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暗流涌动。一味的屈辱忍让，只会助长邪恶的滋长。沉浸在赌博中的阿军胆子居然越来越大。有一天傍晚，阿军输得两眼发红，摸摸兜里没钱，又被几位赌徒讽刺嘲笑了一番，瞬间觉得十分丢脸，气愤万丈恼怒羞愧不已，但是无可奈何。
　　 阿军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见到阿霞正在做饭，立刻伸手要钱。阿霞忙碌了一天腰酸背痛，见到无所事事的丈夫回到家里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反而气势汹汹地伸手要钱，皱着眉头忍不住数说了几句：“你一天到晚吃了就去赌，输完了回家就伸手向我要。我累得要命，回家还要煮饭给你吃，你不帮忙就算了，总不能一回来就伸手要钱吧！你天天向我要钱，我也不是开银行的，哪有那么多钱给你？你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像个人吗？”
　　 本来晕头晕脑的阿军瞬间好像清醒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咋了，还长本事了，敢还嘴啊！”猛然一巴掌过来，打得猝不及防的阿霞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厨房里。阿霞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慌忙扶着墙壁站稳，略微愣愣神才基本恢复过来。阿霞岂是肯吃亏的主，立刻张牙舞爪地哭喊着扑上去，双手揪住阿军的头发，两人轰轰烈烈地扭在一起打起来。最后，以阿军的筋疲力尽落荒而逃而结束。
　　 从此，本来还表面上保持着平静的家庭成了阿霞阿军夫妇俩一争输赢、一比武艺高低的战场。阿霞阿军夫妇两人只要都在家里，不打架太阳就不会落山。随着夫妻之间战争的持续与升级，阿军打起阿霞越来越凶，下手越来越狠，越来越重。阿霞虽然调皮泼辣，但体力毕竟比不上阿军，因此阿霞经常被阿军打得鼻青脸肿、红血长流、浑身疼痛，难以起床。
　　 大概所有的冤家都有解结的时候吧。大约在阿霞阿军结婚十年时的一天傍晚，下班后回到家已经浑身无力的阿霞又被输得精光神情郁闷、情绪暴躁的阿军打得遍体鳞伤，脸上、额头上满是血。无可奈何的阿霞无力地哭喊了很久，忽然想到了和蔼可亲的父母，想到了曾经温暖的家庭，想到了曾经在家里受到的宠爱，内心里一种抑制不住的情绪宛如暮春时节江南的春草疯长起来，她突然异常思念父母，渴望着马上见到慈祥的父母。偷偷地看了一眼阿军，阿军也是满脸挂彩，眼睛耷拉着，坐在饭桌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趁着丈夫喘息的机会，阿霞暗暗地鼓着劲，一个箭步窜过去，迅速逃出门，忍着一阵阵疼痛向着父母的家奔去。
　　 阿霞的脚步吃力地迈动着，脑子里却在飞速旋转着。当初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离开家庭、离开父母时的态度那样坚决，说的话那样绝情，今天果真落得灰头土脸，还有啥面目见父母以及姐姐妹妹呢？一阵阵羞愧不顾一切地流露出来，但是丝毫没有阻挡阿霞回家的脚步；同时，阿霞内心深深的思念、强烈的渴望也在催促着阿霞继续往家走。
　　 走着走着，在离家大约还有一半路的时候，竟然意外地遇到了妹妹阿翠。妹妹阿翠也成家几年了，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已经五六岁了。阿翠出嫁时，曾委婉地劝说阿霞不要到场，免得父母当场发火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冲淡了喜庆的气氛。阿霞虽然觉得遗憾，想到妹妹的终身大事不能出现意外，还是听从了妹妹的建议。再说，自从当初赌气离家，只有妹妹时常主动和阿霞联系，说说家里的情况。因此，阿霞对妹妹一直十分感激。此时意外地遇到妹妹这位最亲的亲人，一股难言的悲喜情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阿霞立刻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妹妹大哭了一场，一边哭着，一边哽哽咽咽地诉说了最近几年受的苦，指着脸上、身上的伤给妹妹看；哭着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悔意，婉转地说现在就想回到家里看看父母。
　　 阿翠先是一边陪着姐姐流泪，一边劝说安慰阿霞；听到阿霞想现在就回家的愿望后，愣了片刻，柔声细语地劝道：“二姐，小妹实话告诉你吧。父母一直在生你的气，说你太绝情。今天看见你这个窝囊样子，绝对会大骂你自作自受，然后赶你走。”阿霞一听，顿时目瞪口呆，心里一片冰凉，脸上一片灰暗；默默地哭了很久，才告别妹妹慢慢腾腾地回到了极不愿意回到的家里。
　　 看到双眼红肿的阿霞默无声息地回到家里，阿军干咳了两声，又红着双眼恶狠狠地逼着阿霞拿钱。阿霞依然沉浸在痛苦的内疚以及无尽的烦恼中，一时竟然没听到阿军在说啥，站在客厅里呆呆地看着阿军。阿军以为阿霞用沉默在反抗，冲上来一脚踹倒阿霞，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阿霞昏头昏脑地躺在地下好像已经麻木了一样不知道还手，开始还声音嘶哑地哭着，慢慢地没了声音；心里却在默默地念叨着：这样下去不死也会残废，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必须要让他尝尝苦头，让他的狗胆小一些。强烈的报复念头已经在泪水中孕育，在浑身的痛苦中萌芽，在一阵阵恶狠狠的拳打脚踢中茁壮成长。
　　 过了一会儿，阿霞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阿军侧躺在沙发上睡着。心惊胆战又气愤难忍的阿霞趁着丈夫在熟睡，悄悄地拿着菜刀在阿军不知是头上还是颈部猛砍一下。一股鲜血瞬间喷溅出来，阿霞吓得手一软，菜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下。浑身颤抖的阿霞看到丈夫慢慢地不动了，随即匆匆跑到附近派出所投案自首。
　　 一个多月后，法庭经过仔细调查、审理，判处阿霞有期徒刑十三年。服刑初期，阿霞特别想念父母；可是父母以及姐姐妹妹毫无音信，阿霞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进入监狱半个月后，妹妹阿翠风尘仆仆地赶来，带来了阿霞的有关衣物，并且留下了一定数量的零用钱，温情地鼓励阿霞好好改造，好好活着，重新做人。最后，阿翠微微皱着眉，深深地叹息一声后婉转地告诉阿霞，父母见阿霞当初固执不听话，现在又意外地杀人犯罪，进了监狱，根本就不愿意认这个女儿了。阿霞的心一下子跌倒了谷底。因为当初年轻幼稚走错了路，现在无可奈何失手杀了丈夫，父母却始终不肯原谅。阿霞一直心如死灰，身体状况也就越来越差。妹妹阿翠平时也是忙忙碌碌的，但每年都挤出时间来一两次；只有妹妹来的时候，阿霞的眉头才略微舒展一些。
　　 痛苦伤心、寂寞难耐的十三年时间在阿霞木然的神情里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随着时间的冲刷，阿霞的内心里已经渐渐麻木，感觉不到痛苦伤心，也无所谓寂寞不寂寞。偶尔隐隐约约地想到父母和姐姐妹妹，但也是一闪而过，了无痕迹。
　　 只是不知道那一次听妹妹阿翠好像说过，阿霞和丈夫原来居住的房子因为是厂里的，已经在城市改造中拆迁，一无所有。前几年，母亲生病虽然经过多次治疗，但还是不幸过世。妹妹阿翠和丈夫因为感情不和，断断续续地打了一段时间的离婚仗，最终还是各奔东西。妹妹离婚时，孩子不知何故突然对母亲产生了不小的误解。阿翠正绞尽脑汁在设法争取儿子和自己一起生活。提到母亲过世时，阿霞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现在居然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顿时泪流不止，放声大哭。可是，妹妹唉声叹气地说，母亲临死都没有原谅阿霞，坚决不认这个女儿。阿霞更是泪如雨下，连立刻死去的心都有了。
　　 出狱那天，妹妹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来迎接。阿霞木然地跟着妹妹一起回到原来的城市，住进了妹妹帮她租住的房子。妹妹在忙碌中挤出时间，不时来看看阿霞，姐妹俩唠些家常。
　　
　　 四
　　 半个月来，阿霞一直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躲在出租屋里，不愿意出门，也不敢出门；偶尔想起往事，总是觉得宛如一场噩梦，不禁长吁短叹，泪水连连。
　　 出狱前夕，阿霞就时常感到浑身无力；回来后更是如此，身上的浮肿好像越来越严重，伸手按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凹坑，很久都难以恢复。开始，阿霞没有注意，也没心思没注意。可是，身上的浮肿好像日益严重，应该及时检查。有毛病应该尽早治疗，耽误了时间，治疗更加麻烦。不知怎的，在监狱里对死生无所谓的阿霞，此时特别渴望活下去。检查身体这事，不能再麻烦妹妹阿翠。她知道妹妹离婚几年来，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妹妹经过一番非常艰难的周折，她的儿子才重新选择跟随母亲生活，现在已经送到外国在读书去了。
　　 那天清晨，阿霞起了个大早，趁着人少，低着头独自一人默默地赶到市医院大门附近。赶到医院大门前时，阿霞已经汗水涔涔；记忆里的医院已经不见踪影，矗立在面前的是几幢雄伟壮观的大楼。挂号的窗口在哪里呢？
　　 微微皱着眉，满眼迷茫地慢慢寻找，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浑身一颤，仔细一看，一个已经有了皱纹、依稀熟悉脸庞闪现在眼前，依稀熟悉的目光正疑惑盯着自己，不住地打量着。大姐阿英！阿霞一阵莫名的惊慌，连忙低着头往一边躲闪。但是，对方却一个箭步直奔过来，一把紧紧抓住阿霞的右手，好像害怕阿霞挣脱了一样。眼见已经无法躲避，阿霞满脸的羞愧和不安，微微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面前的果然是姐姐阿英，仔细地盯着看了片刻后，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颤抖着喊了声：“你是……阿霞妹妹！”泪水就止不住流出来，随即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看见了你。”阿霞羞愧不安地红着脸，微微偏过脸，轻轻哼了一声。
　　 阿英始终紧紧拉着阿霞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把阿霞看了又看，泪水不住地流淌着，阿霞一直呆呆地偏过脸站着。过了好久，阿英才哽哽咽咽地说：“阿霞妹，自从你离家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你。想不到，我们都人到中年了才见到，这么多年受了很多苦吧！这些年来，你经历的事情，父母和我都知道。知道你性格倔强，想不到这样固执。你一直都在生我们大家的气，不让我们去看望你。你性格太犟，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临走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你，以致最后，眼睛……眼睛都没闭上。爸爸到现在依然天天念叨着你，听说你出狱了，怎么一直不回家？我们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阿英一边流着泪诉说着往事，一边依然紧紧拉着阿霞的手，好像一不松手阿霞就像小鸟突然飞走了一样。说到这里，阿英不由分说地拉着阿霞，坚决地说：“走！我俩一起到爸爸那里去，给爸爸一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阿霞木然地跟着姐姐上了出租车。很快，出租车七拐八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停下来，阿霞下了车茫然地四处观看。阿英兴高采烈地拉着阿霞的手，欢欢喜喜地奔上楼梯，在三楼一扇门前停下，一边大声敲着门，一边高兴地大喊：“爸爸，快开门，阿霞回来了！”
　　 门很快就开了，阿霞被阿英一把拉进屋里；躲闪胆怯的目光里是一位两鬓已经全白的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沟沟坎坎里抑制不住地洋溢出不尽的喜悦，阿霞心里一紧，轻轻喊了声：“爸爸！”泪水立刻止不住地汩汩而出。老人浑身微微一颤，顿时老泪纵横。阿英急忙擦了擦泪水，拉着爸爸和妹妹，三人一起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三人默默地流着泪，不住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久，阿霞抹了抹眼泪，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多年来心中的顾虑，提出多次想回家看看父母，可是阿翠妹妹一直说父母不愿意相见。
　　 老人听了顿时一惊，阿英也惊得目瞪口呆，立刻接着阿霞的话解释着：“天下哪里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虎毒还不食子嘛。对你的婚事，父母开始极力反对，说实话，我也不赞成。但是你成家后，父母也就没再说啥。特别是后来听说你常常挨打，爸妈就特别想你，盼望你回家。可是，小妹说你还在嫉恨父母，即使就是死也不愿意回来。你坐牢时，爸妈坚决要去看你，劝说你好好改造。可是，小妹先是极力阻挠，自己主动去了一趟监狱说了解一下你的详细情况，回来却说你依然十分痛恨父母，这一生都不愿意再看见父母。连家里原来的房子拆迁的拆迁款你都坚决不要，真是狠心。爸妈见此都很伤心，妈临死时还念叨着你，说你就是脾气不好，无辜吃了很多苦。”
　　 姐姐接二连三说出的话，道出的实情，让阿霞越来越震惊。看着还在痛苦地擦眼泪的老父亲，阿霞一脸疑惑和惊讶；同时，父亲以及姐姐你一言、我一语近似于凌乱的话语，在闪烁的泪光里，慢慢地依照着时间顺序在阿霞心里联成了清晰的一串。
　　 原来，阿霞和阿军结婚后不久，父母长叹一声，都尊重阿霞个人的选择，默许了这桩婚事，内心里都原谅了阿霞。但是，阿霞执拗，下决心混出名堂，在父母面前证实自己的选择；就一直不愿意回家。阿翠偶尔在家里传话时总是说，阿霞恨父母，不愿意回到这个家，连妹妹的婚礼都不参加，坚决和这个家庭断绝关系。父母虽然伤心不已，但是无可奈何。
　　 闻听阿霞因为不孕在家里常常挨打的时候，父母以及姐姐十分愤怒，然而阿翠总是想方设法极力阻止，极力渲染阿霞对父母的气愤，以及阿霞性格的倔强固执，不近人情。弄得父母无可奈何，叹息连连。后来，听说阿霞意外地杀了丈夫判刑坐牢，父母再一次坚持要到监狱看望阿霞，鼓励她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但是，阿翠都极力阻止，坚持自己一个人去看望阿霞，了解一下阿霞的实际心里想法。回来总是说，阿霞坐牢更加痛恨父母，弄得两位老人只得私下里偷偷地抹眼泪。
　　 阿霞坐牢前夕，父母已经得到了老房子拆迁的通知。因为家里原来就建有面积不小的房子，兼之住的公房在厂里的房改中交足了应该交的款项，所有房屋的产权都属于父母。阿霞的父母根据拆迁政策，联系家里的实际，决定回迁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作为两位老人的“老窝”，其余的折算成拆迁款共三百万分。在分配拆迁款时，两位老人都说二女儿阿霞这些年吃尽了苦，至今还在坐牢，分给她一百二十万；父母留下五十万装修房屋兼养老，另外的钱由阿英和阿翠平分。谁知阿翠探监回来却振振有词地说，阿霞痛恨父母，坚决不要父母的钱。父母连连叹息流泪，最后阿翠提出干脆由她暂时保管，等到阿霞出狱时再给她，全家人听了，都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