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人就是好，不爱说碎嘴，不爱斤斤计较。年长的女人啰儿八嗦的，屁大的事儿能说半天。
　　 各村都在插麦茬秧，路上到处是抽地下水的白色塑料管子，像一条条大蛇一样向水田辐射。春秧返青了，墨绿色的；新栽的秧，是浅黄色，相间着铺展在原野里。我扔完秧把子，想让王普霞早点收工，好去接小孩。我就在她的趟子这头给她接。她虽然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到半晚上，她就插完了自己的，但她没有离开，而是帮何敏插。何敏的肚子坏了，去拉了几次，所以落后了。干完收工，东家付了工钱，分钱时，我想先走，目的是等王普霞给我送到屋。我刚推自行车，就被她发现，她对我大声喊：“刘百林不能走。你走，我把工钱交给刘百业，你找刘百业要去。”我只好回来。我堂哥刘百业是个混蛋，有一次王普霞把我工钱交给他转给我，他居然截留了20元。所以，我特意安排过王普霞，不要让刘百业给我转交。现在，她拿刘百业来“威胁”我，明显是不打算再上我的床了。
　　 这次每人分八十元，但王普霞给了我一百元，说是我给她接趟子，她付我二十元的报酬。我不要，她就扔在我的脚下了，我只好捡起来。以前我也时不时地帮过她，但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她居然给我二十元报酬，这让我非常失落和沮丧。
　　 又有一次，我们在镇子附近的一个村庄干活，中午要到街上吃饭。我们固定的饭店是一家面馆，大家都吃牛肉拉面或炸酱面。王普霞去接孩子的时候，我顺便要了三碗拉面，每碗五块钱。我知道，她喜欢吃拉面，小孩也喜欢。可等她接了孩子回来，我告诉她拉面已经端上来的时候，她又说她不爱吃拉面，想吃炸酱面了。结果，我不得不一个人吃了三碗拉面，把我撑的半死，一个下午，没敢弯腰，因为一弯腰，就可能倒出来。被撑着了，胃不舒服，可我心里更不舒服。我宁可没有那种“性关系”，也不想她对我如此冷淡和生分。
　　 今年的麦收天气一直不错，风是风，日是日的。这对没有劳动力的家庭很有好处。麦子一天晒不干，可以放在晒场上，第二天继续晒。这天夜晚，吴莉的麦子就没收回屋里，而是堆在操场上，连塑料布也没有盖。吃过晚饭，夜空还星光闪烁，万里无云。可到半夜，突然下雨了。我住的房顶太矮，又是水泥瓦，雨点打得“啪啪”爆响，像机关枪似的。我知道吴莉的麦子没有盖，可我屋里又没有塑料布。我只好穿了衣裳，去敲吴莉的卷帘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吭。我又不敢太用力，怕把邻居吵醒了。我又回到自己屋里，诅咒吴莉睡死了。可当我转身关门时，正好一道闪电，把吴莉和韩学斌清晰地送到我眼前。这两个人正扯着一块塑料布，往那堆麦子上盖呢。而吴莉家的卷帘门依旧死死地关着。韩学斌是小学的教务主任，语文老师。他们学校还有一位校长和三位老师，都是外村的，只有他家是本村的，他每天晚上负责睡在门岗房里“护校”。后来我琢磨，可能吴莉那天晚上在帮韩学斌“护校”呢。其实，他们俩互相帮助，是经常化的。韩老师带领五年级学生给吴莉点花生、拔花生、摘花生，吴莉老公回来了，还请韩老师喝酒呢。他们之间的良好关系真的令我感动和歆羡啊！
　　 麦子将要收割完时，何敏的丈夫回来了。他在上海打工，是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大工”。他每年收割都会回来，在家里呆三两天，割完麦子、种下花生就走。现在家里没男人的都不种水稻了，种水稻特别麻烦。下秧、移秧、插秧，灭虫除草，工序极多，缺一不可。遇到天干，浇水更困难。抽井水，一轮得十几个小时。有时赶到夜间，怕水跑了，就得顺着水田转悠。那些打工的人，有秋种的，就点玉米、花生。也有不“点”的，而是“撒”种子。“撒”比“点”快多了。如果撒下的种子稠了，出苗了间一下苗就行了。现在种地，已经不以产量为目标，而是以简单为目标了。
　　 男人回来的时候，那些女人就不去帮工了。在家里陪着老公，亲热两天，到秋收再回来一趟，然后就得等到春节了。算起来，她们的男人一年也能回来三趟。王普霞的男人没回来，他在广州，年年都是春节回来一趟，所以，地里的活儿都是王普霞一个人干。我们帮工队，有时也给队里的人帮忙，但不要工钱，主家管顿饭就行了。
　　 这天给王普霞点花生，去了五六个人，我去了，何敏也去了。我是男劳力，得打眼儿。她们5个女人点种子。点到半晌午，何敏说肚子疼，王普霞跟她开玩笑：“是不是夜里坏事干多了？”
　　 何敏问：“你老公一年一趟，你肚子疼吗？”
　　 王普霞说：“不疼。”
　　 何敏说：“你不疼，我为啥疼？”
　　 王普霞问：“那你是咋弄的？”
　　 何敏说：“痛经。”
　　 王普霞：“那真不巧了。你老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他不急呀？”
　　 何敏小声说：“急啥？他们男人个个都不是傻子，五十块钱打一炮，工地上多得是。”
　　 王普霞说：“那样不会得啥病吧？”
　　 何敏说：“都带着套哩。戴套你怕什么？”
　　 “唉，”王普霞叹了口气。女人们在一起讨论的话题，我往往听不明白，所以，她们大多时候也不背着我，就当我不存在似的。甚至，她们扯到我堂哥刘百业，也并不避讳。
　　 “听说刘百业上‘麻集’找‘鸡’，被派出所抓了。”何敏说，“派出所罚他300块，他没钱，叫派出所打电话给村书记，说书记是他亲侄子。结果，派出所就打了电话，叫书记送钱去。”
　　 王普霞着急地问：“书记送没送呢？”
　　 何敏说：“送个屁。书记叫派出所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人家听说是神经病，又给他放了。”
　　 王普霞说：“这个家伙就该送到精神病院去。”
　　 何敏瞥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那货没听说上‘麻集’去过，四十多了没沾过女人，也没见他着急，天天就是干活睡觉，该不会有啥毛病吧？”
　　 “麻集”是我们的邻乡，赶在一条省道边上，比较“繁华”。王普霞见问，迟疑一下说：“应该不会。谁知道呢，要不，你去试试？”
　　 何敏就抓起一把碎土，朝王普霞身上砸了一下，说：“小骚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听她们的语气，好像与我有关，我“咳”了一声，她们便不再说了。
　　 一个麦季忙完之后，一时没什么活儿，我天天闷在屋里睡觉。一天晚上，我正睡着，突然听到老宅那儿有人骂街，仔细一听，是黑脸老丁。老丁40多岁，脸黑人丑，也是一直没结婚，去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傻女人，一起过了。傻女人来的时候，已经快生了，老丁怕生一个“傻二代”，又不是他的种，生下来他就联系到“麻集”一个买主，把孩子卖了五千块钱。
　　 听这骂声，是骂我堂哥刘百业的。一会儿，我听见堂哥那边的门开了，过了一会儿，老丁居然骂到养老院门口来了。我听见我堂哥从屋里出来了，跟老丁对骂。他说：“黑脸鬼，你那屌眼儿属阴（鬼眼）了咋地？我搁屋里睡大头觉，啥时候上你家里了？”
　　 老丁：“妈个逼。拔了鸡巴不认账了你。刚刚屁股上踢一脚，踢的是哪个狗日的呀？”
　　 我堂哥早年当过二年的民办教师，他年轻时追求学校的一个女教师没成功，气神经了。整天神神叨叨，打骂学生，被乡政府给开除了。几十年到处说他是精神病人，打死人没屌事儿，公安不抓，法院不判。人们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不敢惹他。他的“五保”养老金不够花，他就想瘪点子，到年底了，他跑街上买了一摞子“百业兴旺”的门头“过子”（横批），一家一家挨着送，还编了顺口溜：“百业”到家，年年大发；“百业”进屋，年年杀猪；“百业”上房，年年杀羊。一张横批要十块钱。人们也不在乎这点小钱，所以，他每年都能弄千儿八百的，比吃一年的“低保”还多。我开他玩笑，说俺大爷真是了不起，给你起了个能捞钱的好名字。
　　 老丁虽然比我堂哥年轻，但他有哮喘病，打不过、也骂不过我堂哥刘百业。后来，我听明白了，黑脸老丁在邻居家里跟人“斗地主”，傻女人在屋里睡觉，门不闩，刘百业趁机溜进去了。黑脸老丁斗着斗着没钱了，回家来拿钱，正好碰上。刘百业抱着衣裳往外跑，被老丁照屁股上踢了一脚。没穿衣裳的刘百业当然不敢耍横，现在穿好衣裳了，便翻脸不认账。他一边骂，一边打了老丁两个耳巴子，老丁回家拿了一把菜刀，要砍刘百业，我这才出去劝阻，韩学斌也过来了，我们俩把老丁推回家了。我那个不要脸的堂哥，还大言不惭地骂：“就你那破女人，老子找鸡都不找她。”
　　 这些日子，我只要躺在床上，就想王普霞，想得特别厉害。但我知道，我和王普霞的缘分刚开始就已经到头了。在我们村里，老辈人有“找相好”的经验，他们说：“大姑娘，是膏药，粘上了，揭不掉；小媳妇，做相好，贴得上，揭得掉。”贴上大姑娘，我做梦都不敢想。天赐良机让我跟王普霞好上了，我没想“揭得掉”却突然“掉”了。她把我当成了一次性筷子，吃完饭就扔掉了。
　　 说句实话，我光棍四十多年，从来没想过要勾搭村里某个女人。我还清了爹妈治伤病欠下的债，还偷偷攒了八千块钱，我打算买一个外地的女人，但这几年村里买来的五六个外地女人最终还是跑光了，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们不是来过日子的，是骗钱的。我也就失去了要买女人的欲望。
　　 我和王普霞纯属偶然。但既然偶然“贴”上了，我还想继续“贴”下去，不想被“揭掉”。但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不仅“揭掉”了，还不如一个“路人”。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门被推开了。一颗光脑袋伸进来，这是我堂哥刘百业的。他说：“兄弟，我去给俺外甥干活了，晚上来得迟，卖油条的来了，记得给我买十块钱的油条。钱，我回来再给你。”他有一个外甥，想喝酒了他就去给外甥干活。他经常让我给他买这买那，却从来没给过我钱。
　　 我说：“我睡觉，懒得起来。”
　　 他说：“好兄弟，你自个也得吃东西呀。”
　　 我说：“今儿不吃了。”
　　 他说：“今儿不吃，明儿还不吃吗？帮帮忙，赶明儿我替你买。”没等我答应，他就缩回脑壳走了。
　　 没过三分钟，门再次被推开，我以为还是刘百业，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咋恁烦人呢！”
　　 “你知道啥了？谁烦人了？”说话的竟是王普霞。我的天啦。她可算来了。我一跃而起，赶紧说：“不是，我说刘百业。你坐。”屋里就一个小凳子，我吹吹灰，递给她，并用眼睛看着她。但她并不看我，眼睛看着房顶，幽幽地说：“刘百林，我怀孕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怀孕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我说：“哦，没看出来。”
　　 “才半个月，能看出来吗？”王普霞站在屋中央，把眼睛移过来，看着我问。
　　 我说：“你女儿六岁了，早该要二胎了。现在二胎不罚款了，正好要呀！”
　　 她生气地说：“我想要俺男人的，不想要你的。”
　　 我恍然大悟，问：“你是说......你跟我......怀孕了？”
　　 她说：“跟你说吧，我本来该初五‘来红’（月经）的，可今儿都十五了，还没有来，不是怀孕是啥呢？我可从来没有推迟过的。”
　　 我不懂女人来月经到底咋回事儿，问：“咱俩就一次，你就怀孕了？该不是你哄我吧？”
　　 她说：“这么大的事情，我哄你？我都快急死了，还有心思哄你？”
　　 我问：“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她说：“我头都想炸了，还是想不出办法来。俺男人走了三个月，我怀孕了，传出去还咋做人？”
　　 我说：“打掉吧！没有别的办法。”
　　 她说：“打掉？你以为是消化不良呀？俺妈怀我大姐和我，爱吃酸的，怀老三时，也是爱吃酸的，俺爹妈都不想要女孩了，要给老三打掉，还不想让村干部知道他们私自把‘环’拿掉了。俺妈跳绳、蹦高、贴麝香膏、吃牛黄解毒丸，都没把老三弄下来。后来找人开了打胎药，吃了，打是打掉了，就是老流血，流了一个多月，黄病寡瘦的。最后又去医院‘清宫’。以后俺妈再也怀不上了。她现在是‘双女户’，就怨打胎打的。”
　　 我压根就没有想过王普霞怀不怀孕的事儿。即使怀孕了，那是必须要做掉的，在人家地里撒种，能长成苗吗？我说：“人跟人能是一样的吗？有些大姑娘刮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照样生儿子？别顾虑，抓紧打掉，费用我出。”
　　 没想到王普霞说：“我不想打掉。我女儿都六岁了，早该要一个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打胎打‘滑’了，万一怀不上了，哭天无路。再说了，好歹是一条命，我不忍心害一条小命。”
　　 我没等王普霞的话落音，就“噗通”跪下了。我跪在她的面前，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跪下我也不能打。快起来，别等人看见了。”我向她磕了一个响头，起来了，坐在床上流眼泪。这辈子我只对着爹妈磕过响头。王普霞问：“你怕啦？怕，当初就别做呀！”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是感谢你。你留着我的种，我得感谢你。感谢你。”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吴莉在她的门口喊：“普霞。普霞。”她匆匆对我说：“一会儿去我家商量。我得去接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