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阳阳看着她，轻声说：“我还没去呢。”
　　 “喜姐，是你在吗？”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辛欣探头出来问。
　　 和喜避开了喻阳阳，轻声答：“嗯，我来喝水。”
　　 喻阳阳转身进了厕所。
　　 辛欣走到厅里，和喜说：“别开灯，晃眼睛。”辛欣只得摸黑走过来，说：“我也要喝水。”
　　
　　 二
　　 和喜发誓要把自己活得简单。
　　 她住在原铁路职工分配的一幢砖混四层小楼的一层，这房子原是祖父在世时单位分配的，祖父退休后就搬回了郊区，房子一直租给别人。后来她把郊区的房子改成了厂房，自己就将这间房子重新装修来住了。
　　 房子格局是最早的一室一厅，进门就是客厅，客厅里的老式红木地板虽然斑驳但质量仍然很好，和喜只在上面铺了一张羊毛地毡，地毡上有一张与地板同样对斑驳的红木圆桌，再无其他。厨房设在北阳台上，冬天做饭总要穿上厚厚的棉衣，厨台狭小，两米不到，厨具也只是一只电磁炉、一只锅、一台电饭煲、一台微波炉。卫生间设在厨房与卧室中间，卧室是北卧室，除了放衣物的壁橱，就是一张小叶紫檀木的新中式架子床，床是和喜特意央人订制的，价格不菲，只为这床四角的柱子让她有安全感，她从小没有父母陪伴，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
　　 因为是老建筑，这幢楼没有物业，一层单独对外开门，门向向南，门外每家还有三米见方的小花园，铁栅栏门。虽然没有物业，这幢楼却格外安静、安全，一来因为住得都是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没有钱，贼也不惦记；二来老人们常在花园前坐着娱乐、打扫，保卫也不用了。邻居都是老邻居，和喜出来进去看着这些老人才觉得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漫漫。
　　 和喜每天五点起床到公园跑步，六点回到家做简单的早餐，然后洗漱，七点准时开车到郊区的工厂。中午在工厂二楼的餐厅用餐，晚上五点下班后回到家，除了晚饭，若无非去不可的应酬，就是在花园里看看书，浇浇花，九点钟便准时睡觉了。
　　 三十五岁，日子如此寡淡。
　　 有人说过，人生可供记录的不过五件事：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
　　 出生无可选择，饮食和喜并不看重，睡眠她只要一张可心的床，死亡那是逃不掉的最终结果，至于爱情……
　　 提到爱情，有一张脸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渐渐模糊掉了。
　　 那曾经是一张漂亮的脸，大学一年级时他通过老乡会找到自己，以后的四年里他如兄如父，给自己定车票，怪自己吃得少、穿得少，假期跑来给自己洗床单被罩，从小缺乏父爱的自己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爱了，爱到衣食住行，面面俱到。
　　 直到父亲出事，他说：“我们先分开一阵子，家里要安排我进政法部门，我怕会受影响。只需要一年，一年后我的工作稳定，我们就结婚。”
　　 半年后的一天，和喜独自躺在医院的床上挂着吊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口袋里只有二百块钱，父亲的财产和祖父留给她的财产全部被冻结，等候审查。
　　 那时候睁开眼只希望自己是在天堂，眼前这病房里的一片白色，就是上帝恩赐的光芒。有些事如果能晃若隔世，想起也定可不必那么心痛。亲生的母亲、声称爱自己的男友，这一干人等都可以逃避掉，亲人也只是前世的亲人，可以置若罔闻，可以木着脸，不用对任何人说任何话。
　　 可惜闭上眼再睁开，却并非天堂。涂白的是林立的墙壁，穿着白衣的是大夫。
　　 “你有多长时间没吃饭了？”
　　 和喜移开目光，嘴也懒得张，也是真的不知道，对时间模糊的很，有些事情仿佛是刚刚发生，有些事情似乎由来已久。
　　 陶全娶了冯娟娟，市法院现任院长的女儿——不及父亲在位时的职位高，但他是现任的。
　　 和喜崩塌了。
　　 同学打来电话时她还不信，她和陶全爱得如同亲兄妹，他做得每一件事，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为她考虑，他不可能舍弃她，尤其是这个时候。
　　 “他们早都好了，遇到这种事情，你妈妈都能扔下你就走，男友算个屁呀！”同学说话的声音就像一架直升机占据了整个机场，“嗡嗡”地直管响，无所谓别人的心是不是在听。
　　 是谁把她送到医院的？她似乎想起些什么，又不愿意想起。
　　 “初步诊断是抑郁症，还有厌食现象……多观察她……”穿白衣的大夫都晃出去，和喜又闭上眼。
　　 梦中的她又被强拉回婚礼上，冯娟娟的礼服真白真长，晃着她的眼睛。
　　 冯娟娟笑得真甜。
　　 陶全的母亲在台下与人窃语说：“我儿子天生就是驸马命呢，我找人算过的。”
　　 陶全也在笑。
　　 和喜就站在同学当中，没有人看她。看她怕扫了兴罢。
　　 陶全看一眼她，马上把目光收回了，她没在他的目光里看到愧意，只看到逃避。那逃避的一眼却如此锋利如刀，在她的心上划过去。
　　 司仪在问话，问什么没听真切，真切的听见陶全说：“我爱冯娟娟，永远。”
　　 “新郎别害羞嘛，大点儿声。”司仪说。
　　 “我永远爱冯娟娟！”声音很大，犹如带盐的海涛直冲和喜敞开又无处藏匿的伤口。
　　 他在大学校园里也抱住和喜，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我绝对绝对不能没有你，你就镶嵌在我的生命里。”诗一样的情话，和喜把它写进日记，视若珍宝。
　　 可是！什么样的诗句也抵不过一个男人在婚礼上当众的一句话！
　　 听说冯娟娟已经怀孕了。
　　 心瞬间破裂萎缩。
　　 和喜跟着人群走，怎么走出的酒店大门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陶全说：“我永远爱冯娟娟！”声音真是响亮，震得她身心隆隆作响，虽生犹死。
　　 周围的格外安静让她又一次醒过来，这次醒来是在单间病房。
　　 陶全和他母亲站在旁边，陶全说：“和喜，你要面对现实，有些事过去就回不来了，我们那都是过去了。”
　　 生命正在抽离、抽离，渐行渐远……
　　 “嗡！”手机一声响，和喜从椅子上惊醒，腿上一本《倾城之恋》落在了地上。她从旧事中醒来：现在不是旧上海，也不是老香港，女人没有男人一样活得好，倾不倾城又怎样。
　　 她拿起手机，是一条微信，喻阳阳发来：一起看电影吧？明天晚上七点。
　　 年轻人谈恋爱都是从看电影开始的吧？她正想着该不该拒绝，他随即又发来一张图片，是两张影票：《夏洛特烦恼》。
　　 喻阳阳的出现倒牵起和喜对往事的回忆，她想她该换换心情，看看喜剧何妨，就回了个：好。
　　 公司里她还是那个淡若清风的老板，只是尽量避免与喻阳阳有目光交集，偶尔目光遇上，她便若无其事避开。
　　 喻阳阳比她坦荡，每次和喜故意避开他目光，他就在心里说她一次“色厉内荏”——这是个外表淡定，内心逃避的姑娘。她越是这样生涩，他就越多生出一份喜欢。
　　 俩个人各怀忐忑，很快就到了晚上。
　　 和喜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电影在七点，她也不急，换了便装就开始做晚饭。又收到喻阳阳的微信：先吃饭，还是看完电影再吃饭？
　　 和喜回：我在做晚饭。
　　 喻阳阳回：那少吃吧，看完了带你去吃一个特别好吃的面。
　　 和喜这才发现喻阳阳是个支配欲很强的人，他总是做好决定然后告诉你。
　　 和喜七点钟准时到达电影院，她穿了条黑色V领的棉麻裙装，小平底鞋，拿一个草编的小手包，随意又大方。
　　 喻阳阳早早地等在门口，看她这样子出现心里是快活的，嗔怪地看她：“为什么掐点儿来？一直在等着问你吃什么口味的苞米花！”
　　 营业员也在笑咪咪地看着他们俩，其他人已经提前十分钟进场了。
　　 “焦糖味的。”和喜说，面对营业员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喻阳阳说：“要一大桶焦糖味的。”
　　 他把苞米花塞给和喜，不忘跟她嘟嘴又表示了一下不满，自己捧着两杯饮料，示意她走前面。
　　 《夏洛特烦恼》仍然是拼了几个段子，但拼得其所，仿如现代版《卢生枕中记》。众人都在影院笑翻，和喜却看得心里悲凉。
　　 喻阳阳看她看喜剧也看得一脸严肃，不禁心里怜爱，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手腕。他握得自然，一边握着她一边对着剧情笑点无所顾及地开怀大笑，和喜想这才是二十二岁应该有的样子吧。
　　 她正发愣，一颗苞米花塞到她唇边，喻阳阳正侧脸看着她：“焦糖味儿的。”
　　 她自己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喻阳阳的指尖又碰到她的。
　　 喻阳阳又回身去看电影，仍然笑得肆无忌惮。
　　 电影演完，出了影院，喻阳阳问：“步行还是打车？去吃面，步行要十分钟。”
　　 “步行吧。”和喜喜欢各种形式的运动。
　　 这几天都有雨，街上闪着亮的便是积雨，喻阳阳一边提醒她看脚下，一边把她让到街道里边，这是大学里都学过的基本礼仪吧，三十五岁的和喜已不会被这些小现象感动，她已不是十多年前的她。
　　 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掠过，在前方出其不意地停下，车上人回头，摘下头盔，叫了声：“阿喜。”
　　 和喜看看那人，还是那样浓眉大眼，只是全身发福，肚子微隆，脸胖得像肿着。她对那人微微一笑，也没意思要停下。
　　 那人却不见外的上下打量了和喜身边的喻阳阳，略带责备地微微皱眉。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没开车吗？”那人问。
　　 和喜见躲不过，只得说：“政府官员都绿色出行了，我还不能走走。”
　　 来人自嘲一笑：“我是因为最近的身体……你最近还好吧？你换了电话？电话也打不通了。”
　　 和喜想快点儿结束这场不期而遇的谈话，说道：“你快骑上走吧，雨天路滑，你这东西还没有走路安全呢。”
　　 喻阳阳上前一步横在他们俩人中间，一边对那人微微一笑，一边又握住和喜手腕。
　　 那人看着和喜轻叹了一口气，说：“回头我找你。”然后骑走了。
　　 和喜听了他的话实在忍不住冷笑。
　　 大概六七年前也这样不期而遇过一次，那时的和喜刚刚走出迷雾，工厂还在拼搏期。他看着和喜新剪的短发皱眉，说：“你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了？这可不像你，快留起来吧。”他故意在人前表现出跟她熟络的样子，还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让她给自己打电话。她接了名片，上面写着：陶全检察长。她随即就把名片丢了。事后他还打来电话，不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她后来换了电话号码，关于这个人也早模糊了。
　　 只是自己年轻时肤浅，他那就叫关心呵护？
　　 女孩年轻时有几个不傻？等变精明时亏都吃完了。
　　 喻阳阳也不问那人是谁，指给她星星看。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就像流过泪的眼睛，星星在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寒光。
　　 和喜喃喃道：“那是什么星？”
　　 喻阳阳笑着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夜色这么好，不看就辜负了。”
　　 和喜被喻阳阳牵着走，仰头看了一会儿星，心里想着：辜负了。
　　 面馆在一个胡同里，从主街进去还要拐几拐，里面的招牌倒挺大，几乎占了半面墙，白字亮灯，写着：海鲜老面。
　　 进去屋子不过二十多平，开放厨房外就是吧台连着餐台，凳子摆了不到十把，老船木打造得餐台倒是干净。
　　 和喜捡里面的位子坐了，喻阳阳叫：“老板，两碗面。”
　　 老板白衣白帽，是个胖子，没有话，就是憨厚一笑。
　　 开火、煮汤、下面，和在家里下面条的程序一样，小小屋子里飘出不一样的鲜香。
　　 “吃完面回去要换衣服，开放式厨房就是这样。”喻阳阳对她说。
　　 她点头，忽然看见吧台上的餐牌，写着：大碗海鲜面50/碗。
　　 “多大碗？”她惊讶问喻阳阳。
　　 喻阳阳夸张说：“好大。”
　　 和喜说：“我请你好了，你请看电影我请吃饭。”五十元一碗面实在不便宜，他一个月兼职才赚多少钱。
　　 “先吃了看你喜不喜欢。”
　　 说话间面已经端上来，敞口的大海碗，也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大，只是比一般碗大一些罢了。面上两只白白胖胖的大虾仁卧在青绿的菜叶上，和喜夹起一只来，问：“这就是海鲜？”喻阳阳说：“海鲜在汤里，你喝喝看。”和喜喝了一口，果然鲜香，她连连点头。两个人一心一意吃起面来，吃出了一身汗。和喜把最后一口汤也喝了，老板站在吧台里搓着手看他顾客的吃相，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结帐。”和喜递过一百块钱。
　　 老板摇摇头，指指喻阳阳。
　　 喻阳阳说：“我在他们家有结余，我每个月都要来吃两碗。”
　　 “这么奢侈？”和喜说。
　　 “要吃就吃心头爱。温饱既然能够解决，吃难道还要将就？”
　　 和喜想：果然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人生五件事，喻阳阳便比自己多了“饮食”这一件。可是花了小孩子的钱，总让她心有不安。
　　 “你还喜欢吃什么？下次我请你吧。”回去的路上和喜说。
　　 喻阳阳问：“算是约会邀请吗？”
　　 和喜说：“礼尚往来。”
　　 “那就没意思了，看我心情吧。”喻阳阳把和喜送到了家门口，说：“明天见。”
　　 和喜说：“有件事……明天……我们……”
　　 “不能告诉别人是吧？要表现出我们私下没有交往的样子。”喻阳阳忖度着和喜的表情，“好吧，暂时可以这样。”他说着又凑过来，脸对着和喜的脸。
　　 和喜用目光制止他：“我们这不算交往，你也不能有……那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