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找事地凑过去，我看到涂克更如一听话的好孩子，正老老实实蹲在奶奶掬面窝状的手掌里。看样子，缩头缩尾的涂克已经彻底的认错了，意识到了自己擅自逃跑所造成的严重性和危害性。
　　 三
　　 小时候，家里没有玩具可玩，我们就喜欢成群结队跑到城外去玩。
　　 那时候的城市，面积很小，一眼望去就是小小的一团。一团之外十几米处，向外展开的地方就是农村了。农村大面积地包围城市这个真理，城市严格管理农村的客观现实，就是在这样的对抗中由此形成的。即使是城市，一堆密集的平房，一排机关的红砖大院，还有几个高高的冒着黑烟的烟囱，加上几辆人人认识的破烂汽车，这就是城市的全部家当。几条街道之外，往往是铺着厚厚泥土沙砾的空旷地，可能是广场，是平时组织活动、开会集合、呼喊口号的地方。几排不成样子的树林子，带着自由疯长的劲头，沿着空地的四周伸枝展叶，满地杨花飞舞。绿色的牧草随处都是，它们或深或浅、或粗或细、或绿或黄，安然地入睡在准确的树荫下。
　　 我们喜欢跑到城外玩，是因为在城外的地方，往往会让我们看到一些平时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谁家的骆驼前几天还跑在邻居家的门前，伸着工脖子吃树叶，几天不见，竟然已经死在那里，成了一堆白骨森森地凌乱无比的骨头架子，摆在野外任凭风过雨淋，最终融入泥土深处；还有，就是成群成群的家畜和城中人家养大的家狗家猫，不被主人注意就自发跑来，聚集在城外的空地上自由戏耍，忽尔爬上、忽尔爬下，屁股对屁股随意野媾、尽情交欢；有时，我们会冷不防地一脚踩空，然后，大呼小叫地拔腿就跑，因为，踩塌的是个以前的墓地，露出蛋黄色枯死的骨头，糟透了的棺木已经承不起一个孩子脚步的重量；有时，我们也可以在深及大腿的草丛里，骤然停住脚步，模糊不清地看着不远处激情上演的男女春欢图，壮年男人和年轻女子都会拨开葱郁浓密的草丛，咬着牙齿抿着嘴巴，不管不顾地脱光了上身和下身，将两具肉乎乎的身子磁石般用力地抱团堆挤一起，肉与肉的撞击沉闷而清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以压抑不住的激动心情，做贼一般地躬起小腰，在安静的风声里蹲下身子，隐约地侧听男人张开大嘴呼出的粗气、听女人啊哟啊哟夸张发出笑嘻嘻乐哈哈的叫喊声，听他们一起呼呼啦啦齐声作响的合奏。这是我们最喜欢看到场面，也是我们了解男女人生的第一课堂。当然了，如果遇到爱管闲事的大人路过城外，看到我们正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远远地观看男人女人的激情表演。他们就会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往往会做着吓人的样子、扯着破烂的嗓子、瞪着牛蛋的大眼、声嘶力竭地呵斥着，直到能把我们远远地驱散吓跑、自己才去吆喝着赶着要挤奶的牲畜，乐呵呵地眯笑着走开回城。
　　 如果能碰到面情善良、脾气很好的老奶奶、老爷爷们，他们就会显得宽容厚达的多。老人们也愿意和我们一样，往往会蹲坐在地面的草皮上一声不吭，任凭着我们紧贴着地面在草丛中窸窸匍匐爬行，然后在更近的距离里伸长了细细的脖子瞧来看去，然后憋着笑声、屏气凝神，听那边发出了快乐无比的嚎叫，此时，我们都会用手按着鼓起的裤档处，比当事人还要脸红面赤。等到那边男女完了事情平静以后，老人们才会心满意足、面色释然地站直了身子，神秘地一笑，孩子们，好好上这一课吧。这可比你们的课本和老师都管用。话未说完，人如云朵，已经飘然而去了。
　　 小城不大，远看就是一条长长的街道，加上几条短粗横条的小巷子，整个城市的结构就像是加上几道短横的“丰”字，给人带来一穿到底、简易扼要的爽快感。当年的城外，是大片大片的泥土地和丘陵地，几乎没有什么农业庄稼作物，多以野生乱长的草地牧场为主。牧场中央有一堆堆面积很大的废墟，多少年来的风吹雨打，使原来堆积的高度慢慢地矮下来了，与地面快要接近了，虽然两都快要融合，但是，两者间还有不同的地方，这唯一区别就是土层的颜色不同。高出地面的废墟土层色泽新鲜干净胶黄，像一层披在身上的胆黄色厚厚袈裟；而铺在地面的土色多是黑灰色，它们掺杂着不同生物和众多植物腐殖的成份，阳光照射时点点滴滴的闪着细碎的磷光。黄色净洁的泥土厚厚地糊在黑灰色的大地表层，如一件全身包裹的黄色大氅，层次分明，又不失威武，颇有一番时光岁月、人生几何的意味。这些塌陷以后厚厚铺在大地上的胶黄色泥土，就是当年著名的承化寺墙和护卫它的高墙大院，也是沐浴过数十年晨钟暮鼓、瓦釜齐鸣、享用过万千大户豪门高炷香火供奉，在西域神灵拱卫中显得与众不同的金黄色泥土。
　　 爸爸业余时间的所有精力都爱鼓捣地方的历史。他每一次从古老的书籍里抬头时，我觉得他的眼里空洞洞的，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他微微的恢复一会就会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仍旧幸福地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他心情好的时候不多，可是，不多的几次心情好时，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们，当年，这里可是风光无限呀。说到这时，他啧啧不已，赞叹不止，像亲自经历了那一段佛国盛事的岁月。那时，整个中亚地区，包括俄罗斯西伯利来地区、哈萨克斯坦、蒙古国的众多信佛执礼者，都会不远千时在、携带财富、云集于此，敬佛礼拜。据小城档案馆收藏的一些历史资料记载：组织当地僧众伐木烧砖运瓦，建造这座巨大寺庙、发扬光大佛教的育化作用，并向清朝皇帝请求题写寺名的主持，原来还是一位来自西藏的喇嘛，他是一位受身到清朝皇帝金书敕封赐名的活佛。当然了，爸爸带着遗憾口吻叹息道，随同无限荣耀一起消失的还有这座中亚地区最大的寺庙，它也一样难逃国运不振的厄运，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承受着大清帝国王朝的光荣册封和威严的诏命，在战火和岁月的风雨里悄然地销声而去。
　　 所以，这个城市的开始风化的黄泥底坐和黑泥地基里，用生长的粘稠燕麦和齐刷刷的温暖阳光，自然地养育了很多来自天竺国的佛教神灵。爸爸肯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想，这也许是他虔诚向佛并允许妈妈加入教会的主要原因吧。世界上对待神灵的最有效办法，就是敬畏而不强求。我们对待举克，就充满着假自由假民主和假科学的作法，这是一件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涂克的逃跑，是一次有着重大意义的转移，也是一种充分实现民主最终得以失败的结果。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清醒而始终不变地认为，涂克是故意逃走的，就是一次成功的大逃亡，是蓄谋已久的辉煌成功，所以，它根本不是丢的，丢会有痕迹，而跑掉却是大地无痕、了无踪迹。因为，要丢的东西往往会留外来者进入的痕迹，丢失者就有被强制被搬移不情愿留下的深深痕迹，而这次涂克却没有。况且，涂克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逃跑前科，这些鲜活的证据足以证明：涂克跑了。
　　 很多时候，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悖论的过程。一个看似并不相关的物件，如一件物品、一只动物、甚至一个人，有一天突然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从不相关、不适应到了相关、到适应习惯，最后成为至关重要和息息相关的器官。就像为了消除寂寞和孤单，我们会四方寻找，找亲人、找朋友、找老乡、找战友，甚至是找爱人，把一个不相关的生命物纳入到自己熟悉和独有的时空里。结果，当这个进入的人和物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情变之下，却令我们难以适应、甚至不习惯了，有会有了一种深深的灵魂失落感。
　　 涂克就是这样以先行者身份出现，侵入我们的生活、然后伤害过我们之后，最终大摇大摆逃之夭夭的那一个家伙。
　　 四
　　 涂克的命运，从与我们见面的第一时刻开始，就已经天生注定。它会在摆脱年得到成长之后，断然无情地拒绝人类的生活，而选择离我们而去的结局。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形。涂克被人送来时，正值一个隆冬的深夜，那一年天气特别的寒冷，西伯利来的寒风持续吹拂着阿尔泰山的南坡地带，面临着大雪、狼害和饥饿，大批的牲畜成群地死亡，这些灾难的日子里，涂克的到来，是不是也是一种隐含的寓意。至今想来，在具备万事万物和相守相克规律的自然界中，一件能在冬天茁壮发芽生长的东西，肯定与众不同。
　　 那一天晚上，没有任何异常现象。我们才吃完晚饭，妈妈挽着两只袖子，把摞了一大堆的瓷碗、汤匙和小碟子，哗啦啦地一股脑地泡入冒着热汽的大水盆子里。然后，态度庄严地伸出双手，哗啦啦地用力搓洗起来。爸爸像他习惯了的往常一样，脱了脏乎乎的皮鞋，把沉重的身子和头颅全部地靠在火墙边。然后用粗大的手指，重一下、轻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深一下、浅一下，在吱吱响成一片的电流声里，绣花一样地调试着上海生产的“梅花”牌收音机。收音机不时发出男人女人的声音，一会是汉语、一会是维语哈语、一会又是英语俄语。这个时候，我觉得爸爸偷偷摸摸调台的样子，简直就是小人书里收听敌台的国民党特务和收发电报的外国间谍。每一次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跟着吱溜作响的电流，嗵嗵嘭嘭地狂乱地跳动起来，像将自己置身于古代的战场上，万人簇动，一片杂阵、响喊震撼的鼓声里。
　　 记得，我们那里抓特务，就是从偷听电台开始的。
　　 房子里有些安静。听着爸爸不断调试的电台，随着电波的时高时低，细听着窗外一阵一阵脚步一样用力刮过的风雪，房子变得越发的安静。我们一家人浸泡在时明时暗的灯光里，褐色的河水流过了房子的每一片空间，所有的深色都让人的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放肆和大胆的冲动，也让人在罪恶的快感里，产生一份通敌叛国、故意犯罪的强烈刺激。昏迷的灯光下，时光掺杂着褐色的灯光，把躯体揉搓得浑身软软的。我像屁股上被打了一支丁点没有掺假的麻药，在侧卧着的身体姿态中，泛起了一种渐入梦境的浓浓睡意，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大雪纷飞的大地上，游动在透明的空气中缓缓地展开了短小的双翅。
　　 嗵嗵嗵，嘭嘭嘭。连续二次，有力的敲门声突然打乱了家里维持很久的安静和安稳。爸爸很有经验地胡乱一扭按钮，然后在细砂一般的电流中急忙关掉了收音机。房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妈妈洗餐具哗拉拉撩水的声音和我们喘息的气流。我被敲门声吓醒了，迷茫着双眼深缓一口气才算真正回到人间。扭头一看，爸爸正用大人的眼神示意我去开门。我听话地坐了起来，先是跳下大木炕，接着踏拉着鞋子，扑到大门旁，拔下了大门的插销，用力地扯开门扉。猛然之间，一团夹杂着冰冷刺骨的寒气和凶狠霸道湿气的混合物扑进了屋里，如同一片贪婪的洪水，汹涌澎湃、迅速完整地吞没了房间。我家悬持在木头横梁上的一盏煤油马灯，猝然间被这阵急风吹得左右摇晃、上下摆动。空旷和墙壁上，一个个活动的人影，带着皮影戏人物的夸张变化，紧贴在平整的墙面上急剧地摆动和跳跃起来。
　　 等到灯光稳定、屋里的空气变得暖和起来时，一个通红脸膛、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终于从浓汽中慢慢地浮现了出来。他朝坐着的爸爸点了点头，又向洗碗的妈妈点点头，同时，又向我们礼貌性地抬了抬下巴，然后才咧着一张大嘴嘿嘿笑了起来。他面向着离他最近表情有些发呆的我长时间地发出了问候的微笑。这是一位浑身上下散发着男人特有气味，体格健美、有着一条高鼻梁、大眼睛和高颧骨的哈萨克汉子。我朝他也礼貌地笑了笑，算是对他的回报。在短短的对视中，我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呀，在哪里见到过这个男人。我反复回想着。可是，我搜遍了脑海的每个记忆皱褶，翻开了无数次事件的记录，任凭再怎么去努力，再怎么去寻觅，到了最后仍然想不起他是谁了。在我怔怔沉入凝思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的消停，先是从厚厚的羊皮手套里，一只接着一只用力地掏出了一双粗大的双手。紧接着，便举着胳膊肘儿从自己的头顶上，一把扯下一顶开始褪毛变色的狐狸皮帽子，露出了一顶冒着汗水、头发耷拉着的大脑壳。他是那样从容不迫，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屁股坐在了温暖的大炕边沿，费力地从羊羔皮大衣的里面掏呀掏起来。
　　 快出来了，快了。宝贝，嘿嘿，怕什么，这可是你的家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力地掏着。连续掏了好几次，看着都快掏出来了，却又一次次地滑落下去，因为他的笨拙，我都替他感到难为情了。他大概也意识到了，忙抬起头来，用有些尴尬的表情地朝我们笑一笑，面色羞涩地解释：快了，就快好了。
　　 他要掏什么呀？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把从冷空气中才热过来的身体凑了过去；爸爸也大概有些好奇心，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坑上挪动着慢慢腾腾地凑了过去；最后才是盯着灯光凝思的妹妹，睁着双眼伸着脖子把身子也贴了过去。倒是妈妈全然不顾，低着头脑，仍然在洗她堆摞一起的碗筷。
　　 这时，那个男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掏出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这个浑身长满粉红色皱纹的小东西，就是后来的涂克。“哇”，第一次见到它时，最先害怕的就是妹妹。她伸过头来，相视而望，紧接着就是一阵子尖叫，身子向后一躺，全身恐惧地捂住了脸。能在冬天见到一个初生的生命，本来就是超自然的事，所以，一望之下，她就像见了一个尖头蓝毛红爪黑牙的超级妖怪。我和爸爸没有被涂克的突然出现吓着，反而是被妹妹声嘶力竭的尖叫狠狠地吓了一跳。然而，事情的变化是无穷的，虽然第一个被吓坏的人是妹妹，可是，等过了这几天的戒备期，慢慢开始喜欢上涂克、最后成为生活伙伴的人也是妹妹。妹妹就是这个世界上人与自然相互接受的典型者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