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情怀】漏网之鱼(小说)
“好,这好!”母亲道,觉得他的精神又有了一个新的起点。
十年后,一个傍晚,他又坐在黛湖边的一条长椅子里。被夕阳染红了湖面,在轻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的;彼岸的环湖树丛,更是变成了一条浅灰色的林带;仿佛从树林后升起印一堆堆乱云,宛如隐隐约约奇巍的山影。他身边扶手处搁着一根做工考究的手杖。他已在两年前丢掉了拐杖,但走路总有点不稳,配了这根手杖,让他有点老派的绅士风度。几年前,他已从函大航海系毕业;但他已调回H市,在一家发表诗歌散文的杂志社上班,这得力于方芳父亲的推荐。他这位曾经的“远洋诗人”,在H市诗坛也小有了名气,成了白梦那些同学口中最有典型意义的“漏网之鱼”。
十年来,他也常常走进黛湖公园,在这黛湖边坐着,陷入沉思。这天,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舒坦地仰在椅子的靠背上。
他进公园时,那位老太又像十年前一样给了他一张纸片,纸片上还是写着——
神爱世人直到将他的独生子赐给我们,
叫一切信他的,(去掉了重复句),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看来这十年里,老太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劝着世人,只是她人老了许多。他又想到了与母亲的约期已至——他清楚,母亲不会再让他等下去了。他的心顿时痛苦地抽搐起来,想到白梦在上飞机前的几天,几乎天天来看他。为他做些倒水递巾的事,一次还与方芳一起来的。
他们有时就默默地坐着。
看到她流泪时,他总会把手伸给她,也不过是紧紧地握一会。她理解她内心的痛苦,也几乎猜到了那天发生过了些什么事。他想安慰她,但又怎么开口呢?他早已想过,那天的事,只要她不主动说,他也不会再问的。
有时他也想向她表示些什么,但想到自己也可能要永远在床上或轮椅上渡过余生,就缄口了。这时,春霞已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淡了。当然,在风闻到种种消息时,也为她担忧。但是他也想到过:他一直把她当作未婚妻看待;而她可能从来没有认为是他的未来妻子过,只是把他当作钱袋子,拼命地用他的钱追求欢乐而已。
上飞机的前一天,白梦又匆匆地来了一会。她又带来了他爱喝的咖啡、精盐槛榄等一大堆东西。
他向她伸出手,她把手放进他微微颤抖的手中。
“明天走?”他明知故问地道。
“明天走。”
“几点的?”
“上午十点多一点。”
“给我写信。”
“嗯,”她郑重地点点头道,但这时仿佛腹中的生命一动,一种沉重的绝望感又跃入她心中。她抽回手,哽咽地道,“我会永远为你祈祷。”
他无奈地点点头,此时是多么不舍得她离开,又是多么无能为力!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伤心,他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更没有能力把握所爱过或爱着的女人们的未来。
白梦又让他握着手,默默了好一会说该走了。
第三天,他收到了白梦从机场寄出的一份明信片,上用隽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愿君早日乘风破浪
卡上印着一脸虔诚的女孩半身像,在烛光下双手合十在胸前,闪烁的烛光照亮着她如玉一般洁白前额。
古老的烛光
虔诚的脸庞
这已是我心中永衡的图像
……
远方的姑娘,
我也将以你的祝辞
为你祈求上苍
这是多少年里,一直在他心中吟唱的歌。自那份明信片后,他一直未收到过白梦来信,他也不知究竟为什么?
他常想到临走的前一天让她写信来时,她既点头,又说会永远为他祈祷。显然,那时她已拿定主意,她是不会再在他生活里出现;但他总无法释怀……
他也深刻地记得,她希望他重新坚强,重站起来;他都做到了。
他也飞过一次美国,在旧金山那如巨龙凌空的金门大桥上,心如潮涌地写下了“花街海湾似相识,梦里已觅几百回”和“女神像前人茫茫,金门桥上心难已”等诗句。以前在船上当水手时,他跟船也到过旧金山、纽约等地。
他也记得,那天随着飞机的爬高,恍若变倾斜的大地,河流、房屋、远山,及那片亮晶晶的湖,都迅速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迷濛,而大地更加显得莽莽苍苍。心中不由得充满一种博大感。很快飞机钻进云层,舷窗外翻腾着一团团浓浓的白雾。这时,他注意到机仓内静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了一点人声。当他把脸重新转向窗外时,飞机已钻出云层在平飞了。白亮得令人眩目的云海上空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他这时发现外层的舷窗玻璃上,在阳光下有一丝丝发亮的斜痕——他不清楚这是空气中的微尘,还是雨点中的微粒在上面刻下的,他惊叹这些粒子们力量。竟在如此坚硬的玻璃上顽强地留下了存在的痕迹!他心头突然一亮,他的生命中好像又被注入新的东西。目光变得更亮了。心中几乎没有了一丝忧伤。
这天,他在黛湖公园坐到了很晚。“奇巍的山影”飘动着,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那条本来是浅灰色的林带更是迷迷蒙蒙,与“山影”、湖水化为一体,平时秀丽的黛湖变得那么苍茫深远。晚风也越来越大,一股劲地推动着水波一个随着一千地向前滚去,远远地消逝在深沉的暮色里。
2017.7.9修改于上海田园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