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暗，难得寻到一颗星星。但路面是亮的。有路灯照着，发出昏黄的光。偶尔有一辆小车经过，强光扫射着路面，涌起一阵狂风，刹那就跑远了。华自云拽着妻的臂膀，一边走一边躲避着小车。由于静夜的公路上少有人行走，小车像抢火般跑得疯狂。宁小兰对小车更是惧怕，只要发现小车远处扫过来的光便躲开了，拉着华自云爬上了路旁住户高朗的屋场。这条公路修过才三年，水泥的，宽阔而平坦，依沟而建，它的另一侧原是一马平川的农田，路修好了，远处的农户也搬了过来，顺着公路，房子修得高大亮堂，那气势和华丽有如城市里的一条街道。
　　 华自云昨夜没睡着，头昏脑胀，远不如宁小兰精神。看上去是华自云拽着宁小兰，照顾着她这个病人，待到宁小兰狂奔乱跑时，还拽她不住。华自云掏出口袋里揉瘪的黄鹤楼香烟，抠出一只含在嘴里点燃，宁小兰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立马安静本分起来，顺着丈夫的牵引往前走。突然一只狗从路边人家里凶恶地扑出来，狂吠着。华自云不理它。路边的狗是这样的，看来凶恶，不咬人的，叫过一阵就完了。华自云出门在外，走村串户卖了几年老鼠药，对狗们太熟悉。一般来说，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叫闷叉狗，在山区较多。在宁小兰的娘家就有一条，亚麻色的，枯瘦，咬过不少的人。华自云第一次去，有宁家人照着，没伤着他。华自云也早有防备，蹲在地上，给它一块没吃完的快餐面，麻狗友好地望他一眼，边吃边向他摇头摆尾起来。宁小兰曾担心他在外被狗咬着，特别是疯狗，咬了会死人的。野牛坡就发生过这样的事，还是个四岁的男娃，拉屎后被自家的狗舔了屁眼，得了狂犬病，死的时候乱抓乱咬，狗一样的叫。华自云很是自信，种种色色的狗他应付自如，不然还敢在外踩“百家门”？走在路上是长了后眼的，即使是“闷叉狗”，没近身他早已发觉，只需他将身子一矮，勾下腰去，狗便顿住了，以为他捡到了地上的东西要打它。
　　 走了一截路程，发现前面有辆车停在路边，向后闪烁着指示灯。像辆跑县城的客车。照说时间尚早，杨堤到黄金口属乡村公路，这几年才通客车，人也不多，不到大天亮客车不会开动。不过有客车司机办私事夜晚开动的，也有县城的公交车开下来，也是私事。华自云想，给司机说几句好话，敬只烟司机喝，兴许司机会带他们一脚。从杨堤到黄金口有十多里路，凭脚走路很是吃力。黄金口在二0七国道上，南来北往的车辆日与继夜地川流不息，到湖南的客车更是不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一辆丧葬车，在等候着时间去拖死人。往远处的岔路上看去，有几户挨着的农家大灯煌煌，一户搭着帐篷，人影憧憧。华自云在心里叫着霉气，死鬼才搭这个便车呢！呸！
　　 三
　　 宁小兰改嫁到杨堤，带着儿子蒋明望，日子过得安逸。华自云喜欢宁小兰明显胜过前妻。在外边卖老鼠药赚的钱全部上交给宁小兰了，家里的财务大权一并移交给宁小兰。对蒋明望当然是爱物及乌。蒋明望也乖巧，甜甜地喊华自云爸爸，有空便缠着华自云玩耍。宁小兰会知恩图报，真心实意地亲近华燕燕。江露珠死时华燕燕还在摇窝里，对亲妈没有半点印象，宁小兰嫁进来她才三岁，宁小兰恰好填补了她母爱的空白，就当她是亲妈了。
　　 华自云也只有农闲时外出卖老鼠药，跑得没有过去远，在周围左右磨磨。娇妻在屋里，三两天没看见似乎掉了魂，无论老鼠药卖完没卖完，急着打道回府了。若不是家里负担重了，他真不想外出，就在家里种点承包地，有空帮着缺劳力的家庭打打工，这样，宁小兰在家里还轻松些。但他窝在家里挣钱太少，显然不如卖老鼠药。他这些年卖老鼠药算是卖出了门道，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常走的地方卖真药，少走的地方卖假药，轻而易举地将人家荷包里的钱装到自己荷包里了。记得一次跑到麻城的老山区，老鼠药特好卖，三两天卖断了货，还有大量的需求，出山补货又不易，他住在山民家里，找山民买了五斤稻谷，说是现身配兑。实则于夜深人静时，用学生用过的废书本悄悄包装，每包装几粒稻谷。五斤稻谷卖了多少钱？三千多元！狗日的，人无良心饱饭。看到心地善良的山民，心中又不忍作恶，还有十多包没卖完，怆惶逃离了。从此也再不卖假货，山不转水转，恐怕哪天不期而遇挨打。
　　 后来毒鼠强不准卖了，政府下了文件的。谁卖谁坐牢。华自云不敢再冒险。公安抓得紧。他改为卖鲁西鼠粮，从汉正街进货。这种药属生物制汁，抹在切成小块的苹果上，毒老鼠的效果远不如毒鼠强，但安全无公害。遇着公安，华自云先将老鼠药给公安看，有批号的，正规厂家，然后撤开一袋，伸出右食指沾了沾，然后抹在自己的舌头上。看，没问题吧？人是可以吃的。
　　 想到前妻是吃毒鼠强死的，他哪敢再卖它？有时也想起前妻江露珠。这个女人不该这么寻短见，怎么狠心丢下女儿华燕燕？丢下他华自云还说得过去。他华自云是外乡人，南平过来的，家里穷才来江家做女婿，对江露珠说不上好也说不上歹，总觉得女人丑陋了一些，时常喉咙里抽着风箱抽得他心烦，于是不爱回家，外出卖老鼠药，长的时候有两个月不归家。
　　 娶了宁小兰则大不同。宁小兰既漂亮又温柔，他搂着宁小兰时实话实说，总是担心村里那批色鬼，还有单身汉，哪个看她的眼色不是色眯眯的？卖老鼠药的时候，心是悬挂着的，悬挂在半天空里，若是有火箭他定然时常杀回来看她一眼。宁小兰就伸手拧他的耳朵，一脸娇嗔。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说谁敢来呢？若是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刀枪”！
　　 家里有八亩水旱田，基本上是宁小兰在打理。耕田整田、收谷扬掀等一应重活，华自云尽量掐准时间回家料理。也有华自云不能赶回来的时候，宁小兰便去找齐幺姑，软软地喊声妈，问爸有空闲么？有件事请爸帮忙。只要是齐幺姑同意了，爸是有求必应的，爸是个阿弥陀佛的人。当然齐幺姑绝不会拒绝，她知道这个忙不会白帮，宁小兰会去桥头商店买烟买酒提来。烟至少是黄鹤楼的，一条一百八；酒是黄山头老窖至少五年陈醇，一瓶一百二。齐幺姑会边收礼边说些客套话，小兰你不客气，自家屋的人么，帮帮忙是应该的。烟和酒这贵，当然不得给丈夫喝，要提到桥头商店换钱。农村人，能喝十元一包的红金龙就了不得了，况且喝烟有碍健康。你看村里的袁书记，一老烟棍，喉咙干燥发痒，咳嗽起来喘不过气，时常因痛苦不堪伸手拧捏喉咙，看着心寒。齐幺姑三番五次地唠叨，丈夫听得心烦，干脆下定决心将烟戒了，只是喝点酒，散白烧，五元钱一斤，一斤酒喝两天。人生苦短，完全没点消耗有么意思呢？
　　 打药治虫的事宁小兰都能应付，不求他人。一桶药水太重，不容易上肩，她从家里搬来一只板凳，喷雾器搁在板凳上，兑好药水，人趴在板凳边慢慢上肩起身。由于身单力薄，背桶药水，在庄稼地里蹿蹿跌跌的，牙一咬挺住了。旁边田里劳作的二九怜香惜玉，问她何苦呢，要不我来帮你，三下两下完事。小兰慌促地回他，不要不要，又不太重，很轻松的。实际上生怕外面的男人与她有半点的瓜葛，自己的男人对她好，这要珍惜，不能给外人以可乘之机满足非分之想。与安徽男人离婚之后，遇到了华自云，组成了四口之家，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儿子蒋明望依旧跟着安徽男人姓，这是离婚时谈判好了的，不得更改。这也无所谓的，管他姓什么呢？姓猪姓牛姓狗都是可以的，都要喊她宁小兰为娘，关键是儿子归她抚养，每天都能看到他，看他蹦蹦跳跳的，心里就像藏着一团蜜，任何苦呀累呀都不值一提。起先安徽男人是不让的，要给老家传宗接代顶立门户，生个男孩怎么轻易放弃呢？女娃还差不多。因此双方进行了一年多的拉锯战。但不放弃又是不行的，儿子离开了娘便哭得天昏地暗不吃不喝死去活来！儿子跟了宁小兰，他哥宁小华提出安徽男人一定要按月支付抚养费，每月至少一千。宁小兰说她不要抚养费，只要蒋明望，蒋明望就是她的命。这条命跟她来到杨堤，进了村小学的幼儿班，与丈夫华自云的女儿华燕燕算是同班同学。到了放学时，宁小兰会丢下手头的事，骑着家里一辆二八型永久自行车去接孩子。回家时，华燕燕坐前边扶着车龙头，蒋明望坐后面抱着她的腰，一路上听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讲学校的事，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又开始围上衣兜烧火做饭，想着做点什么孩子们爱吃的东西。
　　 这样安静祥和的日子过了三年，一对儿女升到二年级了，还是同班。乡村小学生源少，每个年级也只有一个班。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宁小兰在旱田里摘棉花。天气预报说有连续阴雨，棉花吐着一地的灿白，不抢着采摘便会塌在地里。姐弟俩上学时宁小兰交待得一清二楚，放学后要结伴回家，注意过往的车辆，不玩水，不在路上逗留。读二年级了，老大不小了，同学们早就不需家长接送，自个挎着书包去自个挎着书包回。到了晚上，宁小兰背着一袋棉花回家，却只有华燕燕在堂屋里写作业。问蒋明望呢？华燕燕说被一位叔叔接走了。宁小兰的心猛然一沉，急切地问哪位叔叔？华燕燕说没见过，不认识，他说是弟弟的爸爸。宁小兰的腿顿时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瘫软在木椅上，泪如泉涌。华自云不在家，在外卖老鼠药，华燕燕受到惊吓，不知如何是好，便出门喊左邻右舍的大人。大人们得知实情，连忙骑摩托带着宁小兰去学校找校长。校长说你找我有啥用？学生又不是在学校里被接走的。是在放学路上，学校没有半点责任。不过你要赶快打电话核实，是不是真被他爸接走了。若不是要赶快报警，现在坏人太多，恐怕出现意外。宁小兰听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哪有前夫的电话呀？即使有前夫也不一定接。这也没必要核实，通过华燕燕的描述断定就是他了。高个，驼背，鼓眼，暴牙。典型的那个安徽男人的特征。拦截蒋明望时，安徽男人在县城租的出租车，风一样来又风－样的去了，现在应该早就出了县城，去了深圳？回了安徽？不得而知。他从前是在深圳一家服装厂打工，与宁小兰在同一车间，鬼使神差就与宁小兰好上了，同居了，有小孩了。说过到安徽扯结婚证的，宁小兰也一直没去过安徽，平时厂里太忙，过年时先回了野牛坡，听说婆家在安徽老山里，路都没条好走的，便不愿动身前往，结婚证的事也就耽误了。离婚时容易，说离就离，也不需要扯离婚证，反正结婚证都没扯。就当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安徽人。但现在安徽人将儿子带跑了，将宁小兰的心挖走了，就要去追去寻。到哪个地方去追寻？安徽这么大，她根本不知道蒋家的具体地址，就像大海捞针。
　　 宁小兰给华自云打了电话，要立马去安徽。华自云说你不急，等我回来再商量，要去便一起去。宁小兰心急如焚，没等华自云，将华燕燕送给了齐幺姑，简单收拾一番后去了安徽。
　　 半月后宁小兰才回家，孤身一人。华自云气呼呼的，说半个月了，我打了你这多电话，你总得回个声哒！宁小兰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呵呵地好笑。
　　 宁小兰疯了。
　　 4
　　 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口，上了二0七国道，随手招下一辆跑湖南常德的客车，华自云撑着宁小兰的屁股让她先上车，接着自己跃身而上。车门吱的一声关上了，麻脸的售票员后背抵着车门，说后面有座位，到后面去坐。屁股还没坐稳，车就启动了，发出哐当的响声。这辆客车快到了报废的年限，车后的玻璃窗上蒙满了厚厚的灰尘，座椅上的皮套穿了孔，露上黑糊糊的絮状物质。宁小兰笑逐颜开，说到斗湖堤啰，吃锅盔啰！声宏嗓大，自然引来许多乘客的眼光。
　　 麻脸问，你们没搞错吧？我这是跑湖南的，不是跑公安的（斗湖堤是公安的县城）！
　　 宁小兰连忙站起，做出要下车的姿态，说我要去斗湖堤，我要去斗湖堤吃锅盔。
　　 华自云按她坐下，伸手围腰抱住了她，唬着脸，叫他不要乱动，湖南也有锅盔，湖南的锅盔更好吃。
　　 宁小兰不依他，拚命地挣扎着。华自云几乎招架不住。在家里时，是骗她去斗湖堤的，实则要去湖南。湖南对宁小兰来说山高地远人生地不熟，丟她在湖南了她定然不知回家的路。现在上了湖南的车，车上满车的人，总不能说去斗湖堤吧？宁小兰虽说疯了，但是今天要去斗湖堤吃锅盔她念念不忘牢记于心，有不达目的势不休的态势。华自云将要撑控她不住了，于是急忙掏出一只烟，“叭”的一声用火机点燃，使劲抽了一口，将燃着鲜红烟蒂的香烟在她脸前晃了晃，才见她瞬间安分下来，露出惧怕的神色。
　　 右边单人椅上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扭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华自云，眉头紧锁，疑惑重重，问他华自云，你该不是人贩子吧？
　　 说到人贩子，引起了满车人的注意。一时群情激愤，因为越看越觉得华自云是一个人贩子。这么漂亮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似乎是被华自云喂吃了什么药物。女人说去公安的，男人领着却爬上了跑湖南的车。
　　 中年男人问他，女人叫什么名字？是你什么人？要去哪里？干什么去的？你们的身份证呢？
　　 完全一副办案警察的口吻。
　　 华自云起先有些紧张，毕竟今日出门不是去做光明正大的事，要去丢妻，当然这是不能说的，看车上人的表情，没坦白心迹就有群起而攻之的样子，若是实话实说恐怕要打得他狗血淋头。中年人的问话他都一一作了答。女人叫宁小兰，是他妻子。妻子神经出了点问题，去湖南找老中医求药的。至于身份证，还带什么身份证呢？湖北到湖南又不远，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