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八烂心
贵元禁止她说。说了又不能改变事实,老汉死了,-辈子的事都结束了。
孙友发和莫启新同年去当兵,分在同一个海军部队。复员时,远洋公司去招人,人家看中的是莫启新,却被机灵的孙友发去顶了替。这件事,孙友发从不隐瞒,实话实说不假。但孙友发断言,这份优差是专为他孙友发量身定造的,以莫启新这性格,舍不得花半分钱送礼的人,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回家种地。这个说法人们深信不疑。孙友发这狗日的的确是个人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受领导欢迎。他长期打牌赌博,从来没被公安抓过就是事实。他出手大方阔绰,公安也得到过他的好处。
老屋里只剩下贵元、昌秀、贵元的幺儿大勇、大富的女儿莲儿。莲儿在武汉读大学,没放寒假,是请假回来的。她小猫一样偎依在奶奶贵元隆起的双膝上。莫家老屋紧靠一条早已断流的老河,新楼落在前面的公路边,老屋的右边百余米才有人家。这幢老屋就像弃儿般丢在了后面。莫启新死后,主管真人将堂屋里吊着的电灯换成了-百瓦的。白灿灿的光照在剥落的灰暗的墙壁上,墙壁上还挂着几副死人用过不久的渔网,一只挑莲划(两只小船横联,打渔用。)这只挑莲划,每晚在堂屋的上檐立着,像两瓣敞开的莲花,杉木做的,有了些年头,散发着淡淡的桐油的气味,是莫启新的心爱之物,在黄狗垱村的河里沟里港里穿梭了几十年。莫启新死了,帮忙人背它到屋山头去了。黄狗垱村白水漠漠,天光下是大片大片的精养渔池,当地人却不爱吃池里的鱼,说它是饲料喂的,不好吃,还有毒。莫启新经常在荒沟野渠里下网,捞上岸的鱼叫野鱼,那个滋味是不一样的。于是他卖鱼从来不用出门,每天有人上门购买,而且出价偏高。
昌秀又闲聊了一阵死人过去的趣事,说启新哥这人,这几年来完全不顾羞耻了,也才六十多岁呀!在挑莲划上放鱼网,要屙尿了,站在划子上,拉出来就开始,也不看人,呵呵!屙完了还将那家伙摇两摇、弹两弹。贵元骂她这婆娘,向她努了努嘴。她马上明白了有贵元的孙女莲儿在坐,便从狂笑中慢慢静下来说其他,而心想着赌博场,本想说说笑话将这赌瘾忍住,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说贵元姐,我也去看看。出得门来,她撒开腿往新楼跑,似乎后面有个鬼在追她。门前的大棚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桌椅板凳,但空无一人,未必有许多鬼们在里面打牌娱乐?百瓦电灯照着空落落地地面,的确令胆小人惧怕。
男人死了,贵元的心实实在在疼过一阵,抛沙般的眼泪并非做作。哭过了、喊过了、伤心过了,便心胸太平起来,不再忧伤和苦痛。她的心态永远是阳光的,就像夏天的雷雨,来势凶猛,横扫千军如卷席,瞬间到了尾声,雨过天晴。
她商量着幺儿莫大勇,你照看你爸,我去叫你哥就来。
大门虚掩。大勇披着一件旧棉大衣,趴在门弯一条充满稻草的蛇皮袋上(蛇皮袋供磕头人用),起先在有一下无一下的向面前的洋铁盆里丢纸钱,有些暖和,有些倦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贵元不见他应,吼道:大勇!
大勇激灵着醒来,张望着娘,问什么事?
贵元板着脸责怪他。没良心的东西!你爸死了,头夜就打瞌睡。又说,我去喊你哥。
孙女莲儿是扑卧在贵元身上的,听奶奶要去喊他爸,则仰起头说奶奶,我去喊行么?
贵元掀开莲儿,拍了拍身上的灰,翻了她一眼,又软声说,听话!啊!你爸是你喊不来的。
莲儿知道奶奶的心思,嘟着嘴,说你们都跑呀都跑,不管我爷爷了。她与爷爷感情深厚,爷爷的死她忧伤不已,表情沉闷,哭伤着脸不爱说话。不到半夜,爷爷的身边只剩下她和叔叔两人。爸爸赌博去了,奶奶也赌博去了。妈妈白天来过,晚上守在油厂里,哥还在回家的路上。亲滴滴的人呀,不守在亲人身边,该是多么凄凉的事。
腊月的夜实在寒冷,她问过奶奶,为什么不生一盆炭火?奶奶说不能生的。爷爷最反对人死了睡冰棺,冻得一冰棒,花钱受罪。于是奶奶遵从爷爷的遗愿,让爷爷睡“地铺”。好在是腊月天冷。但生不得火,生了火室温飙高,爷爷睡三天三夜的地铺那不浑身邦臭?这样顾了死人顾不了活人。莲儿只觉冷得发颤,便学着叔叔趴在背寒的门弯里,共用了叔的破大衣,还不断地向洋铁盆里烧钱纸,才暖和了不少。
5
新楼房里,灯光闪亮,人声鼎沸,人影如墙,大门口都挤满了人。贵元个头矮小,边向里面挤边笑着喊,让开让开。哎呀,狗日的,踩老子的脚了。
此时,赌博赌到了高潮,狗日的孙友发摇色子儿摇出了斜门,摇出十八个双点了。一般来说,摇出三五个双点或单点都正常,马上会变天。俗话说久晴必有雨,久雨必有晴,哪有一年四季出太阳?一年四季下雨?出了几个双点之后,大部分人开始赌它变单,结果却是不断地双、双、双……似乎今夜要双下去。赌博人为了翻本,开始翻倍的押单,二十之后押四十,四十之后押八十。再则押一百、两百、四百、八百……也有赌红了眼的人一次压一万两万的。
贵元终于挤进了内层。
年轻人问,贵元妈来凑么事热闹?
贵元笑着,朗声道,老子来赌博。
这个老巴子也,老伴都不守了,来赌博!
贵元斜着脸,依旧笑意盎然,说你们赌得老子赌不得噢?于是观察赌场的动向,开始从内衣袋里掏钱。
孙友发笑逐颜开,坐在连桌的中间,将两粒色子儿放在碟中间,摆成一点红并排立着,说你们看好,之后拿固定的铁杯罩上,双手两边合拢,上下捏紧,上下左右乱摇一气,又说,老子还摇不出单么?出了古怪。只怕是你们没有跟我战友瞌头吧?
碟子刚定,花花绿绿的票子争先恐后地向桌上飞。
老子还是赌单!
我依旧跟双。
……
外围挤不进的人颠起脚尖,脑袋伸得很长。有人是看热闹的,也有人递钱过来,喊帮我押多少钱的双或是多少钱的单。有个中学生,在人缝里丢了一张五元在双区,被孙友发的二手苕货喝斥开了。去去去,哪有押零票的呢!的确,桌面上找不到零票,起码是十元以上,在黄狗垱村摇色子儿早就形成规矩。
孙友发的右手扶在铁杯上,做出欲揭开的样子,问,还有人押没有?我揭的噢!我揭的噢!满屋的人屏声静气,所有的视线锁在暗绿色的茶杯上。随着孙友发掷地有声的一句“开!”色点儿现出来了。
啊,又是双!
有人笑逐颜开有人垂头丧气有人通妈倒娘。又是一阵喧哗!
苕货给孙友发当二手,忙得不可开交,手脚熟练地收掉了单边的钱,又给双边的钱理赔。押多少赔多少。这次显然赚得多。苕货手中的红钞快捏不下了。
昌秀坐在贵元的对面,笑嘻嘻,在桌上收着钱,望一眼贵元,嘚瑟得很,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又嬴了二十。她赌博从来不赌大的,最多二十,喜欢跟老槽,手中捏着的钱可能有两三百了。难怪她这么高兴。贵元笑她,赌一夜博,敌你放一年的龙虾了。
昌秀除了爱赌博,还爱施毫子。十多个毫子施在沟渠里,好的时候一夜施一斤多龙虾,差的时候施得两只三只。卖不得多少钱。只能换得家里的油盐钱。
贵元扫了赌桌一周,见大儿莫大富也在内围,在上檐的桌角卧着,睡着了,桌面上的动静无他无关。一定是输了,输得荷包空空,不然不会浪费这大好时光。输好赢好,贵元不爱去管他。已经成家立业的人,也管他不着了。想起自己与莫启新结婚时,只有十七岁,父亲早亡,继父不管她,母亲也不管她,日子照常过下来了。赌场里,涂治保也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捏着一把的红钱。肯定是赢了的。涂治保是有本事的人,没种一分的地,也没做么生意,养着一家的人,还开着小车。小黑怎么没来?小黑也好赌。小黑去年运气不好,在广州打了一年的工,挣了几万块钱,回到黄狗垱全输了,路费都没得了。有人笑他,说穿的衣服值钱就过瘾,小黑肯定是衣冠楚楚进赌场,赤身裸体出赌场。
连续出了十九个双。这次的双不同,两只色子儿两只黑八点,俗称梅八。贵元虽属小赌客,但资历颇深,经验丰富。这叫“梅八烂心”,下次十有八九会出单。待到再押时,贵元毫不犹豫地押了一百元的单。众人都唏嘘,贵元押赌从不押大的。大赌伤心,小赌怡情,图的是个热闹。今儿个丈夫死了,胆子也大了?
揭开,果真是单。贵元欣喜万分。苕货赔她一百。孙友发立起身又给她两百,挥着手说,姐,你走。你去招呼我战友。你在这赌就不像话了。你去你去!
众人附合着,给她让开一条缝,说走吧,走吧!
贵元的赌瘾刚刚现蕊,她没接孙友发的两百块,说再押几盘不行?反正人死了,他莫启新又不会从地上爬起来。
接着赌。
活该贵元赢钱。贵元与昌秀一样,也是个喜欢跟槽的人。一阵双点后,孙友发又摇出了连续二十个单。贵元喜不自胜。今夜是巧,一晴热死人,一阴冷死人。这两年,赌场在黄狗垱村开了五十次有吧?哪有一公一母这么久的。
孙友发也没赢到钱。二轮出到五个单后,他估计要返双了,开始连续砍双,结尾次次出单赔钱。苕货手中大把的钱很快消失。孙友发解开胸前的腰包,掏出了齐刷刷两叠的红钞,递给苕货,粗着嗓门说,看它出几个单!
孙友发又一阵猛摇色子儿,将它顿在桌上,点燃一只烟,吸了一口,看到众人越来越谨慎、越磨蹭,说押,押呗!哎,都干脆点!是不是担心我没钱?哼,不是吹的,我孙友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你们押十万八万我都有赔的,不担心我不赔!
昌秀说,你是钱百万,谁担心你不赔?
苕货拍了拍手中的新钞,说这倒是。我们的孙总跑一回上海,回来就有上百万。
孙友发纠正道,也没一百万,反正钱是够花。哎哎!不说了,押。我揭了!
正待揭杯,全场静候,外面突然传来莲儿的哭喊声。惊天动地的。
奶奶!爷爷被狗吃了……
6
赌场散了。人群往外涌。亲朋好友打头阵,急吼吼地赶到老屋,孙友发、莫大富跑在最前面。贵元心慌意乱,跌了一跤又爬了起来,垮着脸,双腿发软。
莫启新还在,只是躯体位移,上半身右侧翻,头部几乎扑在地上,灯光映照下的左脸似乎没了,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和额骨。至亲们连忙将他抬回原位,抚正,现出的面部吓了活人一跳。莫启新的左右脸均已消失,只有骨头、牙齿和毛皮,肉和黑血全部舔噬干净。面目狰狞,不忍细看。
问大勇。大勇瘫软在地,语不成句。莲儿才大致说出了原尾。
原来,叔侄二人缩在棉大衣里,硕大的蛇皮袋充了草软绵又暖和,门弯又避寒,不知不觉相继睡熟了。狗叫声率先惊醒了莲儿。一群野狗高大凶猛,正在争抢她爷脸上的肉。她惊恐万状,叫叔没叫醒,慌忙抱起面前的洋铁盆向狗们扎去……
莫大富跪在他爸身边,抚摸着他爸的衣袖,泪如泉涌。所有的至亲都非哭即喊,悲愤填膺,一时老屋里嘈嘈杂杂。莫大富起身寻得一把斧头,屋前屋后寻了几圈野狗。他要将吃了他爸脸面的野狗通通杀光,剥皮,熬烫喝。狗日的狗呀,怎这么黑心呢?当然,野狗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莫大富怒火烧身无处发泄,挥斧砍向了屋旁一棵老楝树。斧头深陷在褐色树干里。
莫大富今夜又是输了钱的。首场不利,输了两万。苏儿不再给他钱了,将钱袋子捂得极紧。前些时候就断断续续输了四万,打算父亲死了,放置三夜,开三夜的赌场,指望老天保佑,躺在地下的父亲保佑,让他翻过本来。他找发叔借了三万的赌本。结果瘫子赶强盜,越赶越远了。天杀的狗还吃了父亲的脸!
都怪母亲!
巴脸搞冰棺出租,一夜五百。三夜也只需一千五。说都说好了,打电话要巴脸拖来的。而母亲不许,说父亲怕冷,怕冻成冰棒。这好呀,没冻成冰棒,人却差点被狗吃完了。若是将父亲装在冰棺里,蚊子都钻不进去,该是几安全的事!
莫大富双手叉在腰间,恶狠狠地批了母亲一顿。贵元见了丈夫的脸面目全非,正深陷在痛苦之中,儿子大富还拿她出气,只怕是搞错了对象,便胡乱伸出衣袖擦干了泪眼,从丈夫身边的地上爬起点,一手点着莫大富,说你这狗日的邪完了吧?怪我?你父亲死了,你做儿子的在做什么?是你爸亲还是色子儿亲?整天迷着赌博还说我!
众人两方劝说,事情已经发生,吵闹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老人的脸被狗吃了,看了怪吓人的。今日还是头夜,还有二夜三夜,还有外地来吊唁的人。怎么示众?莫启新老先人又怎么去见阎王?
主管真人本来已经回家睡了。还有两天两夜的事要安排要管理,今日若不抽清闲时候睡好,后事难以应付。莫家出了意外,也被电话叫醒。
真人说,我看要找美容师。美容师是有办法的。
孙友发问,我们这个乡间野地,哪里找得到美容师?
意思是说找美容师不现实,要另想办法。有好些人跟着咐和,农村人,根本没听说过美容师,还有人问美容师是不是街上理发店里理发的?人死了还美鬼的容哟!人死如灯灭。
真人喜欢坚持已见,看不得趋炎附势的人。孙友发有钱,都爱围着他说话,还低三下四的。真人伸着头朗声说,未必你们没到过殡仪馆?殡仪馆就有美容师,专门给死人美容。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