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就自然了。他只身在外卖老鼠药，走南闯北十多年，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一般的审查难不住他。
　　 中年男人显然仍旧对他充满疑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不放。又问畏缩着的疯女人，他是你男人？
　　 宁小兰不敢吱声，躲在华自云怀里。华自云推搡着她，人家问你你就说，又不是哑巴。
　　 于是宁小兰望着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说闹着，就到了夹竹园。有人招手要上车，司机急忙踩了刹车，按开气压门。上来一乡村老头，手提一只蛇皮袋，巴在门边，看看一满车的人，已经没有了座位，正在为上还是下犹豫不决。售票员麻脸向里拽了一把老头，车门就叭的一声关上了。老子颤巍巍地坐在机车引擎盖上，问黄山头多少钱？
　　 麻脸还以为是去湖南的，原来上车下车都在公安县的范围，还爱上不上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说十元。客车早已开动。麻脸收了老头的钱，靠在车门上安歇下来，突然想起从黄金口上车的华自云俩夫妻，上车至今没有给车费，是不是想划混浆？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哎，你这人，还没给车费呢！
　　 明显有责备的口吻。
　　 华自云刚上车受到众人的疑虑和审察，都怀疑他是人贩子，一直隐隐不快，便梗着脖子回道：
　　 我有时间给车费？你向我要车费了？一上车就开我的公审大会，我要忙着坦白从宽，你们忙着穷追猛打。
　　 众人连忙解和，说算了算了，问题搞清楚了呗。搞清楚了就好，说明你是个好人。也说明大家的觉悟高。当今社会太复杂，坏人太多，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行凶作恶。
　　 这一说华自云的心顺畅了，但想到今日是去丢女人的，虽说没有人贩子可恶，也比人贩子高尚不了多少，还是有所愧疚和不安，忙柔声问到湖南多少钱？
　　 浬县还是常德？
　　 浬县吧。
　　 将妻丢在浬县，之后去常德找灶巴。灶巴在常德等他。开始想将妻带到常德丢掉的，细思量不妥。常德就这么大，跟荆州差不多。山不转水转，兴许她宁小兰又遇着他华自云了，蚂蟥缠着鹭鸶的脚，甩也甩不脱。再说妻就在他身边，他还有心思架电线？整天就有去看她一眼的冲动。
　　 从公安到浬县，也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还没到湖南境内，华自云早已饥肠辘辘。宁小兰开始喊饿，要吃公安锅盔，见“干部”撕开了一袋旺旺雪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口水流到了衣襟上。“干部”递给她两小袋，她急匆匆抓了过来，撕开了整个的往嘴里喂。华自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客车在黄山头停歇了一会，有小贩围着客车叫卖零食的，也有乘客下车去采购食品。华自云下车找了几家小吃店，也有卖锅盔的，但人多，一时半会排不上队，便从人家手中高价买得两块，上车给了宁小兰一块，看她狼吞虎咽吃完，又撕了手中的一半给她，看她吞食得愈来愈艰难，便拧开一瓶矿泉水给她，叫她喝两口水，再慢慢吃，又没人抢你的？剩下半块的锅盔不再给她，撕成一小块一小块自己吃了。
　　 5
　　 到了浬县县城与乡村的结合部，有人喊下车，司机猛踩了一脚，车滑到路边的树下停下。华自云牵着妻子也跟着下了车。“干部”一直对他有疑心，说没到车站呢，就下了？华自云睬都不睬他一眼。下车了还怕他个屁？我就是人贩子又怎样？我今日就去卖老婆，可惜没人要，白送也没人要。一个疯婆娘，最爱放火，最爱裸身，就送给你你要不要？
　　 周围在搞拆迁。推土机的铁掌正在扒拉农民的小楼房，山墙和楼板坍塌下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有闲着无事的人站在远处围观。经常听说一拆迁就闹事，一方要强拆一方要强阻，激烈的战争不可避免。还有打死人的。华自云就不理解，上面说要拆就让他拆，只要给钱，为什么要拼命阻止呢？他在杨堤庙台上的三间房子，若是要拆迁，他巴不得。也肯定不会狮子大张口，五十万，只赔五十万就满足了。自己花十万再做个小三间，和疯女人宁小兰、还有宝贝女人华燕燕住在一起，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该有多好！哪还有丢妻的想法？
　　 今日要丢妻，之所以不进城就下车是有考虑的。华自云在外卖了十多年老鼠药，走南闯北见识多。进城当然有进城的好处，疯女人跟了自己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得找个好餐馆弄餐饱饭她吃吧？还总得给她买点什么吧？但进了城，城里到处都是电子眼，公安发现了疯女人，再查查电子眼，顺藤摸瓜，把他华自云牵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将妻丢了，又送回来了，这不等于没丢？偷鸡不着倒舍一把米，反倒落个坏名声。
　　 牵着女人，沿着公路往前走。疯女人没有了走路的兴致，天没亮就走了十多里路，又在破车上颠簸了百多里，实在是累了。华自云说快到了，前面就是斗湖堤，我们吃锅盔吃肯德鸡。再怎么说女人都无精打采，一屁股趴在路上了。华自云只有拉扯她起来，抱着她，让她的身子斜靠着他，像抱着一位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慢吞吞向前移。
　　 离县城还有三至四里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高大和繁华。有一家餐馆，门眉上写着“湖北酒家”。华自云扶着女人斜了进去。立刻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服务员打招呼，引领到里面一张空桌上坐下，给他俩斟了两杯热茶，将一张红色点菜单摆在他面前，问，老板，想吃些什么？
　　 妻宁小兰坐在对面，上半部身子扑在桌上，双眼迷离。华自云拨弄她的手臂，问你想吃什么？你说。
　　 宁小兰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说，锅盔、肯德鸡！
　　 服务员微微一笑。说锅盔和肯德鸡要到城里快餐店里买。
　　 华自云边看菜单，边回忆宁小兰平时喜欢吃些什么。思索再三，点了白斩鸡、乡里扣肉、红烧排骨、铁板牛肉。小菜一概不要。自从女人害疯病以来，家里入不敷出，很少吃上荤腥。今天就让女人吃个痛快。钱多钱少都无所谓。回想面前这个疯女人，跟着自己这些年，风里去雨里来，既要种好承包田，又要照顾两个子女，该是吃过多少苦！现在疯了，就卸磨杀驴，就要活生生将她丢掉。真他妈的王八蛋！这样一想鼻梁发酸，忍了几下没将泪水忍住。这时灶巴的电话打过来，可能又在催他。他毫不犹豫地摁断了。催你的先人！你不晓得我心里正难受。
　　 果然，四盘荤菜端来，疯女人闻到肉香，倏地神清气爽，瞌睡全无，提起竹筷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流油。华自云静静地看她吃。
　　 华自云去结了帐。女人还在吃，吃一阵肆无忌惮地笑一阵。华自云悄悄地将两张百元钞塞在女人衣袋里，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说慢慢吃，不急，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华自云最后看了女人一眼，在餐馆屋后转了一圈，走了。
　　 六
　　 华自云没去常德。
　　 刚上了常德的车，丈母娘齐幺姑打来电话，说女儿华燕燕病了，发着高烧说胡话，她看见她亲妈妈了。现在住进了县中医院。问他华自云野到哪里去了？宁小兰呢？你们四门紧闭的。问邻居邻居都不晓得。
　　 华自云赶紧下车，改乘公安的车。到了医院，女儿正在病房输液。医生说无大碍，属食物中毒，可能吃了不卫生的食品。女儿的体温已经降下来，她一只没吊液的手放在华自云手心里，问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有来？
　　 她问的妈妈当然是后妈宁小兰。
　　 华自云的心咯噔了一下，忙掩饰着说，她回娘屋了咧！
　　 后妈与华燕燕是有感情的。宁小兰进华家华燕燕只有三岁，还在耍娇的年龄。宁小兰总是哄着她，每晚都抱着她睡觉。只是疯了以后，华燕燕才开始对她产生畏惧心理。
　　 齐幺姑坐在病床上，因为矮，两腿在空中晃荡。她的眼神沾在华自云脸上，一直在捕捉什么东西。她突然溜下床来，拉着华自云到病房外。病房外是一道宽而长的走廊。来到走廊的另头，空闲之地，没有人影。齐幺姑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华自云，咬着牙问，你把小兰怎么了？啊？推到河里了？
　　 华自云想坚持说回了娘家，显然齐幺姑不得相信。宁小兰嫁过来已有八年，与娘家几乎没有了来往，恶人歹意了，疯了，娘家人还理她？
　　 只有不吱声，保持沉默。
　　 齐幺姑见问不出实情，上前挥舞双拳擂他的胸擂他的背。你这人怎么这样黑良心啦！宁小兰是有功劳的人。你到底将她怎么了？
　　 华自云任凭她打骂，像只木偶。他始终不明就理，齐幺姑这人怎么这么古怪？对宁小兰像亲生女儿，对江露珠倒像半路上捡回来的。若当时她对江露珠好一点，江露珠也不至于服毒自杀，又哪来的他华自云如今丢妻一事？要责怪首先得责怪她齐幺姑。
　　 女儿很快出了院。包的一辆的士直接开到了齐幺姑屋里。齐幺姑要华燕燕休养几天，休养好了再上学。身体是大事，是革命的本钱。华自云在家里呆不住了，灶巴每天几次电话，叫他速急去常德，工地任务重时间紧。你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讲信用唦！齐幺姑每天来审案似的也叫他心烦意乱。逼问得他无法再掩饰了只有实话实说。天打也好雷劈也好反正坏事已经做了，他要着急去常德架电线。哪知这一说，齐幺姑竟然气得晕死过去，倒在他堂屋里不省人事，捏她人中，灌她喝糖水，总算缓过气来，却又是跌着脚了骂人，骂他华自云黑良心啦要遭天打雷劈的呀！你赶快去找她回来呀！华自云慌忙阻止，先关了大门，转身说我的娘老子你小声说不张扬好不好？就差你打锣做宣传了。我求你我给你磕头行不？你小声说，有气打我也行。你想想我也是逼得无可奈何了。我们还得吃饭啦。华燕燕还要读书啦。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都要花钱。整天在家里守着疯婆娘怎么办？我也是想过办法的，想花钱请你们照看她你们又不同意……
　　 齐幺姑安静下来，伸袖擦干了眼泪，哽咽着说，反正你要快点去找，找回来了再说。
　　 听口气齐幺姑同意照看宁小兰了。
　　 已经丢掉了四天日子，也不知这个疯婆娘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食物吃没有？没华自云在场是不是又将衣服脱得光光的？还记得放火吧？放了人家的火兴许人家早将她打死了。晚上睡在什么地方？虽说疯了，但人儿还是那么漂亮，肯定就有挨刀杀的男人打她的主意。想到这，华自云开始心慌意乱起来，便急忙打电话叫来一辆摩的，送他到黄金口，登上了去湖南的客车。
　　 七
　　 这个疯女人竟然没有走远，有人说她在“湖北酒家”附近转来转去，不断地喊：华自云吔你在哪些呀……四天了，声音也嘶哑了。华自云去时她光着身子，有几位老太正围着她，按着她在一块空地上给她穿衣服。一松手她又脱掉了。爬起身又开始喊，又开始寻找他华自云。老太们无奈地摇头，说给她穿过好几次衣服了，都是白穿。这女人力气又大，轻易按不住她。问她叫什么？是哪里的人？她理都不理。看看，疯得这样了。遭孽！大腿还被狗咬了，咬烂了好大一块肉，还流着血呢！有几位老头离得十多步远，不便近身，要老太们这样那样的，尽说些废话。
　　 华自云绕开几位老人，追上去抱住了疯女人。疯女人幽怨的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喊着华自云、华自云，你是华自云哒……泪珠便蹦了出来，之后又敞怀大笑，扯着嗓子道，你个狗日的华自云啦！
　　 几位老人又围了拢来，七嘴八舌地问明了情况，知道她是个疯女人，自个儿跑出来了，又迷了路。一老太手拎一套茄色春装，说是家里媳妇不穿了的，还有内衣内裤，质地样式都很好，给她穿上肯定合身。因为媳妇的身材与她不差上下。媳妇在财政局上班，看看，这么好的衣服就不要了。一老头说你啰嗦个屁，快拿去给她穿上得了。有丈夫在场，疯女人顺规顺矩地穿上了，也不再脱它。那老太扯了一下她的后襟，后退一步，打量着她说，我说合身吧？就像专为她做的，看看，比我媳妇还漂亮呢！华自云又接了路边的自来水，给她洗了脸，用手将她蓬乱的游泳头理顺些，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美人立在眼前。
　　 老人们叙说着这几天的见闻，好心人给疯女人送吃的喝的，绝对没挨饿，她就是不穿衣服不睡觉。那黄婆婆是孤家女人，拉她到屋里去睡觉她不理。像个游魂在这里荡来荡去。喊华自云、华自云……
　　 华自云谢过了老人们，过来一辆跑公安的客车，他连忙招了招手，车就停下了。夫妻二人顺风顺水的回了老家。
　　 灶巴又是电话。华自云说老子明天就来行不行？天天像催魂！
　　 华自云急忙找齐幺姑商量。还是麻烦您那吧。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当然肯定要给钱，这您那放心。
　　 齐幺姑没有表态，当晚来到庙台，牵着疯女人的手抚摸着。我的儿也，挨刀杀的把你丢了？这几日你是怎么过的？说着泪水婆娑。华燕燕在细心地给疯女人梳头。
　　 齐幺姑还是答应了，说自己是菩萨心肠，看不得这般苦命的人，就算是叫花子可怜讨米的吧！不过，多少钱？
　　 华自云说一月两千？
　　 切，你真的当我是叫花子！
　　 那就三千！
　　 最后三天定舵了。
　　 华自云给齐幺姑作了两个揖，心情舒畅，当晚还与疯女人亲热了一番。早知今日，鬼才丢妻呢！但总算圆满解决问题了。次日收拾妥当，将疯女送予齐幺姑，就去了常德。
　　 也许老天眷顾，半月之后，女儿华燕燕打来电话，弟弟回来了，也就是蒋明望回来了。暴牙送回来的。暴牙患了肝癌晚期，要儿随娘走。想不到蒋明望回来后，疯女人也不疯了，突然成了正常人。华自云喜不自禁，向灶巴请假回家看看。灶巴眼一恶，说你这狗日的还让不让我活？工期这么紧，完不成要罚款的。再说儿子回来了妻也病好了，这不是喜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华自云一想也是。目前妻子、儿子、女儿，三口人，都回庙台居住了。每天晚上都搞视频聊天。蒋明望长胖了，高了，与年幼时的模样有天壤之别，但仍然像他妈。像他妈就漂亮，就帅。张开一对小虎牙，开口就叫他爸呢！叫得他泪眼汪汪。妻宁小兰的脸笑得烂灿，像一树桃花，说我病了，苦了你呢！你要注意安全，不担心屋里……华自云只是一个劲地“嗯”、“嗯”，心中五味陈杂。妻子还记得过去的事吧？丢她在湖南的事。不过都过去了，家里重新兴旺起来了。他会拼命挣钱，对妻子、对儿子、对女儿好些，更好些。
　　 又过了半月，灶巴支给他八千元工资，说留了一点尾巴，年底再发。他高兴着呢！要全部寄给妻子宁小兰，也给她们一个惊喜。灶巴管吃喝拉撒，完全不要自己掏钱。自己没必要留钱。正准备去银行，女儿华燕燕打来电话，痛哭流涕。宁小兰病了。狂犬病。还发过来一个视频。宁小兰被关在庙台的屋子里，披头散发，捶打着窗子，嘴里发出狗似的尖叫。有碎了的玻璃哗啦着落下来。稻场上远远的围着人。蒋明望的手被人使劲地拽着，想挣脱开奔向窗户。有人说，这是靠近不得的，她会咬人，咬着谁谁也会死的……
　　 华自云没同任何人讲，径自向公路上跑，拦下一辆跑公安的客车，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