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长时间地地蹲在茅坑上，一遍又一遍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反复地思索着掂量着自己的行为。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偷偷地笑出了声，也骂出了声。“真他妈的文斌，好一个龌龊啊！”这时，他感到额头麻木过后，疼痛难忍，用手摸了摸，冰冰的，凉凉的。啊！指头上全是湿漉漉粘乎乎的鲜血。“妈的，该死的东西！”他搞不清这喃喃的咒语，究竟骂的是谁，难道是关二哥？难道是自己？难道是差点把他碰倒的那棵白杨树？好像三者都是。
　　 不！还有那个一肚子男盗女娼鬼主意、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文斌！
　　 多么可怕啊！张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六年前在师范读书期间，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立身处世准则：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风风光光，坦坦荡荡。然而涉世才几年光景，他已被雕凿得那么委琐，那么虚伪，那么狡滑。说实在的，他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闪电撕破了夜空，雷声滚滚而来，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咚咚咚……一阵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在“鬼！鬼！鬼！有鬼！快跑！”的喊叫声中远去了。窗外，突然间又沉寂下来。
　　 关峰挣扎着从桌下爬了起来，黑暗里，他害冷似的嘴里吸溜着，举起右手轻轻揉着左肘尖。他借着倏忽地闪进来的电光，望见了芸芸苍白、扭曲、泪涟涟的脸。
　　 “倒霉！晦气！”关峰悻悻地说。
　　 芸芸忽然嘤嘤呜呜地哭出了声。
　　 “你毁了我啊……”
　　 “扫帚星！你说出去你小心着！”
　　 “你叫我怎么活人啦？”哭声凄切。
　　 “你算什么？！我是校长，人更难活。我面对的将是千人唾万人骂，身败名裂，事业前途毁于一旦，好在学校马上就要放假了。”
　　 关峰鬼鬼祟祟灰溜溜地跳出了窗子。
　　 他一下子前所未有地陷入了沉思。他的心里明得跟镜一样，自己的丑行已经被老同学张诚发现了。当务之急，他必须及时做好善后工作，必须想尽千方百计堵住张诚的嘴。只要他不出去四处张扬，舆论也就不会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这样以来，他便可以继续升官晋爵，于暑假之后堂而皇之戴上教育局副局长的冠冕。关峰一边向前走，一边回想着方才那丢人现眼的情景。他敏锐地意识到，张诚并不是没有认出他，而是实在撕不开老同学的面皮，在尽力替他遮掩罢了。如果从这一点上看去，那确实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要不然，张诚方才为何不以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态度，眼睁睁瞪着自己狼狈鼠窜？为何不上前唾上自己一脸，大骂畜生？为何不揪住他的领口，掴他几个耳光？甚至为何不大声疾呼，令他名誉扫地？相反，他倒是替自己遮掩，这难道不能说明挽救是完全可能的吗？
　　 这么一想，关峰突然思想上大彻大悟，特别悔恨自己对张诚一贯的偏见和无礼。是的，他们从小到大曾是多年的老同学，还是结义兄弟，他们曾经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他们曾经相濡以沫，共同度过了多少艰难困苦的人生岁月。只是唯一令关峰骨梗在喉，觉得很不美气的是，张诚以前曾和自己的妻子明霞谈过恋爱。后来，他采用下三滥的手段反复纠缠不休，明霞才离开了张诚，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他总觉得打这以后，他们兄弟俩间的感情就有些疙疙瘩瘩，似乎彼此都可以从对方的眼神里煞有个事地发现什么，比如冷峻的白眼等等之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再后来，他们在故乡的这所中学不期而遇，关系便愈益显得不自在了。相互之间一见面，就转身吐痰，甚至指桑骂槐，匆匆地过去了，冷到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平时，俩人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之外，谁也不主动上前搭理对方，试探着消除俩人间的宿怨。为此，作为校长的关峰便耿耿于怀，常常借用职权之便刁难张诚，给他找碴子、穿小鞋，给他没好果子吃。例如，就是不给他报销在教育学院上学期间的那些理应该报的费用等。这时，关峰一想到诸如此类的事体，便不禁后悔自己对张诚太残酷、太绝情、太不仁义了。可是，反过来一思量，张诚向他多次讨要的是钱，是国家该给他的钱，而自己眼下向他祈求的却是名誉、尊严、人格，甚至远大的前途，这些不正是一桩以物易物的交换生意么？倘做成了，兄弟俩之间便会握手言欢，重修旧好，困扰他们的一切隔阂也会跟着烟消云散。这既成全了他，也保全了自己；他高兴，自己也满意，这岂不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好事？关峰虽然觉得这些想法有些卑鄙可耻，属于小人下三流的伎俩，但事已至此，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并且也只能将就着走这一步棋了。
　　 就这样，关峰低头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踏进了张诚的办公室。
　　
　　 五
　　 从厕所回来，刚一进门，张诚便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关二哥正垂头塌翼、傻呆呆地枯坐在自己的硬座木椅上。嘴里叼着一根烟，腾腾弥散的烟雾之后，一张盆盆似的大方脸蜡渣般黄亮，俨然大病新愈的样子。他的脊背深深地伛偻着，脸上挂着又晦气又沮丧的神情，似乎疲惫至极。那副架势，宛然霜杀了的茄子似的，蔫乎乎，苶呆呆的。令张诚感到奇怪而好笑的是，关二哥一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一点儿也没有了。稍作思索，张诚便恍然大悟，他此时不正乖得象一只温顺的猫吗？这么说来，难道他已经抓住了关二哥的把柄？想起文斌对他的教诲，张诚忽然不由得会心地笑了一下。
　　 看见张诚走进来，关峰急忙恭顺谦卑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陡然翻卷起羞愧的红潮，连脖子耳朵也窘得红堂堂的，犹如醉酒酡颜的模样。那暗淡的眼神里蓄满着幽怨，写满了祈求。不知是触电了似的，还是怎么回事，关峰头忽然不堪重负地低了下去。望着他的楚楚可怜相，张诚觉得他此时太象一只可怜巴巴、摇尾可怜的小狗。
　　 关峰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嗫嚅着，好一会儿才木木讷讷张开了嘴。
　　 “三弟，咱俩是多年的老同学，情同手足！”关峰看了张诚一眼，又惶惑地低下了头，“学校快要放假了，咱兄弟俩今晚热乎热乎，怎么样？”
　　 “关兄光临寒舍，使敝处增辉不少。今日幸逢你盛情邀请兄弟，这第一回我不赏脸，行吗？真的不去的话，你失望不说，别人也笑话我呢。你说呢？”
　　 “对呀，还是三弟心明眼亮，豁达大度，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真君子也！”关峰伺机恭维，不乏自嘲。
　　 “三弟，你怎么了？”关峰这才发现张诚的额头上有血，遂关心地问起来，“头上有血？”
　　 “刚才碰上鬼了，吓得。”
　　 “笑话！鬼还能吃人不成？”关峰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那是凶鬼啊！吃人不吐骨头呢。”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已经回头了。”
　　 “哈哈哈！说得真好啊！谁不回头都不行呢！”
　　 实际上，当进门第一眼看见关峰的时候，张诚便参透了他的意图，这家伙不愧在官场春风得意马蹄疾呢，他比一般人厉害的就是嘴头甜，舌头活，转向快。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他才善于花面逢迎，溜须拍马，折腰逢尘，投机钻营；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他才左右逢源，手眼通天，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进了关校长的家，关峰脸上的表情就自然、生动、活泛、圆熟多了。
　　 “三弟，你先坐下。”
　　 “三弟，你先抽烟。”
　　 “三弟，我给咱兄弟俩煮茶去。”
　　 “明霞，他张诚叔来了。”关峰又接着高喉咙大嗓门向套间里呐喊了一声。仿佛张诚是个离乱多年突然相遇的老朋友似的。“你尽心弄几个菜，我们兄弟俩唱几杯。”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就莲花碎步，轻手轻脚地从套间里出来了。无疑，她就是明霞。身材纤细而修长，瓜子脸，柳叶眉，两泓潭水般的眼睛清得醉人。肌肤白净、鲜嫩而丰润，简直能按出水来。一头乌油油湿漉漉的秀发披泻于肩上。浑身上下的曲线自然而柔美，长长的颈项如玉白的细瓷；两座浑圆的的乳房，像马勺般大小，颤动在并不丰腴的胸脯上，显得松驰柔软；典型的蜂腰下就是圆嘟嘟的铜锣屁股。一脉淡淡的清馨正从她那明媚的眉脸间，从湿润的发丝里，袅袅娜娜地弥散了过来。
　　 啊，多么熟悉的一缕软香啊！
　　 张诚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女性之美，深深地陶醉了。他由衷地赞美着，又觉得心里酸酸的。
　　 是啊，那还是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关峰、明霞和他三人同班同学。关峰任校学生会主席，张诚任团书记。明霞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是校文艺队里一名大红大紫的歌星。从二年级开始，他便和明霞偷偷地搞开了地下恋爱。到三年级时，俩人如火如荼，关系突然明朗化，山盟海誓私定了终身。当时，张诚送给她一条雪白的手绢，上书唐代诗人李商隐爱情诗中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明霞则送给他一把漂亮的文人扇，并且在上面题写了乐府诗中的爱情名篇《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其时，张诚哪里知道，二哥关峰背地里对明霞觊觎已久，值此毕业之际，不断地向她发射爱的信号。其实，这些情况他张诚知道也没有什么，残酷的倒是后来毕业分配，张诚被县里的一纸通知撂到了乡下，翌日上午，他便接到了明霞红笔写就的，洋洋洒洒千言万语的绝交信。此后不久，他便听说，留在县城的明霞和留在县城的关二哥结婚了。那时，失恋的痛苦虽然对他打击很大，但是他心一横，手一挥，昨日之日不可留。他觉得一个七尺男儿犯不着为一个女人坠崖、跳井、自杀、寻短见。可事后，他痛定思痛，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女人在选择男人时，目光总是向上膘的；男人在选择女人时，目光多数是向下瞅的。总之，后来唯一令张诚感到庆幸的是他用失败换来了一个人生大道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酷爱文学的人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张城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幽幽地想起了往事。
　　 “张诚，今晚怎么有空逛到老同学的门上了？”明霞放下手中的毛衣，慢条斯理地说，“说实在的，你是我们家的一个稀客啊！”
　　 “不，关二哥盛情邀请，却之不恭嘛！”
　　 “噢，怪不得呢。我还以为——”明霞忽然阴云满面，“你看你关哥这人脏不脏，经常夜间回来，背一身土。你说，是不是打野鸡去了呢？”
　　 “甭损我了，快弄菜去，我们兄弟俩不醉不散！”关峰脸上腾起红云，一边在门口掸土，一边回过头来说。
　　 “凭着张诚这一来，我就该去。”明霞说着进入了套间。
　　 接着，套间里一阵丁丁当当，鼓风机也呜呜呜地欢叫开了，在锅铲搅到锅底发出的声声脆响中，馥郁芬芳的香味便飘荡了过来，直沁入人的心脾。
　　 这期间，关峰也手脚麻利，洗了手脸，倒了一杯酽酽的浓茶递过来。继而将一张贴花的圆面饭桌，抹洗得干干净净，在当屋摆开。然后从靠墙的壁橱里，取出一瓶尚未开拆的茅台酒来，轻轻地放在桌子，又把三个高脚酒盅呈三角形摆开。
　　 这当儿，明霞已把菜满碟子满碗地端了上来，桌上被挤满了。
　　 “嗬，弄这么多啊！”张诚颇为吃惊。
　　 “往日不来，既来了，请你撕开肚子，放开酒量！”
　　 于是，三人团坐一桌。关峰猫腰站在桌前，抢先将第一个酒杯斟得满盈盈的，双手恭恭敬敬地擎着，递给了张诚。
　　 “关二哥，你现在吃香的喝辣的，平日里就喝这？”
　　 “三弟，不瞒你说，这酒是谁最近送的，我也是平生第一次领教它。据说味儿醇厚，余韵悠长，你定要多喝几杯。”
　　 是谁送的呢？张诚猛然间想起了被评为一级职称的“老油条”老魏。那天，他曾亲眼看见他在镇上的酒店里买了这么一瓶。当张诚惊奇地问起他时，老魏挺神秘地告诉他，这是上香的供品，无怪乎这家伙说是谁送的呢，原来如此。
　　 “来来来，为我们能推心置腹欢聚一堂干杯！”咣当一声，杯子碰响之后，关峰就絮絮叨叨说开了，“人这一生弯曲得很，跟他所走过的路一样，起起伏伏，坎坎坷坷，总是免不了有失足做错事的时候。那天，我实在不该跟你大吵大闹。事后，我非常后悔。再过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了，我看你进修期间的奖金、生活补贴、差旅费就全报销了吧。来吧，喝！喝！喝！”
　　 张诚满面笑容，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的预感准确极了。
　　 “关二哥，那好啊，我应该感天谢地了。只是那额外的，我万不敢要！”
　　 “怕什么？怕给我惹麻烦？请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的！”
　　 “张诚，吃菜，吃菜，别光顾说话。”明霞虽然满脸忧郁，但却不失礼貌地给关峰和张诚各斟了一杯。“原谅我，我不能再喝了！”
　　 关峰又在举杯碰撞之后滔滔不绝地说，一肚子的歉意挂在脸上。
　　 “三弟，还有一件事，你或许对我很不满意，告诉你，那实在是一场误会。今晚的会上，学校没有同意你的二级职称申请，那是我为了遮掩众人耳目有意而为之。明天，我去县医院探望王老师顺便送表时，会偷偷给你改成二级的，请你千万放心！”
　　 聊着喝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两人都被灌得面酣耳热，热汗涔涔，张诚的面孔、脖子、耳朵、眼睛珠子一下子全都红了起来，但他的理智却依然非常清醒。关二哥之所以对他前所未有地表现出十二分的殷勤和热情，其意图是非常明显的，无非是想利用职权给自己些甜头，施些小恩小惠，堵上自己的嘴巴，让自己对其丑陋猥亵的行为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纸难道能包住火吗？难道自己对此噤若寒蝉，就一定能保全他的名誉么？不，那些学生难道没有看见？他们出去难道就不会风一般传扬么？思量到这里，张诚认为关峰虽然狡猾透顶，但也愚蠢得不可思议。说到底，既然无论如何也包不住，自己也不妨就按着关峰的意思，送他个顺水人情。当然，领受关峰的这些许诺和恩赐，对张诚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受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