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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那时风】皈依(征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30发表时间:2017-08-19 15:43:48


   三
   佛珠依然在圆满和尚的指头下,一颗又一颗地被轮过去……
   “真是世事如烟呐!该过去的都会在尘埃中落定,该来的总是会迎面而来。”圆满和尚正感叹着时,却又突然想起了唐家观小镇上的慕容居士。她怕是有快一个月没有来庙里了吧?这是圆满和尚终于答应了收慕容大夫为在家潜心礼佛的居士以来,根本就不曾有过的事。
   她总是十天或最多半个月就会上山参禅礼佛一次的。哪怕是1971年冬天那样恶劣的天气——暴雪纷飞了十多日,山上结着厚厚的冰冻,但到了第十五天,慕容大夫还是照例上山了,她在靴子底下裹了棕片,套了草鞋,捆了草绳,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技,硬是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山顶上的寺庙里。也只有她才想得到庙里肯定会快断烟火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不该这样认真的。”圆满和尚迎出残缺的半边庙门,见到一身疲惫一身雪的慕容居士,心有不忍地双手作揖说。
   “师傅您这是哪里话啊,我佛虽然慈悲,但当弟子的礼节却是不敢少的。”慕容大夫喘着粗气,夹生的本地方言却是答得十分地虔诚。
   “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一脸惭愧,他知道她这是特意来送功德的。他当时突然想起那一件往事来,还依旧感到耳根发热,那只拨动着佛珠的手稍停了一下,记忆之弦的余音却仍然在时空里弥散着。
   慕容居士的男人欧阳青是远近闻名的一位手术大夫,却是在1967年农历三月初三那天死于非命的。圆满和尚还破例为名医欧阳青的枉死撞响了庙里的钟罄,那既是以示对世道乱象的抗议,更是对无辜亡灵表示崇敬。也就是从那以后不久,他的妻子慕容大夫就有了想皈依佛门的念头,但因为庙里仅有一个中年和尚怕人说闲话,才请求做了俗家居士。她每次来庙里都会给菩萨上三炷香,上一轮供果,投放拾元或贰拾元纸币进功德箱里去。她的心思好细致,每一次上供果时,还会给那一匹始终守候在圆满和尚身边的花面狸留下几颗果子解馋。
   “真是难得,真是难得呵,师傅有你这样一个忠实的伙计陪伴,也算是一分福气!”慕容居士的声音很轻很轻,内心中却并不平静。
   和尚有满腔的心语却无言。只发出了如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花面狸像听得懂慕容居士的话,一双妩媚的眼睛里盈满着感激。
   圆满和尚当然还记得,就连不久后,一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闯上山来,把古庙当成封建迷信砸得只剩下半边了的那一天,慕容居士也摸黑赶来给观音菩萨续了香火,上了供果,还给功德箱里投了几十块钱的。在慕容大夫看来,庙虽残破了,只要还有人续香火,菩萨就不会对人间失望;只要功德箱里不空着,和尚就不至于忍饥挨饿……
   一想到这些,和尚的心里就总是热乎乎地怀满了感恩,他感恩慈善山,感恩山上的慈善寺,感恩明禅法师收留了当年的那一个疯癫少年,更感恩这俗世间能有如慕容大夫这般善良的人。即便是古庙已日渐残破了,但庙堂里的菩萨还在,师傅及师祖们的肉身还在,那一座撞响了几百上千年的古钟还在,我圆满和尚虽然没有能力重新修茸这一座千年古庙,但至少得独自坚守下去,把师傅的嘱托变成现实。
   像是有意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或另有其它深意似的,那一匹毛色有些发暗了的花面狸亦挪了挪身子,更加靠拢了打坐在蒲团上的救命恩人。可当圆满和尚的目光与衰老的花面狸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相互一触时,心便一紧:哦,这座大庙里,就只有它与他是唯一能相互对视也相互取暖的两条鲜活的生命了。一晃便是二十多年了,当年懵懂的小和尚已成了老和尚,当年的小伙计也早已经成了老伙计,它的那一身美丽的毛色早已油亮不再,那一对幽幽发绿的清澈眸子也愈发幽森得深不见底了。狸类的寿命一般都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而它来到庙里算来已有二十四年了还能活下来,确实已经是托菩萨的保佑了。
   师傅圆寂后,圆满和尚就已经面向着西天,在心里许下了宏愿的,那就是一定要把这一座满目疮痍的慈善山装扮成师傅西归时,他仰目西天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他始终相信那就是师傅内心的愿望,更是佛祖给予他的一种启示。因此这几十年下来,圆满和尚每日挖山不止,就像一个活着的愚公,硬是把整座荒山都翻了一个遍,而且每年春天到来,他就会把一梯一梯已经开垦出来的梯土种上果树苗。那些不同种类的树苗,有的是用省下来的功德钱买来的,但更多的是化缘来的。
   “圆满师傅,你孤家寡人一个,这是何苦啊?”每每下山去发缘苗木时,圆满和尚总会面对着这一类疑问,但他也只是平静地笑一笑,然后再说上一句,“和尚虽然无后,但你们不都是会儿孙满堂的么?慈善山原本就是一座公家山哩。”话说得在情在理,言词不卑不亢。
   欲有人再往深里问,他也不多做解释,到了这家,又去另一家。
   一来二去的,村人们受了他的感化后也就自愿把树苗捐上山来。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经是果树成荫了。但是圆满和尚的身子骨也累坏了,而且还落下了一身湿寒。要是往年的这个季节,慕容大夫总是会比平时来得更勤密的,一来履居士之职参拜佛祖;二来尽大夫之责给圆满和尚带些祛湿止痛的药物。而此次怎么快一月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呢?这不免使圆满和尚有了一些担心。该不会又是有什么运动再去侵扰她吧?折腾了那么多年,人心也总该思定了;那么会不会是她自己也病了呢?我得去看看她才是。一个中年丧夫的弱女子,上有老下有小,还得经营一家个体诊所,也确实是多有不易的。
   他不知道当年的欧阳慕容诊所如今已被叫着唐市合作医疗站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终于停住了拨动佛珠的拇指,把闪着光亮的珠串戴回手腕上。经过一阵打坐调理,血脉也畅达多了,他毅然从蒲团上立起身来,便径直来到了明禅法师那一对上下紧合着的瓦缸旁,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说:“师傅,弟子今日又要向您告假,但不是下山化缘,而是要到唐家观小镇去看看慕容居士。”圆满和尚是个并不轻易打诳语的人,尤其在大慈大悲的师傅面前。
   “应该的,你原本就尘缘未了。”瓦缸里似乎飘出了师傅的声音。
   “师傅,师傅。”圆满和尚吓了一跳,想要解释,又没有解释。
   慈善寺与唐家观小镇遥遥相望。山脚向东处是汤汤资水有名的崩洪滩,向北处是横跨九峡溪出口的联珠桥,过了桥后,再沿着资水一直往前走,四五里路程也就到了唐家观小镇上。但圆满和尚到慈善寺都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却是今天才想起要亲自去一趟这个远近闻名的唐市小镇。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花面狸确实是越老越精了,主人的心思和言语,它仿佛全都懂得了似的,把主人送出残缺的庙门后,便独自去了圆满和尚的卧房,窝进了他的床底下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此时,雨水已终于停歇,久违的太阳从云缝里挤出了半张脸来,圆满和尚芒鞋轻履走得何其匆匆,他得快去快回,下午正好把最后一垅梯土上的最后几十棵树苗的闲枝修剪完。漫山的果树全栽下了,他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剩下来的日子和事情,那就是培育管理了。
   但剩下的日子和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满和尚!满和尚!我正要上慈善寺去找你。没想到省得我亲自去,你倒是送了个背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喊。
   圆满和尚站定在山脚下的联珠桥上,回头一看,果然是新任的村支书廖明权。他是井湾里老支书甲憨宝的儿子,也只有他们父子俩才直呼他“满和尚”的。甲憨宝是廖盛甲的绰号,其实他不但不憨,还很阴诈。这是如今仍然在小镇唐家观守着当年曾经荣耀一时的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廖姓最后一任族长明德先生早就领教过多次的。
   或许早年间送给廖盛甲绰号的人是有意咒他来世变成个憨宝吧。
   “哪还有什么慈善寺啊?早就被你们砸得只剩半边破庙了!”圆满和尚纵有一万个理由这么回答明权支书,但身为出家人,他还是礼貌地侧过了身来,双手合揖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找我有事么?”
   “没得事我找你?我不晓得在家里睡个懒觉啊!”明权支书三步并两步抢过来,把手中一张报纸往圆满和尚面前一抖,“你看看,你多荣耀噢,都成全地区学习的花和尚了!”说话的语气怪里怪气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愿听是非,请施主尊重贫僧。”
   “是你和尚念歪了经哩,我讲的花和尚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明权支书自知刚才口误,又不愿认错,就赶忙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昨天的地委机关报头条刊登了你的事迹,”他指着鲜红的《湘中日报》报头下的一行粗黑字体说:“大和尚自愿当果农,慈善山繁花似锦。”
   “善哉!善哉!施主您慢慢看吧,我还得到唐家观街上去看大夫呢。”圆满和尚有意把“慕容”二字略去,还反手捶了捶背脊,复又转身向唐家观小镇走去。他才懒得在乎什么登报不登报的,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遵循了师傅的遗训和佛祖的旨意,
   江风撩起他身上僧服的下摆,着芒鞋的双脚竟有了些许沉重。
   自讨没趣的明权支书杵在桥上半天未语,他虽然了解圆满和尚既是个出家人,更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但毕竟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一级组织的负责人,而且也确实是一片好意赶来传递个喜讯,不想却好心没得好报,心里就觉得窝了一股子浊气,便冲着和尚的背影吼道:“你满和尚牛逼一个卵呐!老子我哪天一发猛,喊声收就把这慈善山给收了,正好做我的村办企业。到时候看是你牛逼,还是我牛逼!”已经有公司找过他几次了,人家早就想要来承包开发慈善山。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表态,是因为自己对政府的宗教政策还拿捏不准。
   “要是换了前些年呐,老子我早就拍板把慈善山收回村上了!”明权支书把脚重重在石拱桥上蹬出了响声来。桥下流水喧哗,波翻浪涌着滑过了石拱,给汤汤东去的资江又添了几许激越的浪响。
   四
   圆满和尚的俗缘已然不错,这些年来,他为着漫山树苗的事,也确实结缘了许多邻村的村民。他匆匆地与在婆婆崖渡口等候渡船的鹊坪等人打过招呼,复又从容前行,而且满脑子聚散的尽是如烟往事。
   他脑海中,驱也驱不散的,却还是慕容居士的身影。
   慕客居士的全名叫慕容白,是哈尔滨入,1956年就随丈夫欧阳青来到了唐家观。他俩是在同一部队服役,而且都是军医。欧阳青是外科医生,并被誉为吉林军区第一把刀;而慕容白是妇产科医生,在军区医院亦小有名气。两人又同在军区总部医院工作,经常碰面,后又相互倾慕,一来二去地便坠入了爱河而不能自拔。可那时部队女兵资源稀缺,虽然两人均已提干属于可以恋爱的范畴,但刚经历过战争后的队伍里却有着一个潜规则:凡是姿色姣好的女兵,尤其是医院里的女军医,女护士,一般都会由组织出面做工作给已离婚或丧偶的首长们配对。慕容白和欧阳青的恋情曝光后,组织上对这两位专家型的年轻人非常失望,先是教育引导,要他俩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谁知双方的态度依然坚决,最后的结果就是双双都自愿提出转业回地方。
   在两人从恋爱到结婚的那段时间里,慕容白显得更主动些,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欧阳青的孩子。她领着他去见父母时,被划成了右派分子的教育家慕容老人正在看当日的晚报。女儿其实在先天就跟爸妈口头上隆重地介绍过欧阳青的,见两位年轻人进了客厅,当母亲的忙起身让坐,而父亲则照例看手中的报纸,并头也不抬便开门见山问道:“小欧啊,你老家在南方哪个城市?”欧阳青大大方方地坐下,脱口就回答说:“湖南唐市。”他的家乡唐家观在区划典籍中包括县级地图上确实是叫唐市镇。简称湖南唐市也不能说是对长辈不诚实。
   “你转业回南方后有何打算?”老教授紧接着又问起了下一个问题。欧阳青瞟了一眼略显羞赧而又态度坚决的慕容白,见她默默地点着头,也就大胆地把两人已商量好的结果告诉了准岳父岳母,说:“如果您二老同意慕容白跟我回湖南,我们打算在唐市开一家私人诊所。”只要有医生资格和场地,当时确实是有政策鼓励开办私人诊所的。
   “嗯,为医者救死扶伤,学有所用就好!”母亲忙抢着打了圆场。
   两位年轻人其实早就胸有了成竹,欧阳青的回答又在情在理,做父亲的也就没有了不同意这一桩婚事的理由。于是在当天就摆了一桌酒席,算是订婚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又是一个右派家庭,而且事情也来得有些突然,低调才是最合情理的。这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
   慕容白什么也没有多想,第三天就跟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路南下。
   到了湖南长沙,欧阳青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到家了;可又坐了一整天船,到了益阳市,欧阳青还是说,真的就快到唐市了;第二天两人又从益阳大码头换乘了小木船,沿资水逆流而上,途中又是两天一夜,眼看就快要傍黑了,而小木船却仍然没有停泊的意思。“就当是旅行结婚吧!”慕容白在心里宽慰自己说。她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男人。
   资水沿途风光秀丽,这是北方姑娘慕容白从未曾领略过的。她娇柔地依偎在欧阳青怀里,还时不时能听到船尾艄公喊出的号子声,以及江岸上纤夫吼响的过滩谣:“呃哩喂哟一噢嗬!船上滩呐一噢嗬!如登天呐一噢嗬!前头风光好啊一噢嗬!过了一滩又一滩呐一噢嗬!”乡音俚语如同歌唱,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浪漫之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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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圆满是慈善寺的最后一位和尚,当年,他是被师傅救回的一个痴傻少年,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几十年来,他遵循师傅的遗愿,不辞劳苦地将在大跃进中被砍光古树的慈善山上种满了果树,每到春天来临时,满山苍翠,鲜花盛开;每到夏末秋初时,满山瓜果飘香,令人陶醉。然而,这一切却被利欲熏心的村支书视为赚钱的工具,他要将慈善山转包出去。圆满坚决反对,却又没有能力阻止,一气之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因圆满尘缘未尽,几十年来,他一直喜欢慕容白,感觉自己愧对佛门,便消失在了尘世中。慈善寺成了空寺。慈善山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最终安然无恙,成了一处静养的世外桃源,圆满的名字被刻入了石碑。慕容白是个诊所医生,文革中,因丈夫无辜被打死,而入了佛门,做了一名在家居士。从此,她以慈悲为怀,为百姓行医治病,按时上山烧香拜佛,为圆满送药,人称活菩萨。圆满走后,慕容白走上山来,做了寺庙里的主持。慕容白从白雪皑皑的北方来到风景秀丽的南国,从俗入佛;圆满走入佛门几十年后还俗,兜兜转转,这难道不是上苍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因果有缘,一切皆是定数。小说以善为本,主题饱满,场面宏大,人物形象饱满。并通过圆满师徒,慕容白医生的善良来告诫人们,无论是身在佛门,还是身在红尘,都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20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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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8-19 15:47:55
  很有意义的一篇小说,充满了正能量,读罢令人深思!
   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候作者!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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