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看破底里，想得通达，张诚的说话动作变得非常得体，也非常圆转。
　　 “毕竟还是二哥老谋深算，处事练达，想得周密，做得谨慎，多谢你的美意关照！我想，这一切都该归功于老同学的情份，要不然另换一个人，我是做梦也不敢有丝毫奢想的。今晚，我很高兴，一是因为酒好，二是因为菜好，三是因为人好，所以，三弟不妨借花献佛！”
　　 言罢，张诚站了起来，给关峰和明霞一人斟了一杯。他突然发现明霞脸色颇为阴郁，人仿佛木偶似的呆呆地枯坐着，眉毛拧成了疙瘩。当张诚把酒杯递给她时，她才倏地反应过来。这时，张诚才忽然意识到，她今晚似乎满腹心事，但说话很少，孤独得很，形同一只闷葫芦。
　　 “谢了，多谢了！日后用得着老兄的时候，请一定捎个口信，不要总是那么孤直清高！”
　　 “听说忙后二哥就要高升局长了？”
　　 “可以说，事情跑得已有点眉目。”关峰踌躇满志地说，“唉呀，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将来的校长，我向局里推荐的候选人就是你。你之外，才是他文斌。”
　　 “二哥，三弟心淡，也没那命，官场从不想介入。”
　　 “其实不当官也好，早晚一身清闲。”
　　 夜渐渐地深了，关峰也终于被酒糟蹋得神魂飘荡起来。他端起酒杯，身子摇摇晃晃，眼神迷离恍惚，说话明显地语无伦次。
　　 “三弟，王老师被打一事，你是不是认为是我干的？我可确实害怕极了。那飞来的砖头，你害怕不害怕呢？反正，自从事发到现在，我夜里尽做恶梦，我太害怕了！唉呀，你看我说这些干啥呢？来来来，喝喝喝，人生如梦，醉就醉个痛痛快快！”
　　 实际上，张诚也喝得够劲了。他头昏脑胀，尤其是醉眼朦胧得厉害，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浑浑沌沌的睡意，即将淹没了他。但仅余的一线清醒又他使意识到，关峰在醉态中的模糊语言，已闪烁其辞地向他昭示，王老师就是在他的授意下被人毒打的，倘自己不放聪明点，乖乖地领受他的心情，他同样有可能如法炮制，故技重演。这狗日的，软硬兼施！向你敬酒的时候，就已经准备着罚酒了。
　　 “卑鄙啊！无耻啊！”张诚脱口而出。
　　 俩人摇摇晃晃碰杯之后，像两桩粮食似的，纷纷栽倒在沙发上。骡马般沉重的鼻息，立即此起彼伏。
　　 望着桌上杯盘狼藉，想到丈夫对张诚绝无仅有的媚态，以及他们之间谜语似的醉话，明霞满腹狐疑，简直困惑极了。她泥塑木雕般坐了好久好久。说真的，她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什么。
　　
　　 六
　　 翌日，老天很不作美。一大早便是一副阴郁而灰暗的面孔。空中阴云漂泊流浪，时浓时淡。潮湿的风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丝。
　　 关峰一下车，便直奔刘勇的家，他想先从大哥刘勇那儿探探虚实，譬如案子办得究竟如何，凶手真正是谁。可是，不料想家里没人，只得返身朝医院跑来。他先在医院住院登记簿上查出了王老师所住的病房。就在他登登登地爬上楼梯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刘勇的叫声。
　　 “啊，这不是关校长吗？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关峰回过头来，看见刘勇的怀里抱着许多营养保健品，脸上顿生疑惑。
　　 “这是……”
　　 “你来得正好，王老师今天出院。”
　　 “凶手抓到了吗？”关峰迫不及待。
　　 “抓到了，那几个家伙当夜畏罪潜逃，逃到县北的那条僻背的山道上当起了‘响马贼’，最近被抓住了。首先对那个穿皮靴的突击审问，他抖得筛糠似的，核桃枣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没说出谁是幕后凶手吗？”关峰浑身瑟瑟发抖，脸上已有虚汗淋淋漓漓，珠子般滚下。
　　 “不怕杀人的，单怕递刀子的，你堂堂一校之长怕什么呢？这回一定要严惩不贷，县里领导批示，要排除一切干扰，该‘剐’该‘斩’，大刑赐候！”
　　 “坏了！”
　　 关峰又惊又怕。妈呀，那几个软骨头，他给了他们不少钱，让暂时躲得远远的，龟缩起来，待没有风声了再露头。唉，这帮坏蛋，偏偏又节外生枝，玩火自焚。机关算尽，完了，完蛋了。他们露馅露马脚，肯定供出我了。一切都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听刘勇的话味，似乎又朦胧得很，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怕极了，心象被一只大手冥冥中牢牢地抓住提了起来，不由得失口叫出声来。
　　 “坏什么了！二弟？他们即就是供出你是策划者，别人也不会相信的。你是校长，你是老师，你是人之楷模，怎么会下此毒手？”
　　 “是啊，是啊……”关峰木木讷讷，有点张口结舌。跟着，他用手帕拭着脸上的汗珠。
　　 “天不热呢，怎么就汗出如浆了？不谈了，不谈了，看把你吓得万一得上神经病，那别人会骂我刘勇缺德的！”随后，他仰天哈哈大笑。
　　 “你们看啊，谁来了？”刘勇一推开病房门，就惊天动地叫了起来。“王老师的高足弟子，仪表堂堂的关校长关峰驾到！”
　　 刘勇的话冷嘲热讽，针刺之意非常明显。关峰被窘得面红耳赤，简直像个正在下蛋的母鸡，但他有气又不能发作。他看见王老师正坐在床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仿佛比先前年轻了许多，面皮丰润，态度安详。刘勇的妻子正陪坐在床边，他们又说又笑地谈着什么。
　　 “快坐，快坐呀！”刘勇的妻子连忙掇过一条长凳，“人家关峰可是台面上的人，你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也太过火了。关峰，你别介意啊！”
　　 “是啊！刘勇，你说话太有些难听！”王老师说。
　　 “老同学嘛，见面打趣，这没有什么的。”关峰掩饰地说。
　　 “关老弟当校长当然了不起，更了不起的还在后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关校长，你坐，坐呀，我如今与你不是一条道上的鬼，应与你割席而坐。”
　　 关峰脸上的表情蓦地变得非常难看。他想起了先前王老师曾经讲给他们的一则中国古人的故事。说是三国时候，管宁和华歆俩人同学，曾共坐一张席子读书。后来，管宁鄙视华歆的为人，把席子割开分坐。而今以刘勇的口气和态度看，显然是将他等同华歆，唾弃之意，不言而喻。
　　 “关峰，我走了我的课没有人代吧？这回学生的统考成绩怎么样？”王老师及时转移了话题，也恰到好处地解了关峰的围。
　　 “成绩很好。哦，我差点忘了，学生们为您这次住院捐了三百块钱，张诚捐了五百块钱，其他老师也捐了一些。今天，我代表学校，一是前来结帐，二是接你回去。”关峰说着就掏出钱来。
　　 王老师突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尤其是看见他那更加斑白的头发和更加佝偻的脊梁，关峰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心下默默地说：王老师，我实在对不起您，学生不是人！说过之后，他又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太软弱。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人这一生也和低等动物界一个原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你只有敢闹敢干，冲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走向辉煌，走向成功，走向至尊。
　　 “关峰，不用了，医院的帐，你刘大哥已替我结了。他的钱，我日后还能工作，自然也能慢慢还他。”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学生时代，您对我生死肉骨，那些教诲使我终生受益无穷，我纵使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及呢，还要你还吗？”
　　 说罢，刘勇硬是拽着关峰的胳膊走向医院门口的一个酒馆，边走边说：“你远道而来还没吃早饭，今日我做东道，为你接风洗尘！”
　　 于是俩人触筹交错，关峰因心情不佳，不几杯便已烂醉如泥。俗语说得好，“坟里有兔狗撵出，心中有事酒撵出。”估摸着火候已到，刘勇突然揪住关峰的领口，暴目突睛，态度严厉地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不是主谋？”
　　 关峰被唬得瞠目结舌，一道绝望的光从眼里闪过之后，便“咚”的一声跪下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刘勇的脚，哭得汪汤汪水。
　　 “大哥，救救我啊！”
　　 “但你必须先将事情原委从实招来！”
　　 接下来，刘勇便把关峰的话当作口供，掏出笔记本随手记下了。
　　 作为公安局局长刘勇，今天为什么会如些举动呢？
　　 究其原因是，就在一月以前调查案情的当日，他便以办案者特有的机敏和警觉初步断定，王老师一定是被熟人暗算，那三个蒙面人就是明显的证明。接着，他又从王老师一贯的处世为人想到，这一定是校内的某些人借刀杀人的鬼域伎俩。最后，又由王老师和关峰撕破脸大吵过，以及关峰为人的阴险狡诈，进一步初步认为，关峰就是幕后的凶手。即使真不是这样，起码他也是一个最大的嫌疑犯了。所以，这之前，尽管关峰积极报案，为王老师的伤势出主意，想办法，但他仍不失为一个最大的嫌疑犯。因为刘勇经得多了，这有可能是一种假相。按理说，他当时完全可以拘审关峰，但他毕竟还是桃园中的结义兄弟啊，不说面子上抹不下去，如果万一真成了误会，那么自己该如何收场。基于这种慎之又慎的反复斟酌，他决定根据犯罪者的心理特征，采取攻心为上的策略。至于在县北的山道上抓住了三个抢劫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而且他们也确实是故乡小镇上的几个亡命之徒，也确实有一个穿着牛皮鞋，但这些家伙壳子太硬，拷问不出什么来。因此，案子的突破口最终只得选在关峰身上。一见面，谈话就是围绕着凶手是谁，虚张声势，一张一驰，迂回前进，令关峰两股战战，又不知深浅，末了冲着他酒醉敲出了真正的凶手。
　　 听着关峰诉完故事原委，刘勇拍着他的肩膀说：“三弟，大哥实在爱莫能助，望你见谅！”
　　
　　 七
　　 就在关峰乘上第一趟客车急急忙忙赶往县城的当天早晨，在小镇中心地带的一面街墙上，贴有一张黄色的大纸，纸的上方正中间，用钉子钉着一个白广告刷的木牌。牌上用蓝广告工工整整写着这么几个很醒目的字：校长室。木牌的下面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得十分潦草，但人都能看懂。
　　 桃色新闻
　　 前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几位同学听见在校南墙边的空教室里，有桌子嘎吱嘎吱地响，他们便不禁寻思，是老鼠吧？好像不是，是有贼吧？门是上锁的，窗子平时也是关着的。正莫名其妙间，看见B老师打着手电筒路过此处上厕所，便要求一照。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个活生生的狗男女蛇缠葫芦般搂抱在一起。B先生见状顿时惊慌失措，奇路而逃，且大呼：“鬼！鬼！鬼！有鬼！快跑！”几个学生也相跟着作鸟兽散。
　　 断曰：攀花折柳者，可谓畜生衣冠禽兽也！B先生之抱头鼠窜，逃之夭夭，可谓滑天下之大稽者也！其间奥妙，众人评说！
　　 如此一桩讽剌味儿极强的桃色绯闻，半天之内，便风一样传遍了小镇的四面八方。一时舆论哄然大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学校自然而然地处在风波的旋涡里。作孽者臭名昭著，大家议论纷纷，可谁是那个B先生呢？老师们都私下神神秘秘地猜测着。校内的空气一下子便恐怖起来了，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点“智子疑邻”的小聪明。然而议论归议论，学校放假的事还得关校长下午回来再说，因为他临走时安排，待他接回王老师，开了总结大会再放假。
　　 这天，吃过午饭不久，一辆银灰色的小车驶过小镇坑坑洼洼的土街，端直射进了校园，吱的一声停在了花园边上。啊，是公安局的，师生们潮水般哗啦哗啦地涌了过来。
　　 车门打开，满头花发，背驼如弓的王老师下来了。望着久违了的校园和师生们，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混浊的老泪。大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庆幸的是王老师终于康复了，终于回来了，但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是，关校长被逮捕了。
　　 什么？什么？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仪表堂堂的关校长半天之内就成了一个大流氓，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王老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唏嘘着，“关峰是被刘勇逮捕的，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啊！”
　　 这时，文斌向张诚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说：“你看到街道墙上的桃色新闻了吗？”
　　 “看到了。”
　　 “作何感想？”
　　 “实在太可笑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是你捣的鬼？”文斌恶狠狠地瞪起眼睛，“狼怎么不吃你？”
　　 “其实，我们都活得跟鬼一样！”
　　 旁边的老魏老师长叹一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探望过王老师之后，张诚又去探望明霞。虽然他和关峰以及明霞间都有隔阂，但关峰出事了，对明霞的打击肯定是非常残酷的，况且他们以前是多年的老同学，现在是同事，明霞又是自己以前的恋人呢，这点度量和情义，他无论如何还是有的。
　　 一进门，张诚就看见她木偶似的怔怔坐在桌前，秀发蓬乱，眨着慵懒的眼睑，幽幽地盯着纱窗上的几只苍蝇爬来爬去。
　　 张诚径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想什么呢？”
　　 “是应该好好总结人生的时候了。”
　　 “你指自己，还是指他？”
　　 “关峰的事，你就一点儿没有知觉吗？”
　　 “自从我们毕业以后，他的变化是不是太大了？”
　　 “有这么一点。”
　　 “特别是变得自私，变得虚伪，变得霸道，变得老奸巨滑，变得没了诚实，没了德性，变得像变色龙哈巴狗，变得连我也常常感到吃惊。有时，做事远不是什么得鱼忘筌，而简直就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这是不是一种十足的小人得志呢？”
　　 “你既然看得那么清楚、那么准确，为什么不劝呢？”
　　 “怎么没劝？劝过不知多少回了，可哪有什么用呢？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沉闷，且莫明其妙地害怕，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昨夜里，我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忽然山崩峰摧，天塌地陷，我跌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枯井里。仓皇放眼回望，自己却站在一叶小舟之上，小舟颠簸在茫茫的夜海里，前不见灯塔，后不见港湾，我不知驶向何处……”
　　 “实在没料想到，老同学这几年竟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啊！”
　　 “不，这是命运之神对我的嘲笑！关峰飞蛾扑火，执迷不悟，自取灭亡，这是命中注定的，值得思考的是我的失意失落是谁造成的呢？”
　　 “其实，人糊里糊涂混一生才好呢，哪里天黑哪里歇店呗！”
　　 “不，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你还打算一直等下去？”
　　 明霞静静地望着他，脸庞忽然变得那么妩媚，目光滚烫，含情脉脉。张诚感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女人这样的脸孔，这样的眼睛，这样的柔媚，这样的纯情。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一下子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等啊，一直等下去，等到将不再等为止！”
　　 就这样，他们谈得很快活，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张诚起身告辞，明霞竟然大胆地握住了张诚的手说：“往后有时间，多来坐坐！”
　　 临出门，明霞突然又问：“哪个B先生是你吧？”
　　 “是我。”
　　 随后，俩人相视一笑，他们彼此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重新认识生活、重新认识自我的欲望。
　　 回到宿舍，张诚连忙泡上一杯浓茶摊开稿纸，他决定再给《教师报》写一篇新闻报道，题目是《殴打教师的凶犯已经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