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天亮得早，不到四点多钟就开始蒙蒙麻麻地发亮了，这时光至少要比新疆早上二、三个小时。这么大的时差，几乎差上半天，所以，新疆人要用新疆时间才会生活习惯。天未全亮时，睡在地面上的人群就唏里花拉地收拾东西，然后踩着水磨石地面悄然无声地走掉。只有刘安胜起来的最晚，他睁开眼睛时，吓人一大跳，睡在四周的人们都走了，眼前晃动的是一片起伏的脚步。在一群脚步里，他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自己的铺盖。后来，时间呆得久了，他也跟着这些人群习惯了北京的时间。天未明时，在新疆半夜三更之际，他就跟着他们起床收拾家伙，要坐车、挤车、去工地做工挣钱，要去自己划定范围内的垃圾筒里捡东西、淘宝贝，还有人笑笑，抖抖手里拎着的烂衣服，要去下一个地点乞讨要饭。所以，用不了两分钟的时间，一大群人早早就坐头班公交车走了。他们手里都有一张公交月票，除了工作效率高了以外，还便宜极了。他打听过，坐一次车才四用角钱。刘安胜一直想问他们怎样办到的，却又一直没有敢多问，怕别人生气不高兴。直到后来，他在车站上条形椅底下检了一张，一查还有几元钱的余额，从此以后，他就拿着这张别人的卡，不停地往里面存钱、不停地坐车刷卡。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又会空着手回来，一天之间，只有一早一晚彼此才能见得上面，时间一长，这一群临时凑起的人群之间，竟然会有了一些熟悉人。如果凑巧的话，活不多人不累，大伙的话匣子就会自然地打开，都非常情愿地说说自己一天的见闻，有见到了丑得吓人黑得只剩眼白和牙白的外国人，有见到了中国最富有的有钱人坐在宝马车上，甚至有见到戴着大黑眼镜的名星歌星和大腕的，还有的人竟然能够隔着一百米远，清楚地看到了载着外国领导人和中国领导人的车队，在警察的敬礼里缓缓地经过他们的眼前。要知道，这可是一群只能从电视上才能看得到的大人物呀，啧啧。
　　 刘安胜是坐着普通火车来北京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小城的那天，和小城的所有日子一样平凡平淡。行李很简单，就是一手拎着的学生包，加上一个小帆布挎包以外，就剩下自己的一口热气和雄心壮志。本来已经走出了家门，走在通向公交车站的道路上了。后来，他还是返身回来了。推开了家里的门，父亲不在家，母亲在洗衣服。他轻声地对母亲说了声我要走了。也许，他没等到母亲反应过来，就拉着拎着挎包的背带关上了门。那一天，他直接就坐上长途夜班车奔波到了乌鲁木齐。蓬头垢面的他，在公共厕所交了一元钱，痛快地撒了一大泡热汽腾腾的尿水，拉了一泡屎，弄干净了身子。接着，在碾子沟客运站的水池里，洗了洗脸，漱了漱口，有文化的人，脸面还是要的，他这么想着。然后，在逛荡一圈附近的商贸城批发市场之后，没有任何留恋，随着出疆的民工潮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前往北京站的火车。
　　 独自一人外出，刘安胜很清楚遇事能躲就躲了，出门在外，不想惹事，只求一路平安。可是，在火车上还是意外地惹上了一件根本就不想惹上的骚事。邻坐是一个南方男子，他的座位被人强行占去，一看邻坐的男人，就是那种性格懦弱不敢吭气反抗的那一类人，说不动、赶不动，骂不成强占位子的人，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旁。性格耿直、敢于直言的刘安胜本来也不想管，可是忍了几次后就忍受不住了，于是就上前替南方男人论理，结果惹上了几个回郑州老家的河南人。关你姐的屁事？我就坐了怎样，你能咬了我的鸟？当然，刘安胜根本不会去咬河南人的鸟，只是用力一把就将河南人扯开，把南方男人摁进了车票标明的座位上。就这一下子的见义勇为，没想到的祸事就惹来了。当第一个河南人挥动的拳头从他侧面带着风声捣来的时候，他早就察觉到了，只是本能地闪开了脸，避开了那一记划过的重拳；可是又一拳接踵而来，这让他非常不爽。他不想惹事，想躲过几次，你也该罢手的。谁知，这家伙还上了瘾，一个劲地打了起来。躲避间，他就借势上前，一步近前，顺手就给了对方一记重钩拳，是打在下巴上的，“嘭”地一声很重。本来是用拳打人的河南人，自己却像一件失控的物件腾地飞了出去，“咣当”一声重重地摔到车厢的过道中央。正当他想走上前拉起河南人时，坐在一旁原先凑热闹的几个河南人却趁他不备，忽地一堆哄涌了上来，团团围着他，七手八脚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头手，先封眼、再摁倒，最后把刘安胜摁在一张座位上好一顿的拳脚交加。情形就这么一骤变，顿时之间就让本已占着上风头的刘安胜吃了不小的亏。最后，在一车厢的众人沉默无声的围观下，刘安胜满脸血水、颤悠悠地从过道上爬了起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整个头脸立即变成了一个红色斑驳的大花脸。众人的关注中，“噌”地一声，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哈萨克小刀。这把小刀子是上学时的邻桌哈楞木作为礼物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据说是纯钢铸打出来的，削铁如泥，逢敌必杀，据说是用前苏联边防军坦克的链轨打制成的。虽然刀子不长，却明晃晃地闪烁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刘安胜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一股要拼命、要杀人的狠劲，短短的几秒钟内，几个动手打人的河南人不敢接招了，霎时间吓得四散而逃，跑进了别的车厢去。直到这时，列车的乘警终于来了，乘警先是问了刘安胜几句，再询问了四周围观的乘客。警察大概想在自己的班次上能少出麻烦、息事宁人，也没有做什么笔录，用手指点出几个乘客，顺手就把几个河南人的行李包全部拎走了。
　　 刘安胜站在火车的洗漱间，对着墙面上的镜子冲洗着脸上的血污，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很长一道口子，两个眼睛里左眼肿得很大，他有意识地用湿毛巾捂了捂。待洗净处理好自己之后，才一拐一拐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在座位上，他开始清理擦拭自己小刀上的血迹。邻座的南方小伙子急忙打来了一杯滚热的开水，又递上一盒泡好的红烧牛肉方便面，面有愧疚、一副讨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刘安胜才觉得自己真饿了，没有拒绝，更没有客气，顺手把擦干净的刀子插入腰间的刀鞘里，大手一伸就接了过来。霎时间，揭开盖子、操起叉子、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地大吃大喝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们，用惊愕的目光，望着呼呼拉拉吃喝的刘安胜。
　　 这是刘安胜第一次吃方便面，这东西有种味道，好吃。
　　 他的背包里放着一大摞子从小城买买提烤馕店买来的烤馕。维族人打的馕特别能放，如果存放方法正确，在新疆和干燥的北方地区，最少能放一个月也不会变质坏掉。端着这种一次性纸碗吃方便面的时候，滚烫的汁液，泡软的面条和料包里口味新鲜的调味品，让他有一种还想再吃的欲望。当然，得理要饶人，尝尝味道就行了。刘安胜想将来等自己有了钱，一定多买上几包来，混在一起泡一大脸子，痛快淋漓地吃个够，这玩艺还是挺好吃。
　　 大哥，让你为我受伤了，麻烦你受苦了，真不好意思了！邻座的南方男人看刘安胜吃了喝了以后的情绪还不错，趁着时机又凑了过来，讨好地说道：你们是新疆人吧，新疆人特别爽直，真就不怕事呀！我非常喜欢你们，刚才为了我的事，让你受一不小老大的罪，还受了伤，我很不好意思了呀。邻座的南方男人大概觉得刘安胜吃了自己的方便面，他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就稍稍地得到一些恢复，便用南方人特有的软语口吻，脸色微笑地、小心翼翼地赞扬着刘安胜。
　　 嗯！刘安胜一边应着，一边抽出口中的塑料叉子，不停地捞着碗里的面条。方便面条的数量显然非常的少了，不够他吃的。他才带着惋惜不舍的表情，端起来喝起碗里的汤水来。直到把浮着一层油花子的汤水喝完，露出了白色的碗底子，他才放下了手。
　　 当然了，遇事情不能怕，你越怕事就越多。放下碗和叉子，刘安胜擦着自己的嘴角正式地回答道。
　　 我看了你的小刀子，哥哥，这特别的好呀，价格一定很昂贵吧？南方男人的口吻里充满着很浓的讨好味道。这种来自男人之间的讨好味道，让刘安胜的心里觉得非常的舒服和畅快。
　　 刀子嘛同，倒是不贵，可是很有意义；是我的哈萨克好朋友哈愣木专门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哈楞木的爸爸就是村子里专门打刀子的铁匠，在我们那一带特别有名气；很多外国朋友都越过中国的边境冒险来找他，就是想要一把他亲手打制的刀子。你瞧，这把刀子的铁质最好，是苏联军用装甲车的链轨钢材。刘安胜把吃完的纸碗塞到小桌子下的垃圾桶里，然后才腾出手来，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抽出牛角刀来。为了验证自己说过的话不假，他慢慢地用刀子在窗口的铁棱角上削了一下。吱吱几声之后，一条细长的铁线丝卷曲着悬在锋利的刀口旁。
　　 哇呀！好厉害的刀呀。南方男人惊讶地叫了起来。顿时，那几个一直瞅着他们的河南男人，也兴趣盎然地凑了过来。
　　 我们真不是他们一拨的人！几个邻坐的乘客也凑了过来，他们一个个传递着，仔细地打量着锋利的刀口，一边啧啧不停地发出赞叹声，一边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着。他们是孬货！
　　 这真是苏联装甲车的钢材呀？哇呀，这可老贵重呀，很了不得的。南方的男人最后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然后再归还到刘安胜手里，刀锋的确利，用光滑的手指肚轻轻地一磨一蹭，苍苍苍，就会有一声轻微的刀锋声发出来。南方男人和几个河南人的眼神里，顿时流露出一片羡慕的目光。
　　 在众人的注目里，刘安胜又用力地削了一下座位中间桌子边沿的钱皮，又是一条细小的铁丝，卷曲着银光闪亮地呈现出来。刘安胜又把刀子递给南方的男人去看：你瞅这里的刀口，一点也没卷曲，更没有钝口和豁口，相信了吧！刘安胜从南方男人的手里拿过刀来，用自己的大拇指轻轻地试着刀口。
　　 大哥，你真厉害，我佩服你了！南方的男人脸上始终流露着自己胆怯却炽烈的真情，这副模样让刘安胜喜欢。
　　 南方男人就是吕小艾。
　　 吕小艾就是从这一节列车的车厢过道上，认识了敢和一群人打架的新疆男人刘安胜。然后，他们一起下了火车，一起结伴逛了北京，又一起在山东老板的手下开始打工挣钱的漂流生活。
　　
　　 3
　　 沙尘暴，一场接着一场，几天之间，把绿色盎然的北京城弄得不清不白，显得有一些灰头土脸了。街道上的人少了很多，外出的人戴着盖满大脸的各色口罩、披着武林人士才穿的外罩，有时仔细一瞧，更像一群仍然生活在中世纪的传教士。不得不外出走路的车子，总会小心翼翼地跑动在浓烈呛人的黄色尘土里。即使如此，也会不时荡起落在地面上积得厚厚一层烟雾般的尘土来。
　　 这种在新疆南疆地区常有的天上下土现象，竟然也会出现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这份熟悉的感觉多少让刘安胜在心里上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刘安胜来北京后，保持着抽空读报纸、看电视、听电台的习惯。他也知道，近几年来，北京的雾霾越来越多了，这种充满着有害元素的气体，再加上令人干燥窒息的沙尘暴，真让本应光鲜亮丽、显得老大派头的北京人，怀揣着大块大块的金疙瘩银块子，却又一次把平常的日子过得灰头土脸了。
　　 据说，这些尘土可能来自西北面的新疆沙漠。
　　 即使呆在这样昏天暗地的气候里，刘安胜还是和平时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攀附在高高的大楼上。在左摇右晃的小幅度荡动里伸臂缩膊，进度缓慢地清理着楼面上长久积下尘垢。积存的尘土和结块一被尖器撬下，就在风力的刮擦下，随着大风飘飞而去。吕小艾就站在他脚下的负责清理容易清理的积垢。
　　 小艾！刘安胜边干活，边喊着。星期天轮休时，你陪我出去一趟。
　　 你说什么？清理着铁架子前尘垢的吕小艾，在大风的呼啸里没有听清楚，急忙仰着头向上问道：什么，给你洗裤子？好呀，我给你洗，给你当老婆还不成吧。
　　 滚你的！呸，我还娶你老婆呀？刘安胜戏谑着：我是说你有时间了，陪我出去玩一玩，咱们去看看大学，怎么样？
　　 上学？我上什么学呀？吕小艾又在大风里把活听跑了题。我再也不上学了，再说我拿什么钱去上学，听说上大学很费钱的呀。
　　 干活，干活！我的话，只当说给驴听了。刘安胜大声地说了一句。这耳朵长得不是地方。
　　 我哪是驴？是驴就好了。我可是纯粹的牛。苦命呀，提着人的任务，过着鬼的日子，做着牛的活计。吕小艾这一次倒是没听错，准确及时地问了一句。
　　 沙尘暴好像轻了一些，隐隐约约之间，能看到前面一些楼房了，要加快进度呀。刘安胜不再说话了，专注地撬着楼面上的硬甲壳。尖锐的钢钎头用力地插入，一起、一挑，再用力，硬壳脱离了、破碎了，裂块了。随后，一巴掌大小的清理出来的垃圾，就顺势落进了专门准备好的蛇皮纸包里。
　　 一米之间，见头不见尾，浑浊模糊、若隐若现和有些呛人的天气，迷漫着持续了好几天。苍灰带着淡黄色的北京城，在尘土里若隐若现，像天堂又像西方的极乐世界。刘安胜和吕小艾没有耽误一天，悬在半空里又说又笑干着活，时不时和北面、南面的二组工人，大声吼叫着说话逗乐，让他们都欢乐地加入了工人玩笑联欢会。没有了脚底下城市的影响，下了悬挂的架子，刘安胜才发现自己这一组的施工进度最快。看来，让工人不受影响的蒙头干活，是提高效能的有效捷径呀。几天之后，大风吹来了，黄色的尘土一天一天的变淡变清了，北京城、皇宫和整齐划一的街道马路，也一块一块地露了出来。到了第三天的中午，一道弧光氤氤地铺满了天空，刘安胜抬头一看，一轮四周透着明光的太阳，一点点露出了自己圆圆的形状来，几乎不动声色地悬挂在北京城区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