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这么便宜?”和喜说,“你哪儿淘到这些?”
“网上,不过不是我淘到它们,是它们成功吸引到我。”喻阳阳说着看到和喜啃猪蹄啃得狼狈,脸上都蹭了油。
他拿了纸巾给她擦脸。和喜不以为意,张着油手问:“听说古人把猪蹄熬成胶涂在脸上,可以美容。”
喻阳阳瞄一眼她的胸说:“听说它还有更好的功效呢,不过你也不需要。”
和喜也低头看一眼自己,兀自笑了,问他:“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还要亲自往沈阳送货?”
喻阳阳说:“你知道的,‘海鲜老面’,他们家煮面的底汤都是老板自己用新鲜的海鲜熬制的,是秘方,而且没有防腐剂,夏天冷藏存放不能超过三天。我介绍了我高中的同学加盟了他的店,每三天就要发一次底汤,生意好得不得了。”
“那么贵的面怎么还会那么好卖?”
“因为是夜店,营业时间是晚七点到早七点,只卖给夜间出来活动的人,午夜以后生意最好。”喻阳阳解释说。
和喜想:难怪那天去了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这男孩子看着清爽,倒门儿清的很。
边吃边谈,一顿饭吃到很晚,酒店里的灯都亮起来,外面的天黑下去,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灯光映在雨水上五光十色。
和喜去结了帐,只有六十块钱,真得很好吃。
四
辛欣有生以来首次相亲,二十五岁就开始了相亲生涯,让她内心难免尴尬。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挺受欢迎的女孩儿,至少从中学开始追她的男孩没有中断过。但自从与上一任男友分手,她的空窗期达到了半年之久,这不附合自然规律,她的桃花不可能这么早就断了。就算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那也轮不到她。
但老妈一句话为她破了局,老妈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介绍人说对方条件不错:个子高、长得帅、家里有房、工作又好、人还老实。介绍人是老妈老年剪纸班的姐们儿。
老妈说:“要见就抓紧,这么好条件的男孩一转眼就能出手,好货色不等人。”
辛欣鄙夷老妈俗气,实际上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老妈和她姐们儿商量把相亲地点定在了商场楼上的咖啡厅,辛欣怕大周末的再遇上熟人,就想选了个靠里的位置,老妈非要坐在门边。
“占据有利地势,掌握主动,观察对方于不备之中。他远远地走过来我们就能看到了。”
辛欣被老妈雷到:“相个亲你还讲上战略了,你这知识都学杂了。要我说咱们都应该晚点儿来,第一次见面不矜持一下?”
老妈一挥手说:“可别假装矜持,都什么年代了。”
辛欣最怕老妈这样捂捂乍乍的被熟人看到,就有意低了头,尽量少说话。
“辛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耳听有熟悉的声音叫她,回头一看,是杜赋拿了本杂志悠哉游哉地逛商场。
“杜总逛街呀。”辛欣有点儿心虚,态度也客气起来。
杜赋看到了辛欣老妈,礼貌地点了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辛欣只好介绍说:“这是我妈,这是我们公司杜总。”
杜赋说:“阿姨好。”
老妈觉得杜赋挺有礼貌,就是气质里透着点儿娘,客气回道:“杜总啊,你好你好。”
辛欣赶紧说杜赋:“我们来喝点儿东西,您快去忙吧。”
杜赋说:“我也来喝东西,一起点了吧。”
辛欣立时觉得头大。老妈说:“不用不用,我们在等人。”
杜赋说:“那好吧,那我不打扰了。”说着到吧台点了咖啡,坐到前面不远处看起了杂志。
辛欣觉得这个杜赋真是没眼色,不能换个地方吗?正想着,老妈拉她,指着前面:“来了来了,你孙阿姨旁边的那个。”
辛欣的下巴要掉下来,老妈说得高富帅比孙阿姨高出半个头,估计就同自己一边高,胖头胖脑的,走路扬着头,戴了副眼镜。
孙阿姨介绍说:“这是王庆生,他爸爸是有名的大律师,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庆生在政府部门工作。”
王庆生直愣愣打量了辛欣几眼,样子像是满意,就说:“坐吧,咱们叫点儿喝的吧。”
辛欣妈迫不及待就问:“你在政府什么部门?”
王庆生说:“计生办。”
孙阿姨接过话去说:“那单位好,轻巧,时间也自由。”
辛欣妈又问:“你的年龄是?”
王庆生说:“二十六。”
辛欣妈说:“那比辛欣大一岁。你们单位的工资高不高?”
辛欣觉得妈问得露骨,有些不自在,但一看眼前这个人,实在不上眼,问得露骨点儿也好。
王庆生并不在乎,还主动解释说:“工资不高,两千多,我们家也不指着我赚钱,我爸挣得多,我只要有个工作、有点儿事儿做就行了,而且计生办的待遇好,有五险一金,将来退休金高啊,有保障。”
孙阿姨悄悄拍了拍辛欣妈,说:“叫他们单独谈谈。”
辛欣妈觉得王庆生说得还有点道理,就点了点头,说:“那你们单独聊,我们先走。”
王庆生起身送她们走,回来就扯着椅子往桌子前靠了靠,熟稔地问辛欣:“你喝什么?”
辛欣说:“随便。”
王庆生假作世故地一笑,说:“最怕出来吃饭有人说‘随便’,这样的领导最难伺候了,还得猜,关键哪儿都没有‘随便’这道菜。”他自以为幽默,还笑了笑。
辛欣只得勉强抿了抿嘴,想起杜赋还在不远处,这时王庆生大声喊:“服务员,要这两杯最贵的咖啡!”辛欣被他这一喊恶心得头皮发麻,赶紧偷眼回头观看杜赋的反应,他倒像是没听见,盯着杂志。
“你在开发区的内衣公司?做客服?”王庆生问。
辛欣点头。
“你学的什么专业?电子商务吧?”二十六岁的王庆生一副什么都懂点儿的神情。
辛欣说:“是。”
王庆生看辛欣话少,和她时尚的外表不像,就说:“我爸妈挺希望我找个有正式工作的,稳定,最好是老师或公务员,我之前也见过几个。”
辛欣问:“那为什么不听你爸妈的呢?”
王庆生笑笑:“长得不好看。”
辛欣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长得挺好看的。”王庆生又说。
服务员把他叫的两杯最贵的咖啡端了上来。杜赋从他们身边一擦而过,轻轻跟辛欣摆了个手,走了。
“认识?”王庆生问。
“同事。”辛欣说。
喻阳阳背着双肩包从医药大学的图书馆走出来,进了学校食堂。
“喻阳阳!”一个束着马尾、身材娇俏的女孩站在大厅中间喊他。
喻阳阳认出是自己的前女友刘童。
“听说你打算明年考研?也没进对口单位实习?太浪费时间了吧?”他们一起打了饭,坐了下来,刘童说。
“想轻松一年。”喻阳阳云淡风清地说。
“你真想得开,现在竞争多激烈,一年就能被别人落下不少,不过你这个学霸倒也不怕,自负都是因为有自负的资本。”刘童说。
喻阳阳笑:“我哪儿有自负。”
沉默了一会儿,刘童说:“我过几天就到医大附属医院上班了。我和我爸和解了,他和我妈也离婚了。”
喻阳阳说:“嗯。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你不该干涉他们的感情。”
“是他们的感情伤害到了我,”刘童不满地说,“每个人都这么不负责任。”
喻阳阳说:“每个人都应该首先对自己负责任。”
刘童看着喻阳阳:“就烦你这种自由主义论。”
喻阳阳也不分辩,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吃饭。刘童看他的目光里透着娇嗔和哀怨,说:“我爸还提起你了,他下周举办画展想请你去看呢。”
“噢?刘老师终于办画展了,那我一定去。”喻阳阳很是欣喜。
刘童露出欣慰的笑:“那我让他给你留票。你,又交女朋友了吗?”
喻阳阳想了想,说:“可以给我留两张票吗?”
刘童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
这个周末是和喜值班,她一早就看到自己桌子上有一份快递,打开了,是一张票:刘白渠国画展。和喜的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刘白渠时他的形象:黑瘦,格外有精神;小眼睛,目光清澈。话不多,喜欢穿黑衣,自然的黑色卷发凌乱而干净。
疗养院的医生介绍说:“这位是师范大学的刘白渠老师,擅长画国画、写意画,刘老师为人很幽默,也很负责,以后我们每周都上一次刘老师的国画课。”
因为父亲的身份特殊,她被诊断为抑郁症后就从医院转到了疗养院,与一些有共同症状的人一起进行治疗。和喜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抑郁症,她只是不想说话,不想与任何人说任何话。
刘白渠是个脸上总带笑意的人,眼睛仿佛会说话,他展开一幅画轴,说:“这是一幅《明皇幸蜀图》,我想和大家一起欣赏这幅画,画中有峭壁危立,有春色怡人,有明皇美眷,有挑夫走卒,有人困马乏,有狭路相逢。画中有题诗云:青绿关山迥,崎岖道路长。客人各结束,行李自周详。总为名和利,那辞劳与忙。年陈失姓氏,北宋近乎唐。每每看到这幅画,我对人世的繁杂便能放一放,尤其是看到‘人困马乏’的场景,它竟然治好了我的失眠症。今天开始我就把这幅画挂在课堂上,没事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来看一看它。”
和喜回去翻查了《明皇幸蜀图》,原来它原是描述“安史之乱”唐玄宗西逃的场景,被画家巧妙地粉饰成了游春行乐景象。
和喜托腮在画前看着乏马四蹄朝天、旅人光足而坐,还有从马背上卸下的行李,那浓浓的倦意引起了她的共鸣,她也好想就那样躺下去,躺在云雾缭绕的崇山之下,躺在春意喧闹,故事未完的大地上,就此睡去。
刘白渠看着这个最年轻的女孩:一双充满倦意的眼,但她面部的表情与棱角却有坚毅之感。画家的直觉告诉他,这样的女孩不太可能得抑郁症,她大概只是生无可恋。
他说:“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也不过是一段路而已。倒是这段路,凭添了人生与历史的气概。人生一世,怎能没有蜀道。”
和喜小声吟道:“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眼角渗出泪来。
刘白渠看她这样,就乐了,一双小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把手伸给她:“带你去看看,我的别的画。”
刘白渠说的他的别的画,都存在他的电脑里。他打开其中一幅说:“这一幅雪景三年前在北京展览卖给一个外国人,只卖了三千块钱,这是我卖出的第一幅画,当时还是挺高兴的。水墨雪景要画出那种干净和空灵最难,我常在心里找那种干净与空灵,也最难。”他说完又习惯性的一笑,看看和喜,他觉得她能懂。
和喜仍只是托着下巴看画。
医院听说和喜几个月来说了第一句话,就答应了刘白渠的请求,让他带和喜和另外两个病人到他的工作室去看他的画。
刘白渠的画室在师范学院附近的一处废弃工厂的旧厂房,窗门破败,室内空旷,室中央一张格外宽长笨重的榆木桌,四围墙壁边凌乱立着木板,木板上贴着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水墨画。靠窗的一边还立着一个大铁炉,铁炉的铁筒烟囱伸向窗外,烟囱接口处用铁丝挂着割开的矿泉水瓶,里面残留着冬天的污垢。
刘白渠笑着说:“我冬天很少来,屋子太冷了。春夏在这里作画最相宜,看看吧,这些都是我作的画。”
和喜顺着墙走过去,刘白渠的画中总是带着冷幽默,他画的树总有一枝斜出,他画的果总有一枚形陋,唯有雪景,他画得最空灵,不容一丝亵渎。和喜走到一幅画前停下来,画的名字叫《炎午》,画中三五个女子表情严肃、形态各异、裸身室中,室内布置有办公桌和叠高的作业、书本,俨然是学校办公室的场景。
和喜看着画忽然嘴角上扬,露出笑意。一旁的刘白渠注意到了,自嘲说:“因为这幅画我被女同事举报,没评上系主任,要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肯定当流氓给抓起来了。”
和喜在这幅画里看到了浓浓的幽默感,她在手机上编辑了短信给刘白渠看:再不要便宜卖给外国人了,它值更多的钱。
刘白渠把她的手机拿过来,直接在接收人一栏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发送了过来。
刘白渠九岁的女儿就是刘童,她把爸爸手机里往来频繁的短信内容直接告诉了妈妈,虽然短信内容只是关于艺术的讨论,但作为妻子还是能在其中感受到刘白渠情感的变化。也许在妻子没有质问他的那一刹那,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和喜深深的吸引了,妻子的质问提醒了他。和喜的病情已经渐渐痊愈,不能因为自己再让她受到刺激,于是他停止了与医院的授课协议。
和喜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刘白渠因为工作关系不能再来上课,她痊愈后出了院仍然关注着刘白渠的博客,看他的画,虽然他还是默默无闻,她也依然在他画中看到他不变的幽默感,他的空灵与纯净。他们的交流也只限在博客上。
没想到他寄画展的票给她。
和喜的内心涌出真心的欢喜,她想起他给她讲《蜀道难》,他终于也过了“蜀道难”,可以“乘风破浪应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她甚至想跳起来,想要流泪。那种真心为别人高兴的幸福感,比自己幸福更甚!
五
一个穿白衣的空灵女子,戴红色的手铐脚镣,时而发呆,时而忧郁,时而痛苦,时而狂喜……舞姿中既有行为艺术的诠释,又有中国太极大而化之的曼妙。
这是刘白渠国画展厅中间小舞台上的表演,有学生,有外国人,有记者……刘白渠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和喜,虽然在博客中偶尔会看到她的照片,也知悉她这些年的历程,但他还是为她的蜕变而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