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失踪了(小说)
呃,完了赖不掉了,我好尴尬,浑身发热发麻,像一波一波电流击穿身体。
我闭上了嘴。
寸头说你这么不配合那你麻烦了。
他和高个子互相对了对眼,见高个子点了下头,他就回过头对我说,那我们只能拘留你了,除非你配合我们。
那要我怎么做?我不再镇定,的确慌了神。
很简单,掏出你的手机给袁来打电话。
我,我这不是要出卖朋友吗?
不想打是吧,沒关系,我们照样能查出他在哪,嘿嘿,那你就是包庇罪。寸头盯着我,那小眼如豆,发出的光灼于一点,聚于我的眼睛,我眼晴发痒,连续地眨,终于拉上眼帘,覆盖了大半眼球。
那,打通了我该和他说什么话?
就说请他吃饭,问他在哪,不要在我们面前耍滑头打信号。
请他去哪里吃?
你还真想请他吃饭?你就说去他那等他,明白不?
好吧!看来想赖是赖不掉的。
把扩音器打开,寸头命令我。
关机关机关机,我这样想着,等来的却是长长的笛音。
不要接不要接,我这样想着,等来的却是一声兴奋的喂。
唉——我说是我呗!
知道是你呐是什么风吹来了把你吹醒了想到我了。
我说呵呵没有什么风啊就是想请你吃饭呢!
哈,好呀好呀在哪请我呀!
我还沒定具体地方,这样吧你在哪儿告诉我我过来,我们一起出来找个地方就可以的。
哦,我、我。说到这他犹豫了,顿了几秒,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有什么事呀我没什么呀就问你在哪儿呢?我心脏撞击的频率愈来愈快,像要蹦出胸口,我觉得呼吸困难,空旷的屋里回荡着我的喘气声,像大热天忍耐不住酷热伸出长舌喘气的狗。
哦一一我在焦山新村。
哦焦山新村。
那寸头在纸头上迅速写着“具体地点"展示给我看,无奈我只好继续问具体地址是什么,问了三遍袁来都没有回答,又准备问时他已经挂了。
哼!寸头咬着牙对我哼了一声,和高个对望一眼,匆匆离去。约过了半个小时,两人又折回来,后面跟着徐泉。徐泉不看我,径直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笺,迅速在上面写着什么,然后交给寸头。可以带走了。
他脚步正要跨出门时突然止步,回头看着我。你不好好配合他们,我也没办法。
五、
我就这样被他们带走了。
上了车寸头就摸走了我身上的所有东西,手机、电话本,甚至一串钥匙。我要求打个电话给家里,遭到寸头拒绝。我发现高个子几乎不和我正面交涉,都是由寸头来出面,他只负责点头。在车上,两人不再搭理我。他们互相大声说话,用我能听得懂的带明显地方味的普通话。寸头说还想打电话通知家里,就是个笑话,那我们带他那还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高个子大笑。
嘿嘿,寸头随着也笑。
他妈的,这地方人真拽,省级城市直管就觉得了不起,还爱理不理,还不好意思哦,我们警力不够实在抽不出人手,你们自己的事就烦劳你们自己了哦,我呸!
我明白寸头这是在模仿徐泉的口气说话,听了心理总算好受了点,看来徐泉并不喜欢外人来他的地盘带走人。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就是拽,到底是省级城市直管,谁让我们是个小县呢。这是高个子说的,还算自知之明。
我说我真不知道袁来住什么地方的,真的。他们没理我,我又重复说了两遍,寸头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满脸奇怪的表情。体会到他表情里的意思,我就后悔了。这不就证明我慌神害怕了么。
稳住!我吩咐自己,一定要稳住,不会有事的,又没犯什么大事,他们还不至于拘留我吧。我就闭嘴,摆出一副爱咋就咋吧的样子。
我闭上眼,双手拢在胸前。
寸头又说话了。我在想,如果把这个人丢到看守所去,不知道几天后会怎么样?
他?瞧他那身板子,一张皮,可能抗不了三天。
那我们就试试?
可以啊,试试?
哈哈哈,他们突然狂笑起来。我无法镇静了,脑子里翻江倒海。那地方,天吶,进去,扒光衣裤,羞处就那么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当作沙袋拣拳击,击打声扑扑响,肋骨折断,肺肝肾脾五脏六腑被撞击移了位,挤压纠缠在一起,破损,出血……我像只被踹伤的狗,哀嚎,扭曲,匐地摇尾乞求。各位大哥大人大仙,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最终他们并没有把我投入看守所。这一天,包括晚上,他们都是反反复复问我几个问题。这属于审问,还是属于普通的协助调查,没有明显的界线。房间仅一桌两椅。问者坐于桌前,我坐于桌背。寸头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帮他干这些事你获得了多少好处?
他这话问的。
我说我和袁来就是普通朋友而己,具体怎么认识的,我记不起来了,我没有帮他做过什么事,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好处过。
我说着话寸头就埋着头在纸上写着。听我说完这些,他抬眼,瞪眼,没有提脖抬头,额头皱出条条横纹,完全一幅乌龟探路状。
不普通吧,当我们是傻子吧,他有个姐姐不是也在你们那边么,你们是相好吧。
打住。我说,这种事可不能乱讲,影响很大的,人家是有家的,我们只是认识。
拉倒吧,还只是认识,鬼才相信,有家又怎样,照样好搞。
你,你是个警察,怎么能这样说话?
你说对了,我当警察二十多年了,我就是这样说话的,怎么,不许啊。
我无话可以回复,气往肚子里吞。我费力地吞了吞口水。我真没有得过他们的好处。
拉倒吧,怎么看你也不是个傻子吧。
我像是他品偿着的麻古,他来了精神,干脆一抛笔杆子,拢起双臂,目光炯炯有神。一点没有好处你还替他们出谋划策?还装逼记者?还贴钱请他们吃请他们住?那不是有毛病嘛!
和这人解释太折磨人,像吃了夹着死苍蝇的清汤稀饭还不让催吐。我除了反复说“我真没有”这四个字来替代“我求你了”,或者“阿弥驮佛",或者“操你姥姥",别无选择。我不敢怒言不敢放肆,又羞于跪拜。
这一夜对我心灵的摧残,如暴风骤雨飞沙走石。寸头如痛快淋漓的房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一如痉挛般不能停息自残。
我真没有啊,他们的策划行动真和我毫无关系。
寸头说袁来他们几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鼠目寸光,和他们后来做事的井井有序不卑不亢滑溜有方,极其不符,反差极大,就怀疑背后有高人指点,呵,原来是你这只四眼田鸡。他血口喷人的技巧,超过推理神人福尔摩斯了。
六、
从我进了龙眼刑警队,我就反复被提审。寸头提了三次,反反复复就那几个神经似的问题。真佩服他的耐心,还有不厌其烦。时间快近第二个日子的凌晨了,他终于乏倦,回家去周公了。
精神状态如一只被过度使用的弹簧,御去外力,一点一点恢复原态。
头顶的灯散发惨白之光,死鱼眼一般沒有生机。外面被忽略的城市人类活动的气息,水泡似地冒了出来,偶尔汽车跑过的呜噜声,醉汉粗重含糊不清的自语,几声夜哭婴啼,夹杂几声阿狗阿猫无聊的哼哼叽叽……
我恍惚起来,进入一种不真实的睡眠状态。周围嗡嗡嗡之声,近似耳鸣,又有一种近似猫步于雪地的蟋蟀声,突然警觉似的停步。
我问你话,对面突然有人说话,逼着我抖起精神撑开眼皮。
是个中年陌生男人,手里正拿着寸头记录的那摞纸,使劲拍打桌面。这不诚心对付我么?他又重复寸头问过的那些问题,我答他写。对于我的解释,他既不肯定,也不表示不信。完全在走固定的程序。
我观察他,完全辨别不出他的喜恶。他像个没有表情的假人。到白班上班人到来之前,他折腾了我两次。都是在我迷糊着将要进入睡眼状态时,他份佛掐准了,提醒着我回归现实。
第二天的一整个白天,寸头没有出现过。
上午八点多时,刑警队里还是人来人往的,忽儿一阵子骚动,脚步匆忙,突然安静了。
这些人仿佛蒸发了。
我被遗忘了。
我可以随便溜达。
我始终不敢跨出大门。我敢保证不会有人拦我,但,出了大门以后,前途不可预测,一切皆有可能。
好吧,整幢大楼我就溜达个够。才发现没那么简单,时不时会在某个角落,或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一两个人来,大不了和我对望一眼,还是没人愿意理我,当我是一溜空气。
实在无聊了,我又回到那一间,像是流浪儿疲倦了思归故里。
我重新坐回那张暂时属于我专用的椅子上。
思绪像头发一样乱。
我长发,披肩,天然卷,不是非洲人种那种从根卷曲至发梢,而是如微风中湖面起的小奔浪,矫气,随时需要打湿梳理,稍有疏懒,就会糟糕成不规则旋涡。
我需要疏理我己成旋涡的思绪。
我被充当假记者之后,约半个月光景,袁来联系我了。不是切肤之事,要不是他在我面前出现,他们的事也就像那干涸地里的一洼死水,在我的记忆里快速蒸发了。以为他们的事,不就是想多捞点小财嘛,多大的事哟,谈判谈判,木头的锯,互相你来我去拉几个回合,也就解决了。
他死活不肯来我的住处,非要我去见他,还真烦人。在离长途车站约两百米,有个像息憩乌鸦状的土山包脚下,我找到了他。那天下雨。已入梅,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他蹲着,雨伞遮住他大半,仅仅露出一截小腿和膝盖。
一定是他先看见我,在我面前站了起来。我正想说你脑子犯病了,是不有地去不去还喜欢淋雨,他身后忽啦啦站起来一大波人,戴着斗笠簑衣,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
他苦笑,我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你家太小装不下。
他是让我找个便宜的旅馆安顿这些人。
我们跟他们拼了,我们要去北京告状。
这复杂了,不知他哪来的勇气。
我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看这架式,他们把县上人也得罪了,问题是,打击范围太大了,完全在瞎胡闹。问他另外三个铁杆怎么不陪着一起去,他解释说有一个当了叛徒,早早领走了补偿款,忙着造新房去了,另两个从其它线路走。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好有个照应啊!
不行啊,县里派人盯着我们,一伙走万一被堵住,一个也走不了,分散走东方不亮西方亮,还有个机会。
想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的,我算是问了个白痴问题。
出梅了,袁来也从北京回来了,看他一脸晦气,知道他捞不着什么好事儿。
之后,他不再跟我联系。我能确定他一直都在我们市,他说过他们去北京,把事儿闹大了,惹祸了上纲上线了。一起去的那些村里人,都被送回村了。
袁来,还有另外两哥们,见事不妙,提前分开跑了,各找躲藏的去处,互相掐断了联系。
七、
我想到十几岁时跟着大人去动物园。被栏杆隔离开的雄狮子,在属于它的方寸之地,木呆呆地走来走去,不断重复着。在电视里看见的狮子,总是在围捕猎物,屡屡得手,残忍的气息,在动物园里丝毫感受不到,甚至觉得,楚楚可怜。
入伏的天气,脾气暴戾,适才还是白白的光顶着地,忽然尽收,被黑布包裹,雷就响了,震得楼房颤抖。风也跟着来了,横冲直撞,削树叶砸物件,搞得动静很大,到处乒哩乓啷响。
有人高呼着进入刑警队大院,上楼,脚步声踢踏一片,到二楼走廊口,那呼喊声呼啸而来,宛如噼雳。我刚把头探出门框,一看来人认识,连忙缩回头。
袁来家吃饭见到过,袁来的哥们之一。
有两人押着他,他双手被反剪着。他高呼:打倒土匪——打倒贪污分子——打倒……有手揪着他头发,使劲往下摁,他的头始终如溺水人的挣扎,鹅脖子似地不屈。
他被推进一间小屋,内仅一木椅,铁栅门,生铁大锁。
他的待遇远没有我优厚。
他喊口号,脖颈青经暴突,如纵横山脉。队里的气氛随着他的到来,快节奏地忙碌起来。
不再有人理他,任他喊得疾雨骤雨,而后逐渐衰竭,而后细风细雨,断断续续,直至彻底沉寂。
他,睡着了,躺在地上,呼噜连天!
偷看他时,我竟产生羞愧,觉得自己是个让人不耻的叛徒。外头下得轰轰烈烈的雨,此时,也消停了。
大概凌晨二、三点吧,寸头终于来了,把我带上一辆小车,离开了刑警队,后面跟着几辆面包车。看车辆走的方向,是往我的老家走的,我就问了,是送我回去了吗?连问了几次,寸头都不理我。到半道上,车辆拐进另外一条路,我认得,是去袁来他们村的。
车一路走一路停,不断有人上车,还不断地有车辆加入,有面包车、皮卡。离开村子时还有人要上车,就听见喊都满了都满了,就那辆小车还有空位子。那人就上了我在的这辆车,亢哧亢哧喘粗气,就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找位子,和我对上了眼。
哟!这不是那个记者吗!那人喊了起来,声音尖的像针,刺人。
我也认出这人了。这人脖子特别短,乌龟一样。
你们真厉害,把这个人找到那绝对是找对人了,有他,那就不愁找不到袁来他们那几个怂块头。
好啦!走咯!寸头大喊一声。放心,那几个不归案他就甭想离开龙眼啰!
读了红梅的编者按语,不错,切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