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克没有找到。这一次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丢失不久，就会在不经意的某个地方，看着涂克慢悠悠就突然站了起来、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这一次，我们在翻江倒海之后，重新围坐在餐桌旁边，几乎没有人说话，都一声不响地面面相觑。妹妹最先清楚了最后的结局，接着是奶奶，接着是妈妈，最后才是爸爸叔叔和我。在某些感悟事情的判断上，女人的天生敏感里就有第七感觉，直觉感受上就强过男人。所有，很多时候能当上巫婆和混合成神人的往往是女人。
　　 八
　　 所谓的迷信活动，一直是民间的灵丹妙药。我记得曾经看过一本外国学者写的书，他说一些所谓的巫术，来源于民间的幻想力，也来源于人对自我的不自信。巫术构成了真实的民间，也构成了另一种生命的力量。比如喊灵，就是其中一种，这学者大概非常了解过中国的民间吧。
　　 奶奶反复地告诉过，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被她喊过灵，我的小命就被她硬从另外的地方喊回来的。开始时，我不信。因为，学校发的课本里，对于这些事情讲得很多了，生命就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在生理和心理上反复变化的过程，那是你一个普通平凡的农家女人所能左右的。
　　 然而，等我长得稍大了些，耳闻目睹了诸多的神秘现象以后，我逐渐地放弃了唯物主义的观念，在神秘的现象面前开始变得有些将信将疑。
　　 爸爸因为在外地工作期间很长，而且懒得管我什么事情，所以，我几乎是被女人们养大的。就是后来爸爸托人找关系办了调动回了家，他也一样沉溺在自己读书想问题的世界里，很少用心地关注过我什么，想我的问题。我发现，爸爸不是不知道关心，而是自己的性情大变了很多，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清静生活。尽管，我还年小，还蹒跚学步，还盼望着，这些足以让他去怜爱，可是，对这些事情他就是坚持熟视无睹，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自我决定事情、过没有他干扰的独立生活了。事后想想，能把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情，物极必反，用进废退，这大概也是爸爸培养孩子的成功之路。
　　 上中学前，不知怎么了，我的性情大变了，老是沉浸在一种充满激情和狂大妄想的情境里，在人物角色不停的频繁转换里，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位过世多年的死者，开始用死者的角色身份、死者的说话口吻，甚至是死者带着地方口音的声调，向前来看望和治疗我的人反复讲述着他多少年来一直希冀的要求。闻讯观看的人们，都被一种熟悉的害怕罩着了，神情紧张，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尽管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这一片曾经出现过很多次，可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体上被别人的魂魄摄了去，并附上了倾诉和表达的灵体，瞬息间变成一个特别陌生的他人，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妈妈大概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意料之外的变化给吓唬住了，惊恐之下声泪俱啼、手足无措弄得满脸水渍，很不成样子了，爸爸却不当一回事情，神态安顿地看着她，时不时地露出没心没肝的笑脸在笑话着她，气得妈妈忘记了恐怖，怒火中烧显得暴躁不安起来。此时，奶奶的力量顿时间被凸显出来了，她先是驱散围观的人群，走吧走吧，你们都回吧，都去找各人的神灵吧！她神情安宁，态度谦和，表现得像真正的女共产党员一样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用若无其事的表情盯着妈妈。关上了大门之后，才一把摁着妈妈浑身颤抖的肩膀头子，紧接着才用力地捂住了妈妈哭声大作的嘴巴，憋得妈妈面色赧红、眼珠子瞪得老大，左右甩动着脑袋，努力想挣脱着捂着的大手。
　　 妈妈亲眼看到，看似体力不支、虚弱衰老的奶奶，登时心清气爽，变得神情为之一振，像换了一个人。她双手端过头顶用力一抖，把一条粗线的白布单子齐齐展展地铺在了门后。妈妈被吸引住立即不哭了，她看到奶奶神态严肃地朝布面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散发着檀香的香灰；接着，妹妹终于看到奶奶把手舞足蹈乱说乱叫的我，轻轻地揽在怀里又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床单上，用天使般的低沉声音、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当然是我的乳名；这一切对于围在一旁细心观察的爸爸看来，神灵是一样的。即使是哈萨克人的胡达，也能在遥远的天廷上听得到听得懂汉族人说的话，能记得住汉族人的乳名。妈妈无声地抽搐着，听奶奶说着一些在妈妈看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的语言。喃喃自语、窃窃私语、静若天语，随着我的准时和立竿见影的噤声，随着我的安静下的手脚和迷登着眼神的沉睡，随着我努力睁开大眼试图看着周围变化过的一切。我回来了！恢复了曾经的自我。妈妈在惊喜和猜测之际，大概被迷信的神秘力量，从身体到心灵被彻底地震撼了。
　　 听妈妈说过，奶奶做的这些哈萨克人才会做的巫术，其实都是跟着老邻居胖家伙买买提的妈妈学来的。两个女人自然而然地交流各自的思想和感受经验，互换着她们之间的神灵，根本就没有什么宗教和民族的区别。虽然一个是汉族，一个是哈萨克人，不是一个民族的人；然而，神灵是开了天眼的慈悲者，大概是看人的诚心诚意，是验人的笃定信仰程度来度人度事的；只要它看中了、确定了，对于祈求他办事的人，是不太去有意选择取舍的。没想到，奶奶用心学会的这些巫术，到了关键时候其实很管用。
　　 大概这些立时见效的法术，也把爸爸的清静无为完全地折服了。怎么回事呀，这可是真的呀，他嘟嘟着，反复搓着一双细细的手掌，变得不安起来。
　　 世界上亲真是有灵的，每个人都有一颗看不见的灵，在等着你守着你罩着你。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奶奶非要一定说“在等着”这三个字，好像灵来到世界上，就像是黑白无常那样专门呆在人的身后，等着生命结束用完之后，铁链一挥锁上脖子亲自把人带走似的。奶奶把沉睡中的我平平地放在木头床上之后，脸也不转地告诉妈妈这些，她知道，这样的宣传效果肯定是巨大而显著。我想，妈妈就是从此时开始，以真心诚意的服从和认可，承认了奶奶在家庭中所具备的“第一把手”的无形地位。除了女人在爱情上的社会属性以外，女人之间的友谊和友情是非常稀薄的，而且常常要从服从和驯服开始，往往她们解决的问题，不是凭着清醒的理智和说服的道理所能起作用的，而是取决于在神秘的物体面前，谁能改变现实的力量更强大一些、更灵验一些。
　　 从此以后，爸爸以一贯之的道家生活和守恒不变的宁静世界，终于在这次事件里被彻底地打乱了。
　　 爸爸的变化是巨大的，也是现实的。就像面对不再回归的现实，如果不是爸爸的一声大吼，我们至今仍旧不会放弃寻找涂克的努力。我们就像以前的邻居大哥苏联一样，在欢迎斯大林讲话之后的掌声雷动中，谁也不会主动成为对面领袖人物，敢于第一个松开双手、停止鼓掌并大胆坐回椅子的“敌人”。
　　 变化了的爸爸开始有了坏脾气，他以前的好脾气变得让他的把忍无可忍终于做到了一个极限。他充满愤怒地大吼了一嗓子之后，我们一家人才最终完全地放弃了无谓的努力，带着臣服的心情和认命的安静，放心轻松地围着餐桌坐了下来。纷纷抄起了手边的筷子，继续完成吃饭的任务。然后，我们会穿上体面干净的外衣，背上沉重的书包，开始为考试和分数而去上课上班。奶奶和妈妈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子，结伴起来，继续去她们长年累月喜欢去的公园，听老人们演唱才学会不久的新歌，继续看孩子们头戴着硬塑料安全帽，弓着腰身一腿一腿蹬着地面，风一样跑来跑去地玩滑轮。妈妈和奶奶这一种新近缔结起来的同盟关系，虽然出乎意料，却令爸爸觉得非常欣慰。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都集体得了遗忘症似地没有人再说起来，也不再有人外出、有人在家里翻腾着去寻找了。也许，是因为找累了，是找不到或是找怕了，觉察到是找不到了，才不再寻找了。也有可能被彻底遗忘的东西里，还有我们一家人找不到再去寻找的信心和理由了。
　　 我们的涂克，从哇哇的婴儿的哭声里逃走了；就在我们的怀念里，像水中的泡沫，像空气里的氧，起伏着、飘动着，吐着泡泡，一点点地远去和消逝了。
　　 九
　　 小叔叔衣锦一新的荣归故乡，终于从伟大的首都北京郑重其事地回来了。
　　 当了官、发了财、娶了娇妻，如果不回家展览或炫耀一番，就等于夜里穿上漂亮的衣服，牛棚里偷吃山珍海味一样，一点没有意思。
　　 这次他仍旧着女人回来，不过带回家里准备结婚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知道的欧阳绿野，一眼望去，她不再是我以前喜欢过的那一种类型了。欧阳绿野不再是小叔叔曾经喜欢过的像豌豆夹形状的削瘦女人，而是身材适中，一开口就笑，显得有一些丰腴富态的另类女人。我打量后便用眯着的眼神递过一个个示意给小叔叔，因为，我有些想探究其中的奥秘愿望。小叔叔这个人最大的特别就是非常聪明，眼神一递之间，他就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忙说要我帮忙去拎一些重东西，找了借口伸出胳膊就把我擒到门外，门还未关好就声调低沉警告我：知道你不安好心、想给老子找麻烦，留心点别给我惹事好吧，这一次非同以前、当然要懂事一些更不能重提我以前的事情，当然了，我不会忘记你的，特意给你带了礼物，想要礼物的话就别多嘴。威胁利诱以后，看着我悲喜交集的样子，便放下心来，拉着我的手呵呵大笑着走进屋子里，然后把新的婶婶郑重其事地介绍给我，介绍后用力地攥住我的手。我急忙奉承起来，小叔叔满意地看着我的脸松开了手。只有我们俩人明白，这种正式的庄重的意味深长的介绍和表达，还有我刻意强调的包含的诸多含意。我抬头看着新婶婶时，也觉得我们之间彼此很面熟，又像是在什么地方相逢过。她在眯着眼认真看我时，仿佛也是一怔。也许，她也有这样的念头吧，我想。我明白这种念头的产生，对于我、小婶婶和小叔叔来说，纯粹就是一种婉而一笑的念头而已，即使这种念头亮了出来，也不会给担心吊胆的小叔叔惹是生非的。
　　 这一天的晚饭是非常丰盛的。我们团团围坐在餐桌旁，灯光明亮、气氛融融，你来我往，笑语不断。手抓肉饭、大盘鸡鸭、大盘蹄筋、辣味十足的炒烤肉，还有味道筋道很有嚼头的风干肉。我妈妈和奶奶还有妹妹三个女人，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倾尽全力把美丽的新疆以美食佳肴的方式，给我的小婶婶送上了一个豪爽美丽又出乎意外的见面礼。
　　 饭吃到最后，小叔叔和爸爸、叔叔交谈了起来。他们兄弟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白酒，我和几个女人一起大杯喝着“喀瓦斯”饮料。这是一种俄罗斯风味的饮料，由冰糖、啤酒花、蜂蜜和米酒酿成的饮料，有些低酒度数却不为人知。小婶婶初来乍到，当然不知道这种外国饮料的后劲，在度过她初期的陌生和腼腆期后，终于暴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以一家人的亲热可着劲地主动喝起来，先是和奶奶、然后和妈妈、最后是妹妹和我一个个地碰着，大口大口地喝着。看着她说话喝酒的样子，我思忖着，其实小婶婶还是一个性格外显、为人很不错的爽快女人；如果将来和这一家人在一起时，肯定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产生过多的麻烦。
　　 我听到小叔叔在询问着关于寻找涂克的事情。爸爸和叔叔借着吸烟，像没的听到小叔叔的问话，叼着烟卷一言不发。
　　 没等我转过身子，小婶婶也凑过身子，和妈妈脸贴着脸也谈起了涂克的事情。
　　 其实，你能发现谁是在寻找，谁不是在寻找的人？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寻找往往就是内容，至于寻找到什么东西出来，在结果出来后的大白于天下面前，显示出来的实际意义往往要逊色不少。
　　 看着小叔叔和小婶婶交换着目光，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想说话和贴近谁的激动。不论去寻找什么，寻找到了什么，我们最终的结果都非常明确，那就死亡和永远的孤寂。我知道自己此时真的有一些悲观主义的倾向。其实，最有价值的事情，就是整个寻找的过程，过程才构成了寻找的真正意义。就像小叔叔这次寻找到了他非常满意的女人，这就是他的寻找。他将来肯定会和这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不厌其烦地作爱、吵架，然后生一个孩子，然后送这个孩子上学、工作、买房、结婚再生子。即使讨厌和开始不喜欢这个女人，那他也得忍着，很多人的生活结局，都是忍耐之后的柳暗花明。当然，早已适应大城市生活的小叔叔，从身体到心灵也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成为城市体形上一个麻木迟钝的生理器官。在权衡女方家庭地位和财力居于自己领先位置的利害关系前提下，小叔叔这一具城市的战车驰上了正规的人生道路，他自己非常明白这种道理。
　　 谁都是命运和环境的产物，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这是马克思说过的关于人与社会关系的大概意思。我不止一次地把这些真理告诉陈小栓。陈小栓的双手双脚一刻不停、半听不听地忙乎着自己的生意，像从来就没有耐心地听我讲完过一个道理。
　　 我开始远离曾经喜欢过的那些电子游戏，人生不是游戏和电视，也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一些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没有想出来，也说不清楚。常常利用下班的第一时间，脱掉单位的工作服，顺手一扔，特别爽朗。那件粗布衣服张着翅膀，就像一只晃晃悠悠断线的风筝，在一点点地飘落远去。我继续和陈小栓一起，把和他一起批发过来的大小不一的不锈钢盆、各种锅盆、饭碗和勺子、笊离铲子，还有各种色彩斑斓的塑料制品，以整齐的排列顺序，全部摆放在公路边的树荫下。我又开始像当地的维吾尔男人一样，看着迎面走来的姑娘，诙谐地开着戏谑的玩笑，用唱歌的声调，吆喝着我们共同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