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们这是在旅行结婚哩！”慕容白由衷地说。
　　 男人就笑了笑，“人生本来就是一次旅行，有时风光无限，有时也会遇上险滩狂涛。”近乡情更怯，欧阳青的心里多少有了些不踏实。
　　 “这我知道，只要一路上有你，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风景！”从小就酷爱《安徒生童话》并深受其影响的慕容白喃喃地回答丈夫。
　　 “我会一路陪着你走到老的，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陪你。”这么说着时，丈夫就把头勾下来，欲侧耳倾听爱妻肚子里小生命的动静。
　　 “这才多久啊？就想着与儿子作交流了，亏你还是个医生哩！”
　　 “我就是想听嘛！你在想什么，儿子就会告诉我什么。”
　　 “你呀——也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女人的声音愈发娇嗔。
　　 这时候，小木船重重地抖了一下，接着是铁锚扎岸的声音。
　　 “到了，到了，唐家观小镇到了！”艄公也努力想讲官话，从船舱里钻过时，见一对年轻人仍然恩恩爱爱地偎在一起，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感慨地说：“家里的被窝床会比船上更宽松、更舒坦哩。”
　　 夜色已渐渐地浓了，江湾里泊着几只渔船，渔火从船舱里泄出，江面上显得朦胧而又温馨。“这一回是真的到哒！”透过低矮的船舱，就已经能看到小镇的灯火了，欧阳青竟也说起了乡音。他把慕容白扶起来一并上了江岸，然后自己又返身与船家结清了船钱，一手提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往前引路。慕容白还沉浸在旅行结婚的幸福遐思中，欲靠近挽丈夫的手，触到的却是一箱行李，也就忙添上了一分微力。
　　 此时正是1956年的初夏，微微的江风拂动着慕容白长长的秀发，也撩起了她窈窕身段上的裙摆。穿惯了严谨军服和白大褂的慕容白，此次铁了心要跟随着欧阳青到南方来，还特意新添置了几套好看的衣裳。两人沿麻石码头拾级而上，二十余步就踏进了由一路青青石板铺成的街巷里。他俩着的都是军用皮鞋，青石街面上，随之就响起了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韵律。偶尔有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乍一看有些陌生，再一细看时，就有人认出是欧阳青带着个漂亮女子回小镇唐家观了。
　　 “是的，是的，是欧阳军医回来哒，你们晓得么？听说他在大城市里娶了个婆娘，只怕就是他身边那位漂亮得像个神仙的美女吧！”
　　 “唉！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协和，后来还分配进了吉林军区医院，好端端的怎么就又回到唐家观这鸡肠子小镇了？”
　　 “怕只是回来结婚的！”
　　 “听他嫂子说是回来开诊所，不会是在部队里犯了什么事吧？”
　　 对于街坊邻居们的种种耳语和议论，欧阳青听了也就听了，心中很是坦然，他即然选择了慕容白，就是选择了鱼，鱼和熊掌是不可能同时兼得的。并且他非常自信地认为，只要夫妻俩恩爱同心，熊掌也肯定会有的。而慕容白根本就听不太懂大梅山腹地资水唐家观的土话，就是听懂了也不在乎人家怎么说三道四，她是个爱情至上者，只相信缘分，既然上帝让自己爱上了欧阳青，那么欧阳青就是她的一切。
　　 有热心的小孩，早就疯跑着到欧阳家报喜讯去了，待拐过两个弄口，两人就看见前面朝北的一栋吊脚木楼廊檐下悬挂着的两盏红红的喜字灯笼了。还有一堆人已经围在了街沿上凑热闹。欧阳青心里便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暖意和感慨。自北上读书至后来进了哈军医总部，他就很少回过家，没想此次归乡却要在这最初出发的小镇终老杏林了。
　　 那拨开家门口人群老远赶过来接他俩的，不就是哥哥和嫂嫂么？
　　 欧阳青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这次仓促转业的原因，他已经在行前的电报中向兄嫂介绍过，两位当教师的兄嫂知书达礼，对弟弟的处境和决定，表示了理解和支持。他同时还有意在慕容白面前多次提及过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并且对家人的音容笑貌也有过细致的描述。
　　 “前面过来的两人就是……”欧阳青话音还未落下，慕容白就亮开了脆脆的嗓子，“哥哥嫂子，我们回家啦！”一声干净利落的呼唤喊得亲切，也喊得甜蜜，倾刻间，满街满巷便响起妯娌间的朗朗笑声了。
　　 “这一路上转车转船的，真是辛苦哩！爸妈盼你们把目光都盼长了。”在唐家观小镇上，嫂子的贤惠是有口皆碑的，她一边嘱丈夫欧阳文老师接过弟弟的行李，一边就大大方方挽起了弟媳慕容白的手，也用普通话说：“收到你们的电报后，我和你哥就特意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也算是匆匆忙忙地做了些准备。常言说得好，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平安到家了比什么都好！”一句句都是暖心的话。
　　 “真是有劳哥哥和嫂子了。您日后可得要多教教我哦！”慕容白也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一般，与嫂子没有半点儿生分的感觉。
　　 一阵悦耳的鞭炮声响过，一对远道而至的新人被拥进了正堂。
　　 父母大人早已正襟危坐在堂中了，就等儿子带着新媳妇行礼呢。欧阳青小时候就在家中见识过这种阵势的，早几年哥哥和嫂嫂结婚时他还当过伴郎，对新人拜堂的礼仪并不陌生，他其实是有着心理准备的，而且也知道北方和南方的风俗礼仪肯定会不一样，就忙凑到慕容白耳边说：“你可要学会随乡入俗啊！”新媳妇羞赧地点了点头，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双膝跪在了二老的面前，还亲热爽朗地叫了声爸爸和妈妈。欧阳青的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忙躬身边塞红包边把将慕容白扶起，借着摇相的灯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小儿子媳妇，她还刚看上两眼，脸庞上就有着开心的笑意从沟沟壑壑的皱纹间溢出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哩！”老人家乐得前仰后合，也朗声地说。
　　 “再俊俏也比不上您和嫂子。”慕容白嘴甜，但说的是心里话。
　　 满堂屋里其乐融融，如过大年般热闹。还是嫂子理解人，体贴人，知道他俩一路上肯定折腾得累了，接过话茬就打趣地跟前来看新娘子的街坊们说：“都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两位新人还急着入洞房哩！反正今后还有的是时间见面的。”又挨个地给大家分发了喜糖。
　　 慕容白吃吃地笑了。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后，父母兄嫂又与一对新人说了一阵话，欧阳青也把开诊所的打算说出来与家人进行了商量。
　　 “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平素话不多的老父亲一锤就定音了。
　　 那一夜，慕容白出奇地睡得好香，好甜，好安稳。尽管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那么地出人意料，那么地猝不及防，但南方小镇的那一份恬静，兄弟妯娌间的那一份默契，婆媳间的那一份信任，这不正是自己少女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么？她出生的哈尔滨是一座冰城，一年有三季都几乎是在冰雪的覆盖中。慕容白的名字，取的就是白雪之意。
　　 她后来记起，自己那一夜其实也还是做了个梦，梦见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在白皑皑的冰天雪地里跟随着旋飞的雪花一起舞蹈，她一定是把自己也当成《安徒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了。但是，她正舞蹈得最开心的时侯，有几个小青年却走过来用雪球朝她猛打，还骂她是汉奸走狗的女儿。那时慕容白十六岁，已经懂得很多的道理了，日本鬼子早就被赶跑了，就连解放战争也即将结束了。她想努力申辩，“我爸爸虽然是在伪政权里任过中学校长，但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爱国爱乡的民主人士，还帮助和掩护过学校里的地下党员哩！”然而那几个小流氓似的家伙又骂慕容白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动摇派，并且学校里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师也对她有了歧视。而在现实中也是这样，特别是去年冬季的一个大雪纷纷的日子里，她被叫到首长办公室，又被部队首长一顿冷嘲热讽，从那以后，慕容白就再也不喜欢雪花了，在她的印象中，雪花太冷漠，就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这令她的心凉透了。
　　 慕容白是在梦中被惊醒的，一觉醒来已是南方唐家观小镇的清晨，仿佛是有意安慰她似的，耳边就有着轻抚江岸的浪响盖过来，原来自己睡在吊脚楼上，是头枕着清脆透明的资水小夜曲入眠人梦的。
　　 因此那稍许的不愉快，也就被驱赶得一千二净了。
　　 但是在睡梦中响起过的钟声，慕容白却依然记得：
　　 嘡！嘡！嘡嘡！
　　 悠扬的钟声从远处飘飘渺渺地传来，仿佛是神的祝福，又仿佛是亲人的叮嘱，慕容白立马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身边的欧阳青却已经不见了，她这才突然想起，丈夫昨晚就跟她说过，他要趁热打铁去县城把开诊所的相关手续办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时间久了，有关部门知道他是非正常转业，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没那么顺利了。在慕容白眼里，欧阳青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还是个有着大智慧的人，她对他处理这些俗事和小事，是一万个放得心的。那就由他去忙吧，自己不参乎就是对丈夫最好的支持。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早上七点多，但慕容白还是很麻利地起床了，毕竟是当过兵的，包括女人的日常生活也从不拖泥带水。我何不乐得先熟悉熟悉这小镇唐市及周边的环境呢？其实她对唐家观这名字更有好感。她知道丈夫一直把他的家乡说成是唐市是有苦衷的。“这有什么呢？唐家观就唐家观嘛！”慕容白不禁一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她侧身出了卧房后门，来到了吊脚楼临江的走廊。她一边梳着秀发，一边循半睡半醒时飘来钟声的方向觅去，晨雾朦胧间，就望见屹立在下游四五里处资水北岸的一座山峰了。
　　 那是一座不算太巍峨，但又绝非平常的山岗，这从那一山苍翠幽深的古木以及早先响起过的悠远晨钟声就能判断得出来。慕容白这么想着时，不禁随口就吟出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只是她当时还并不知道，这位大诗人就在离唐家观小镇不远处的朗州做过司马。
　　 五
　　 慕容白是循吊脚楼后廊木梯到江边去洗漱的。梳洗罢，她便怀揣着万千思绪又进了自己房间。她想，资江虽不能与长江黄河相提并论，但它是湖南的第二大水系，全长有七百来公里；也确实不如松花江有名，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最后一次会战却是在它的中上游雪峰山告捷，并在它的支流处芷江接受了日本天皇签署的投降书……这是他们夫妻俩在益阳大码头登上溯资水而上的小木船后丈夫跟她介绍过的。
　　 “我父亲就曾经为那场战争出过不少力。”欧阳青在介绍这一切时，神情亢奋而又充满自豪。她当然也为男人的自豪而深感自豪！
　　 在昨晚一家人团聚时，公公欧阳老人还专门发话说：“这三间木屋全是我们欧阳家的产业，正中的堂屋今后就是青儿夫妻俩坐堂问诊和抓药的门面，左侧两间头一间为医疗手术室，后面临江一间为卧室；我跟你妈随文儿住右边两间，其实到时侯也还是可以腾出来的。”
　　 难怪欧阳青说，他死去的爷爷是工商业成份，幸好父亲是一个开明商人，曾积极支持过抗日，并且与当时的地下党湘中市委负责人，也就是解放后担任了中共湘中地委书记的李正又是同窗挚友，在他的影响下，现在这四盈三进的木屋才没有被没收，还经他的推荐，将毕业于协和医学院的欧阳青直接分配到了哈尔滨军区医院……慕容白正满心温暖地在想着心事时，房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两下。
　　 “还习惯吧？唐市地方小，倒是清静。”嫂子一早就来打招呼了。
　　 “好哩，太好了！这不才起床么，让嫂子您见笑了。”
　　 “看你说的，都一家人，谁笑话谁呀？过去一起吃早餐吧。”
　　 慕容白随嫂子来到堂屋后临江的吊脚楼饭厅，除了欧阳青一早去了县城，全家人都在。她觉得与这一家子在一起，似乎比自己家里人还要亲切。她父亲是学理工科的，解放后虽然没当校长了，但仍然是有名的理工科教授，因受到过运动的冲击，平时总喜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母亲出生名门，又是个音乐教师，家务事是从未沾过手的，回家了还习惯性地往钢琴前一坐，等保姆请吃饭才又坐到餐桌旁去。后来保姆被辞退，儿女也大了，一家人就经常是各吃各的公共食堂。也许是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哥哥慕容晓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过家，她自己之所以深深地爱上了精明能干的欧阳青，或许也就是想早早地寻求一种依靠，一份有家庭的温暖和亲情吧。如今还真的是寻找了。
　　 “尝尝用资水煮的资江鱼吧！”婆婆居然亲自给她夹菜了。
　　 “嗯，这鱼好吃，”公公像以身作则似的，就自己也夹了一块说：“我吃了大半辈子就是吃不厌。”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让人觉得亲切。
　　 “好吃，真好吃。”慕容白感激地望了眼二老还要说话时，嫂子却先接腔了，“一下子还不习惯吧？我刚出嫁满月时，娘过来接我看这阵势她都嫉妒了，她说这到底是你们家的闺女还是我的闺女呀？”
　　 “看亲家母您说的，闺女和儿媳还有区别吗？”嫂子又立马学着婆婆当时的口气补了一句土语，南腔北调的把一家人全都逗得乐了。
　　 “本来就没区别的，”公公正色说：“女人大半辈子都在婆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进了婆家门，等于一辈子都是婆家的人了。”
　　 “你看看，你看看，小儿媳妇才进门，爸又想抱孙子了。”哥哥的话一出口，慕容白的脸就红了。难道他们已看出我身怀有孕了？
　　 “吃过饭后，我领你到慈善寺去求个签吧？也顺便先熟悉熟悉周边环境。”还是嫂子的心思细腻，一转话题就打破了弟媳妇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