃,也是肝癌,化疗了两次,花了好几万,没钱连屋都卖了,还是难免一死。死的时候那个痛苦,你见了更伤心呢!
众人都说是。贵元的心舒畅了些,说就是死的太突然,丈夫一辈子勤劳,忙完了农田忙捞鱼,还没有享一天的福,就这样走了。正说着,屋外响起鞭炮声,立马涌进一拨的人,伴随着哭喊声。我的哥呀我的伯呀乱糟糟的,进来后都齐刷刷地跪在了死人的近身,磕头、作揖、装香、烧钱纸,女人们则将哭喊声往凄风苦雨里整。贵元早就从木椅上溜下来,瘫坐在地上,抓着丈夫的手,又是一阵呼天呛地。
于是众人开始逐一的劝说。
这拨人是死者的近亲。还会有各路近亲来奔丧,贵元免不了得三番五次地哭喊。昌秀悄声说你还是悠着点吧,装装样子就行。莫启新的死算得上是白喜事。六十好几的人,走也走得了。
2
已到傍晚,由于瓦面上、田地里一层薄雪的映照,天色尚亮。莫家屋前的人越聚越多。到了年底,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陆续返乡。若是平时,不会有这么热闹,男女老少,像是跑来领奖似的。还有许多外村人的身影。
黄狗垱书记的老娘死了,也算是热闹。也没有这多人。
这当然与莫家大儿子有关。大儿子叫莫大富。是莫启新取的名字,他希望儿子成人后能勤劳致富。莫大富争气,如今四十三岁,在村里混得有头有脸。他在二十年前承包了村里的榨油厂,生意一至火红到现在,榨油厂早就购买到手成了自家的产业。在父母的老屋旁,刚刚修建了一幢三层小洋楼,才装好了门窗,装修没有完工。照说早就应该搬进去享受了,瓦工交房时在九月。三个多月已经过去,有什么金銮宝殿装修不完?
关键是他太忙。入冬以后,还有许多的村民来轧棉花,大车小车的棉花拖到场子里顿着。还好,现在不兴榨棉油了。榨出的棉油质量差,有毒,曾经使全村人腿发软身无力,上面拨专款治疗过。后来老百姓也不吃棉油了,改吃菜籽油,说棉油有毒不能全怪他莫大富,你看哪棉花种在地里从小到大喝了多少农药?再提炼也提炼不尽。棉籽都被他莫大富运到县城卖了钱,钱截留一部分后交给了妻子苏儿。
苏儿是个不错的女人,大事小事应付自如,沉稳谦和,巴家,就是近年来对丈夫无可奈何。都说男管奸女管赌,她管不住丈夫的赌。钱是不能落丈夫的手。他有钱便去赌博,号称吃“蓝宝饭”,有味得很。一次藏在毛皮鞋里的钱都被他寻去赌了博。要不是担心他将家里的钱输个叮打光,苏儿就没打算修这个三层小洋楼。孩儿们正读着大学,到时候要在城里买屋,要给他们准备钱呢!但不修屋又不行。楼房修在这多少算存得了一笔财产,若是存钱是存不稳的,迟早会被这砍脑壳的输完。
莫大富是莫家长子,勤劳,会结交人,也和气,加上妻子能干,油厂生意兴隆。外村人都喜欢将油菜籽拖过来榨油,将棉花拖过来剥籽。在黄狗垱村,他八面玲珑得春风,书记也不一定有他风光。如今父亲死了,丧事应该规划得大气热闹才是。
白天,主管真人问他夜晚怎么办?请不请腰鼓队?还有舞台班子?
莫大富的右手指夹根燃着的烟,左右比划着。父亲过了要放三夜,今天是头夜,什么都不请。
明天后天呢?
也不请。什么唱歌的跳舞的,半点意思都没有。电视电影都没人看了,还看他们?当然锣鼓班子还是要请的。道士和尚也是要请的。
真人是个真性情的人,喜欢直话直说,有人也叫他“直人”。他说启新叔六十大几,儿孙满堂,总不能一点响动都没有吧。像死只鸡死只狗。再说夜晚太长,没有响动怎么留得住人?乡邻们最多守到半夜就回去了。就是请一队的刘老汉来打打丧鼓也好呀!
莫大富不以为然,说哪能没响动?响动大得很。今晩在我家里摇色子儿,我跟我的朋友们都说了,早点开始。通霄的摇。
真人替他担心。摇色子儿也叫压单双赌博。搬几张方桌拼成长方形,拿根竹棍一分两半,庄家坐在中间,在一只小碟里放两粒麻将中的色子儿,再用茶杯盖上,双手抱着上下摇动,银铃似的声响过后顿在桌上,让四周的人赌里面的单双点,赌单点的在桌上的单点边押钱,赌双点的在桌上的双点边押钱。最后由庄家揭杯盖,根据众目睽睽之下的单双色点收钱和赔钱,赚取差额。运气不好要赔钱。这要看庄家的能力和运气。庄家也在赌,他有特权将中意的一边裁掉,单赌一边。
街镇上有个名人叫孙友发,当过兵,转业到远洋货运工作至退休。实际上工作时也极少出门,至少一年有三季抱病在家,专事打牌赌博。很有钱,但输多赢少,据说他养着半条街的人。孙友发带着一班赌友,在黄狗垱村热闹了半个月了。莫大富早已同孙友发沆瀣一气,找偏僻安全之地通宵达旦地赌。今晚来热闹的应该是孙友发的主角。
真人说,他们来赌了这么久,恐怕派出所早盯上了。你在家里接着提供赌场,派出所来了呢?不抓你这个孝家?
莫大富切了一声,将嘴贴在真人的耳根上,一本正经地说,跟涂治保打了招呼,给了两条烟。怕个屁?若是有事,派出所的电话提前打过来了。为了更加安全,各条路口都安排了站岗放哨的,及时向我们通情报。你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得意地畅笑起来。
3
头夜虽说人多,但不是真正来吊唁的。多数人是看赌博或是忍不住手痒亲自参战。门口的鞭炮声响得稀疏,大棚旁靠着七八只花圈,花花绿绿的。都是远处的亲友进门的礼节。莫大富的弟弟莫大勇从荆州城里赶回来,戴副高度近视眼镜,披着长白的孝布,立在老屋的门口迎客,陪来客给父亲磕头烧钱纸。杂七杂八的事有主管真人料理,莫大富抽出身来,将自家新屋中的电灯打开,不亮的灯泡换成了大功率,堂屋里自上而下摆齐了五张方桌,低木椅高板凳围了两圈,色子儿装在杯碟里,立在桌上。万事俱备,只欠孙友发这股“东风”。
莫大富在稻场上溜达着,掏出小米手机拨号,随着一阵音乐声响起。
喂!发哥?还没来?哦,来了?快到了?这好!千军万马等着呢!
不断有人在稻场边的公路上张望。有人极目远眺,终于在路的尽头看到一粒白色,且愈来愈大愈来愈明晰,说是孙友发的车。稻场上一阵骚动,人群涌到了公路上。
的确是孙友发的车。众人都熟悉了,一辆半新的五菱面的。孙友发吹嘘,再高级的小车他也买得起,哪有面的适用?装不下几个人不说,还不能装货。面的车是人货两便,都能装的。丢在马路上三天三夜也没人打偷车的主意。面的车到了近处,鸣着长啼,忽悠一下转过弯来,停在了莫家的水泥稻场上。推开驾驶室的门,一双硕大的黑色毛皮鞋率先落地,孙友法的身子才钻出来,亚麻色的尼绒大衣裹着他壮实高大的身躯立在地上,手里抱只宗色茶杯,看着随车而来的伙伴们还没下车,上去拍了两下后车门,粗犷的嗓音喊道,下车下车,准备放鞭!
车里的人是经常见到的。五一、苕货和巴脸。可能昨日熬了夜,孙友法喊他们才醒,个个睡眼惺忪的样子。巴脸从后备箱里抱出一挂万字鞋,还有一箱百响的冲天礼花炮,由五一和苕货俩抬了下来,一齐点燃之后,让它们自个的震天价响,不再管它。一行人在莫大富的引领下去老屋给死人磕头。除了应个礼节,还望死人多保佑他们赌博赢钱。
莫启新的脚头摆放着一只破旧的洋铁脸盆,专供烧钱纸用的,褚色的纸灰冒着青烟闪着星星点点的红火屎。孙友发立着给莫启新装了三箸香,说老战友也,你特没得意思,丢下战友们提前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说着说着,侧了个身,身子一矮,跪在了火盆边,捡了墙边一捆钱纸,引燃,一张一张的往盆里丢。莫大富跟在身边,连忙拉他,说发叔,你们是战友呢,是平辈,不兴跪的。孙友发仍磐石般跪着,说我对不起战友。坚持将一捆钱纸烧完,与死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掏心的话,才起身,说老战友耶,你不怪,弟兄们等着我去热闹,完了我再来陪你。于是,随莫大富进了前边的新楼。
稻场上的人一窝风跟了去。大棚里的人也一下少了许多。
死人边,剩下些莫家的近亲。昌秀算近邻,与贵元是老朋友,便随贵元一起守灵。
新楼里押单双的嘈杂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色子儿在碟子里的清脆的响声也十分明晰。看来孙友发们上场就进入了战斗,毫不拖泥带水。过了一会,近亲们也过去了不少。死人边的活人越发稀少,寥寥无几了。
昌秀说,大富也是不像话,你赌博热闹,死人这边也要热闹呀!怎么不请刘老汉过来打丧鼓?
贵元说这砍头的迷上赌博了,不管他老汉子(爸的意思)了。
昌秀笑着说,没人热闹我们来热闹不行?我们来唱它一段!
贵元侧过脸来,嗔怪她,我老汉死了又不是开庆祝会?你这婆娘!
昌秀笑起来,说红白喜事,哭一阵喊一阵只是做个样子,你还当真了?我老汉死了,不仅要唱歌,还要跳舞呢。来、来,我俩唱一段!
还剩几位亲戚。亲戚也鼓动说就唱一段,免得我们打瞌睡。
贵元看了看众人的脸,不像是捉弄她。她本身也是个开朗的人,记不住忧愁和悲戚,喜欢说说笑笑,天生无烦扰之人。于是破涕为笑,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老汉你不怪,你平常也不是喜欢听歌么?
唱什么呢?
昌秀说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
马上在死人的旁边腾开一块地,二人开始边唱边跳,你一句我一句。屋子里便有了喜气。
昌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贵元:绿水青山带笑颜。
昌秀:随手摘下花一朵,
贵元:我与娘子戴发间。
……
4
昌秀与贵元唱了几段黄梅戏,又唱湖南花鼓《刘海砍樵》。停丧的老屋热闹了一阵,难与赓续,终觉无趣,新楼里喧嚣的人声传来,一浪高过一浪。亲戚们耐不住寂寥,期期艾艾地说去去就来,终究放乌龟喝水去了,只怕一夜不得转身。昌秀早已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听得色子儿声,魂都飞到了新楼。孙友发来黄狗垱村开赌场,十多个夜晩,她每晚必到。要不是与贵元亲如姊妺,她哪会这么长的时候守着一个死人?
昌秀猜测,孙友发这狗日的迷上黄狗垱了,坛子里摸乌龟,今天只怕又嬴了好多钱!
贵元不信。孙友发的荷包历来是倒钉着的。他哪天嬴过钱哟!钱被五一、苕货他们赢走了。
昌秀说他命好,反正也挣得来,输个十万八万值个狗屁?他这碗饱饭本身是该你家这死鬼吃的……
不说了不说了。说也没得意思。过去了几十年的事,从街集到乡下几乎人人知晓,又不是新鲜事。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