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世人直到将他的独生子赐给我们，
　　 叫一切信他的，叫一切信他的(纸上是如此重复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他脸上浮上一丝苦笑，想起自己的诗句：“痛苦的灵魂与灵魂的痛苦，都渴望得到拯救……”
　　 回到家里，等了他多时的春霞搂住他，撅着嘴，用水灵灵的黑玉般的眼睛盯着他。
　　 “相信我，我只是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圈。”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一种负罪感让他非常不安，只觉得很对不起已是未婚妻的春霞，还想到自己是受了白梦外表的迷惑，才一度认为春霞没头脑、大粗俗，只会跟着广告、潮流跑；现在看来小春霞的坦率，远比白梦的做作要好！至于春霞在用钱方面的靡费，他此时感到也是无可厚非的。现在的年轻姑娘谁不追求时髦、高档的消费？她是那么年轻美貌，她有资格享受一般人难以享受到的流金溢彩的生活。自己不是还有一大笔存款吗？为什么要吝啬？为什么要怕不够化呢？李白不是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吗？似乎为要补偿春霞，他问春霞道，“我们上普兰顿国际大酒店吃晚饭，好吗？”普兰顿是市里首屈一指的大饭店，也是春霞一直想去的地方。
　　 “呜哇！”春霞拉住他转起圈来，然后悄悄的告诉他：“来啦！”
　　 “什么来啦？”
　　 “你不要装糊涂！”
　　 “哦，明白了，也好。”
　　 “也好什么？你可没有儿子啦！”
　　 “本来就是你‘谎报军情’，该罚你……”
　　 “哼，你敢？”
　　 电话铃响了。
　　 “我接。”春霞飞快地到了电话机旁，抓起话筒。
　　 “他在，喂，你是谁？不愿意说就算了，你等着。”
　　 梁云早就主动过来，接过听筒。他听到了白梦的声音，听上去是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打来的。
　　 “……喔，喔……我知道了，我就来……好，好……”他放下听筒，对春霞道，“我们改日再去‘普兰顿’吧！”
　　 “她是什么人？她要你去什么地方？”春霞眼里闪着委曲、恼怒的亮光。
　　 “以后告诉你，现在我得就走。”
　　 “我不许你走！你一定要说清楚，她是谁？”
　　 “一位朋友的亲戚，她点事要立即去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你们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没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
　　 “没时间。”
　　 “那我除了现在有时间，以后也没时间了！”
　　 梁云感到很为难，一时间叫他怎么解释得清楚呢？而那边“失踪”的白梦急着要他去的。听上去，声音很微弱，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他一横心道：“我走了，回来详细说。”
　　 “你走，你走，我什么也不要听了！”春霞伤心地哭起来。
　　 他抚了一下春霞的肩头，说了声“等我回来！”就不顾一切地快步出门。
　　 在大马路上，他总算叫到了一辆肯去薛甸湖的“的士”，但要他出双倍的往返路费和等待费。他都同意了。可把他送到薛甸湖畔小镇后，司机说什么也不肯等了。要了双倍的路程费后开走了。梁云想：也不能太怪人家，是自己连要等多长时间、接的人，为什么在派出所等等，都说不清楚，人家是要怕的。要是等到晚上，又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彪形大汉上来，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啊！
　　 他找到了派出所，人家把他带到姓秦的所长面前。秦所长是个小老头，一听他是来接白梦的，就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所长是把他当作与白梦吵架、引起白梦要轻生的男友。
　　 “秦所长，我想说明……”
　　 “你还想说明什么？”所长显得很恼火，“你还有什么理由可说？多亏被发现得早，不然你永远见不到她了！还不快去看你那个宝贝儿，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慰！”
　　 他无奈地想：让他去误会吧！反正再也不会与他打交道的。“秦所长，我代表——”他打顿一下道，“她父母感谢你们。”
　　 “好啦！”所长有点不耐烦地挥手道，“还不快去看人！”
　　 “好，好，”他倒有点喜欢这位所长的粗鲁了。
　　 他被领到一间像会客室的房间。白梦正垂头坐在一张椅子里。听到他的叫声，蓦地回过头来，泪水顿时从眼涌出来。她又把脸埋进双手里，哭个不停。
　　 “别这样，别这样，”他走到跟前，一时上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来安慰她。“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可回应他的是白梦更伤心的哭泣。他也想到了在派出所这多少令人紧张的地方，白梦是不会说出什么真相来的，就道，“那我们先回去吧！”
　　 他们签字之后出了派出所，白梦坚持要去湖边走走。梁云考虑到与其在汽站干等班车，还不如到空旷的湖边走走，说起话来也方便些，就点头同意了。
　　 冬天的湖畔也一片荒凉。这时，望不到边际的薛甸湖水是浅灰色的，泛着一些白光。风倒不大，也不太冷。白梦还把紧紧围着脖子的狐皮围巾松开了些。在远处湖面上，只有一艘船的淡淡影子，仿佛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的。
　　 “你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梁云已不知多少遍地恳求白梦说话了。他哪里知道白梦想说，但难于启齿。
　　 “你真的不想说，那我们就回去吧！”他失望地站停下来，伸手想拉住她。
　　 白梦迅速地闪开。“你不要碰我！”她好像被火烫着一般。
　　 他感到很吃惊：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恼怒？
　　 可白梦圆睁着的双目，立即又变得十分柔和、十分悲哀起来，并央求着道：“我们再走走吧！”
　　 “好吧，”他看了一下手表，心中有点着急，总怕误了末班车。可他又希望在满足她要求后，她能说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也一直作着种种猜测，也几乎猜到了所发生的事实真相。
　　 “我要自费出国去！”白梦突然道。
　　 梁云默默地走了几步，才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出去？你父母同意你去吗？不同意怎么办？”
　　 “我父母会同意。钱，我表舅也会给的。”
　　 梁云又走了几步问：“到了外面，也会像人家一样去洗盆子吗？”
　　 “不知道。也许会。”
　　 他不再问什么，心中深为她担忧起来。
　　 当他们赶到车站时，末班车已提前开走（提几分钟开走在这里据说是家常便饭）。白梦看着他脸，用目光问着该怎么办？
　　 “现在就走，估计半夜前也能赶到市里了。”梁云道，“就怕你走下动。”
　　 “那不能住这里吗？”白梦问。
　　 “不”梁云想到春霞还在家里等他，心里更是焦急。“我一定要回去的。你留在这里，明天我再叫车来接你。”
　　 白梦坚决地摇摇头道：“要走一起走！”
　　 他们找店铺买了一支手电和路上吃的东西，就上路了。
　　 “真对不起，让你为我受累了。”白梦似很动感情地道。
　　 “我们不是‘破镜重圆’吗？”梁云想到出派出所时，所长说的一大套“破镜重圆”之类的话，总感到有点好笑。可他又感到恼恨起来，她还什么也没对我说！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是他们一定要我打电话的，”白梦解释道，“我对他们说了，我已不想死了，可他们就是不相信，不肯放我一个人走。我想父母年纪已大，就想到你在家，就打了……”
　　 梁云有点恼恨的道：“可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白梦楞了楞后，也恼怒地道。可泪水又止不住地从双眸里流淌出来。“我会告诉你的，以后会告诉你的。”她无限悲哀地道。
　　 听着这悲哀的声音，他感到惭愧：自己怎么能怀疑她的品质呢？她不说，一定有她的难处。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触她的痛处呢？以后只要她自己不说，再也不要问她了。“我们走吧！”他帮她把有点松开的围巾弄了弄好，心想把她交给其父母后也许再也不会见她了。
　　 “其实，”白梦意味深长地道，“你以后还会愿意见我吗？”
　　 他感到难以回答。既不想骗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伤她心。“也许……”
　　 “你又来了！”白梦有点生了气道，“永远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
　　 梁云笑笑，带着无尽的苦味。
　　 “你走，不要再管我！”白梦口气十分坚决地道。
　　 “你……”梁云感到不无吃惊，可又立即十分恼怒地道：“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开天大的玩笑吗？”
　　 白梦掩面哭起来，汹涌的泪水还从指缝中溢出来。
　　 “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怎么认为，我愿意永远作你的朋友。”梁云怀着深深的隐痛道。
　　 白梦哭得更伤心起来。
　　 “我们快走吧！”他等她伤心得好些后道。他们重新上路了。
　　 “我走不动了。”半路上，白梦终于说出几次想说的话。
　　 “前面好像有座桥，我们到那里去找个地方坐一会。”
　　 “我实在走不动了。”
　　 “你怎么啦？”梁云触到了她滚烫的手，吓了一跳。“你是有热度了。”他又触摸了一下她额头道。
　　 白梦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双眼浸满泪水。
　　 他额上已急出一阵冷汗。“让我扶着你走。”他让白梦勾住他的肩，替她分担掉一半的身体份量。
　　 他们慢慢地向着前方的桥走去。
　　 白梦的头慢慢地靠到他肩上，懵懵懂懂地似睡非睡着，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仿佛感到，自己乘坐在一只飘浮在大海里的小船上；在汹涌的怒涛间，有一只只伸出水面的手，向她招摇着。她并不明白这些手要干什么？是向她欢呼？还是乞求？声讨？有一只特别长的手忽然从后背揪住了她，她还听到了背后有笑声，她感到好像是田力的，又觉得更像是那个“的士”司机的，她仿佛看清了真是那个“的士”司机带着淫笑的脸。这位可恶的“的士”司机，昨晚是把当成经常晚间出没饭店、酒吧的风尘女子，也想出一记外快。“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装什么正经！”司机遭拒后恼羞成怒，嘴里骂着她，“你以为我付不起钱吗？我可以把车钱都不要你的……”她任司机怎么说，只是伤心默默落泪，心想也许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把她看作这样的人了！“的士”司机发疯似地把车开出市区，但她在司机停车后，抢先下了车。“我记得你的车牌号！除非你把我杀了！”她愤怒地向司机叫着，又拾起地上的砖块在手，一副拼命的样子。司机慌了，可仍把她当作“应召女郎”之类的人，说着下流话，开车溜走了，把她丢在黑暗的郊区公路上。她又害怕，又痛苦，感到无脸再见人，不想活了。天亮后，搭到了一辆到薛甸湖的车。撒满阳光的湖面，金光粼粼的。薛甸湖的勃勃生机、薛甸湖的迷人气息，都使她动摇了自杀的决心。不过，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向湖去。要不是湖边一位渔民看到，她也许真会成了鱼食。……她想不到又会落到这可恶司机的手里，她拼命想挣脱，可怎么也挣脱不开。她也拼命地大喊大叫着：“放开我！”可那声音笑得更狂了。就在这时翻了船，她掉进了狂涛中，她挣扎，她惊呼；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冒上来，她感到快要窒息，心中一片绝望。
　　 梁云觉得肩上越来越沉，但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和孔武有力，干脆把白梦背了起来，背到了桥边，他发觉不远处的江边上靠着一条捕鱼船。他让白梦背靠桥栏就地坐下后，他取出手电筒，向渔船打出三长三短的求救信号，但这种“SOS”国际求救信号，渔民根本不懂，渔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想了想，又背上白梦，下了桥堍，沿着高低不平的河岸，向渔船艰难走去。
　　 渔船上的是一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妻，很同情他们，要免费把他送到附近的小镇去。
　　 “不，我给你们二百元钱，你们也不要厌少。”谈了这价钱后，他把白梦抱上了船，渔民就摇起木橹向附近小镇出发了。他让白梦躺在船舱中后，守在旁边，听着白梦昏睡中的胡话，不断安慰着她。他也知道，白梦不见得能听到或明白他的话，但他还是对白梦说着：“你放心睡吧，以后没有人再敢欺侮你了。”
　　 到了小镇的卫生院，只有一名年轻的值班医生，显得什么都不懂似的，只知道让白梦吃退烧药。吃过退烧药后，白梦似乎能安静入睡了。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坐在一旁守着她。好在不久救护车就到了。
　　 白梦的父母赶到医院时，他拦在病房门口，告诉他们：“她睡熟了，先不要进去叫醒她。”
　　 但白梦的母亲一定要先看看女儿，就进了病房。他看了看白梦父亲，见老人带着倦容的脸上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看来也是整夜没有睡好过。
　　 他们相互笑笑，表示着相互的理解。
　　 这时，天色已亮了。
　　 “你们都来啦，我想先走了。”他向白梦父亲表示道。
　　 白梦父亲点了点头。可他刚想走，白梦母亲从病房出来叫住他：“我们还不知道你叫啥？你是她男朋友吗？你们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已一夜没睡了，累得什么话也不想讲了；然而，更主要的是无法讲清。白梦与田力凌晨三点多分手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让田力送回家？上了出租车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跑到薛甸湖自杀？自己哪一样是真正知道的？这许多事的真相，他根本不知道啊！他只能敷衍地点点头道：“以后白梦都会告诉你们的，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大概见他一脸倦容，白梦母亲叹了一口气道：“去吧，去好好休息。”
　　 他迅速地离开了医院。他想到了春霞，更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五、
　　 那天白梦醒来时，是母亲焦虑地守着她。她感到母亲一下子比几天前老了许多，两鬓也明显地添了不少白发。她想起了一切，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了一下母亲的头发，又看了看左右，焦急地问起母亲：“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