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缓过神来。看见对面床沿上，也坐着一位肚大腰圆的大胖墩，圆圆的脸，肥厚的下颏下朵囊着许多脂肪。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两个鼻孔，还用卫生纸塞着，露出的部分全是血红的颜色。钱恒生原本就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看见对面这位大胖墩如此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在这种环境下，出现这种状况，钱恒生心中也大致也猜出个七八分来。在这个鬼地方，的确它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在这样的环境下，下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钱恒生主动搭讪，他望着这位大胖墩说：“嗨，你是中了什么六合彩进来的？”
　　 “他们说我贪污受贿。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放有十万块钱私房钱。嗐，我是给哥们害惨了。不收吧，他们说我太见外了，不是哥们。现在，我是满身是嘴也讲不清啊。你呢？”
　　 那位大胖墩，大约有五十来岁，皮肤白皙皙的，面相也生得眉清目秀，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看样子是个靠脑袋吃饭的人。
　　 “我吗？他们说我是个诈骗犯。我叫钱恒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钱恒福。我们五百年前可能是一家。你是按辈分起名字的吗？”
　　 “当然。我的祖籍是大明湖钱大郢的。”
　　 “我也是啊。”
　　 “是啊。不是五百年噢，我们现在就是一家人。我听家乡人说过，和你是同名同姓，从小到大都不曾回家省亲。现在官做大了，连家乡的人都不认了。”
　　 “老哥，你可能不能理解。现在找人，就是表叔啊大爷，都需要这个。”钱恒福用拇指与食指来回磨了几下，又说：“要不然，人家说你不尊重他。不单是事情办不成，就是朋友最后都没得做。家乡人呢？收钱，人家说你认钱不认人。有时收了钱，事情没办成，那事情可就大了。难啊。”
　　 “老哥，身手不错嘛。和老父亲学的吧？祖传秘籍，这么多年了，事业做得那么大，功夫也一点也没丢嚒。”
　　 “现在建筑这个行当不好干啊。乌龟王八贼，什么人都能遇见。就说这个检查那个检查那些乌龟王八蛋吧，他们吃大爷的，喝大爷的，拿大爷的，最后还要吓唬大爷。你呢，还要点头哈腰，反复的赔不是。不这样不行啊。还有呢，那些小混混，今天送一点茶叶来，价格要比市场上贵好几倍。说是老哥你吃香的喝辣的，怎得给一点水给我们小哥喝喝吧？这还不算，还有更过分的。地方那些地痞流氓，要挖土方，要送黄沙，要送石子，开口就不让你还价。有时，不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环境，来点这个，换换重口味，温文尔雅是不行的。”说到这里，钱恒生示意一下握紧的拳头。
　　 钱恒生用手招招在房间的所有人，说：“各位兄弟，我们都是中了六合彩才来到这里。常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得罪的地方，请各位谅解。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关照。还有，这是我老弟。”钱恒生指指钱恒福说：“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再有和他过不去的，就是和我钱恒生过不去。我们是前生无仇，后世无怨，我们大家来到这里，是几百年修来的福份，请各位珍重。”
　　 在一次劳动间隙的休息时间，钱恒生和钱恒福肩挨着肩，坐在一个小土坡上。钱恒福豁然眼睛饱盈泪水，激动地对钱恒生说尽了掏心窝的话：“老哥，在你来我们这里之前，乔小胖是天天拿我开涮。我老婆每月过来探监，带来的东西，除了孝敬那些老爷们，其它的也都孝敬他了。可是，那乔小胖还是仗势欺人，整天是拿修理我来取乐。现在，你老哥来了，这下我可算真正解放了。晚上睡觉也不用提心吊胆了。那时候，我每天一进号房，我的心都是不停地颤抖，整个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你要是再迟一段时间来，我这条小命不搭上去，人也会进了疯人院。老菩萨保佑，安排老哥你来照顾我，今后只要用得上老弟的，老哥你只管说，像是做工程缺一点资金啊，方方面面疏通个关系，只要找到老弟，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老弟我是在所不辞。
　　 钱恒生拍拍钱恒福的肩膀，同情地望望他，什么也没说。
　　
　　 7
　　 一个团队的领路人失联了，这个团队很有可能会立即土崩瓦解。如果，这个团队原有的灵魂还在，大众就会自然而然拥戴新的领袖，向着原有的目标继续前进。
　　 已经被解聘在家的东盛建安公司办公室主任郭文渊，从大明晚报上看见东盛建安公司董事长钱恒生被判刑入狱的报道，顿时意识到原有的团队，如果不尽快形成领导核心，整个项目的管理团队，很快会自然解体，凭借他对企业的感情，凭借他对钱恒生的信任，他觉得他有义务，也有这个能力，尽快稳定队伍，使工程项目各项工作继续前行。他经过深思熟虑，首先应该找前任老板夫人贾丽萍，请她领衔带领大伙一起干。
　　 郭文渊乘坐的士，找到贾丽萍的住处，敲门进去一看，郭文渊傻眼了。贾丽萍挺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都要一个手拤着腰，一个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晃，站起坐下，也都要用手支撑着。
　　 贾丽萍看着郭文渊一脸失望的神态，主动热情地问郭文渊：“郭主任，有事只管说。你不要看我拖着个笨重的临月身子，做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会耽误。你说啥事要我帮忙。”
　　 郭文渊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没想到贾丽萍将手往沙发的扶手上一拍，你下岗了，都这样仗义为人，我们不管怎么说还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走，现在就到工地去，也许局面还可以扭转。
　　 贾丽萍和郭文渊火速乘坐的士，赶到工地。
　　 工地的大门口，有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走近一看，是一位值班老头正倔强地阻拦几个从工地里搬东西出来的人。老人家发苍白，满脸刻着岁月的年轮，嘴角两边堆积一些白沫，只听他还在大声嚷嚷：“你们这没有良心的，落井下石。人家老钱以前对你们是掏心掏肺，现在落难了，你们不帮助他，还明目张胆地抢他的东西，你们的心给狗吃啦。”
　　 “死老头子，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你还这样死心塌地的干嘛？”
　　 “噢，老板娘来了。”值班老头看见贾丽萍，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两个胳臂仍然伸得长长的，竭尽全力地拦着那伙拿东西的人。老头说：“这些东西还有用，他们非要拿回他们自己家。”
　　 郭文渊大声说：“师傅们，公司各项工作已经恢复正常程序了。你们的生活费，本周就能发放。”那几位拿东西的人，将东西就地方下，正准备走。值班老头要他们将东西送回原地。
　　 贾丽萍和郭文渊走进项目部的办公室，只有钱巧梅和几个年轻人。钱巧梅看见贾丽萍，亲热地跑上前去，将贾丽萍搀扶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拉拉家长里短，然后又诉诉工地已经处于停工，人员纷纷自动脱岗的窘境。现在，坚守岗位的都是些至亲好友，更为严重的是，现在是资金告枯，连生活费都拿不出来。
　　 贾丽萍和郭文渊立即召开项目部全体管理人员会议，年轻人思路敏捷，构思大胆，大家提出了许多好的建议。特别是材料员小钱，提出一些较为成熟的材料供应措施，以期保障施工材料的供应。
　　 贾丽萍安排郭文渊电话联系王二虎，要求他必须马上回到工作来。同时，向外发布信息，高薪招聘工程技术人，充实管理队伍。经过一周的艰苦卓绝的努力，项目施工基本恢复正常运营。
　　 一天星期日的上午，郭文渊和小钱一起，接贾丽萍来到大明监狱，探望正在监狱里劳动的钱恒生。钱恒生看见前妻挺着肚子，来到监狱看望他，感到很是诧异。他报告队长，说是企业的员工来监狱探望他。钱恒生得到了队长的同意，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贾丽萍等三人的身旁。虽然身旁站着狱警和郭文渊等，他只是望着贾丽萍，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将脏兮兮的手，放在裤子的屁股上，擦了又擦，才伸出手去握贾丽萍早已伸得很久很久的手，双眼饱噙着泪水。双眼贪婪地望着那脉脉含情的双眼，长满血泡的双手紧握着柔软纤弱的双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滞留在这一定格的瞬间。在他们各自的脑海里，都蒙太奇地放映着所有曾经幸福生活的故事，各自都庆幸，他们都曾经善意，冷静，理智地处理他们生活中最不愉快的那件事，才会拥有后来生活中发生巨变的激励人心的故事，才会在彼此最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对方，认为彼此是他们在这世界上最为值得信赖的人。善良的种子，一定会在善良的土壤上，开出最为绚丽的花朵，结出最最善良的累累硕果。人，生活中最牢靠的根基，就是奠基善良，遇事积善，厚德载物。施善，佛也会通过你周边的人脉激励你，呵护你。在钱恒生的心里仿佛感到，是佛祖委派贾丽萍来慰藉自己，他感到如释重负，好像又看见了一轮红日，从东方徐徐升起，新的时光一定会使一切焕然一新，新的面貌又将冉冉焕发。他激动，犹如在泰山观看日出的心情，澎湃，激荡，难以压抑的情怀，全部写在脸上。这些，贾丽萍都能全部读懂吗？从钱恒生黝黑的脸上，从钱恒生深邃的眼眸。
　　 就像从梦中醒来，钱恒生在贾丽萍的一再示意下，这才看见郭文渊和小钱。郭文渊将他从晚报上看见钱总这事引发的担忧，介绍了贾丽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一直说到今日探监。
　　 钱恒生一手握着郭文渊的手，一手压在郭文渊的肩上，感激地说：“郭主任，谢谢你在我危难中伸出援助之手，足见你对企业的忠心，足见你我的兄弟友谊情深似海。你卓越的工作，企业不会忘记你的，我钱恒生也会感激你一辈子。好好照顾好你嫂子。”这最后一句话，使郭文渊感到，钱恒生现在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他的兄弟了。
　　 劳动歇息的时候，钱恒福跑了过来。钱恒生吞吞吐吐地介绍说：“这，这，这是你嫂子。”说着的时候，脸上好像闪过一阵红晕。
　　 钱恒福笑嘻嘻地说：“嫂子好，小叔子钱恒福。”
　　 贾丽萍满脸疑惑，心想，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钱恒福啊？恰在这时，狱警带来一位窈窕淑女，脸上没有丝毫的涂脂抹粉，也没有画眉润口红，端庄，典雅，白皙圆润，落落大方，犹如从清澈的池塘里呼呼长出的芙蓉，轻盈地向他们走来。钱恒福看见了，笑嘻嘻地说：“嫂子，真巧，你弟媳妇也来了。我们一家人，今天大团圆啦。”说着，跑过去，在马晓蓉的脸上吻了一下。
　　 狱警大声说：“钱恒福，严肃点。”
　　 “是，领导，严肃点。”钱恒福大声应道。
　　 马晓蓉笑着说：“领导批评了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老不正经。”
　　 钱恒福拉着马晓蓉的手，走到贾丽萍跟前说：“嫂子，这是弟媳妇马晓蓉。”
　　 钱恒福望着马晓蓉说：“晓蓉，快叫嫂子。要不是大哥，我这条命可就丢在这监狱了。大嫂、大哥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可要知恩图报。”
　　 马晓蓉用细嫰的小手。拍拍钱恒福的肉嘟嘟的脸，说：“这一段时间，没有跌跤么？”
　　 “有大哥在这里面搀扶我，我再也不会跌跤了。”
　　 “这样说，我可就放心了。恒福，你放心，我会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和丽萍姐相处。”
　　 钱恒福像是在吻马晓蓉一样，在马晓蓉的耳朵旁说上几句悄悄话。“鬼东西，原来你是这样坏啊。”马晓蓉故意假装撒娇地说。
　　 狱警又大声地说：“在这样，我就立即停止你们探访。”
　　 钱恒福站的笔溜似直，大声说：“领导，下次再也不敢了。”
　　 钱恒生他们在一起会谈了一个时辰之后，钱恒生征得狱警同意，从狱警那里借来了纸笔，写了一份委托，交给了贾丽萍。全权委托贾丽萍代为管理工程全部事宜。
　　 钱恒福对贾丽萍说：“嫂子，有事找马晓蓉。她会像我对待大哥一样，竭尽所能。家里人，不要客气。”
　　 贾丽萍和马晓蓉他们走后，钱恒生问钱恒福，和马晓蓉说了些什么。钱恒福小声地说：“大哥，我知道，做工程最缺的就是钱。你都这样了，银行不可能融资给大嫂。建设单位如果资金不能及时到位，你叫大嫂怎么办？没有钱，你写那个委托管屁用啊。所以啊，我和马晓蓉预授一个锦囊。关键的时候，用得着。”
　　 钱恒生用拳头在钱恒福的胸前捶了一下。打趣地说了声：“你够坏的。”
　　
　　 8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小人物能够控制的。他们是洪流中的一颗细小的沙粒，只能顺势而为，不能逆流而动。
　　 贾丽萍和郭文渊在与建设单位的领导多次的认真交流过后，等到了建设单位的领导认可。特别是建筑工地的各项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令建设单位的领导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天有不测风云，房地产行业，持续风靡，泡沫风险引发了国家的政策调控。国家政策，一贯是老百姓消费的风向标，市民持币观望，房屋滞销，房地产企业立马失去了资金源头，资金流枯竭，也有的出现了断流。诚信是建立财富的基础之上，资金是企业说话的底气，没有了资金的源泉，原有合同，只能是一张空文。桂香花园工程项目的房地产开发商，泰和置业公司董事长万代佑，遥瞻前景，当机立断，作出壮士断腕的慷慨之举，首先诚邀贾丽萍屈膝相谈。
　　 万代佑说：“钱恒生的事情，我深感愧疚。人，有些事情一时处理不当，不但会祸及自己，而且已将危害和自己息息相关的许多朋友，颠倒他们原有的美好生活。这次，我想我是不能一错再错了，我要如实地向你兜出我的家底，何去何从请你决断。我的所有家产和从银行贷出的资金，全部投入在桂香花园工程开发项目上。原计划到三层开盘，资金就可以全部回笼到账。现在，遇上政策调控，所有银行全部断贷，如果盘不活桂香花园工程，我们公司就没有能力履约合同所有条款。我想，你们公司也有可能和我们有类似的情况。现在，在你我面前，我能想到的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带上有限的资金，亡命天涯，跑路走人。一条是跳楼谢罪。否则，也会给那些债主逼得寝食难安，生不如死。特别是那些靠出卖体力的工人们，要起账来，更是不择手段，花样百出。即使你挺着肚子，他们也一点不会怜惜你，还有可能变本加厉，叫你是活不成，死不掉。到那时，你我是死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对他们来说，生存才是至高无上的渴求，所有的礼义廉耻，都必须让位于生存，一切同情，理解，换位思考，同舟共济，都是无稽之谈，都是酒足饭饱的人饭后说笑。他们认为，那些都是有钱人用来糊弄穷人的假把戏。善良和宽容本身就是富人们的游戏，是那些吃得饱饱的人用来消化的消遣，是那些风流倜傥锦衣人士秀秀口才的花言巧语，这些东西统统与他们无关。还有一条路，这就是第三条路。你理性地运用你们的聪明才智，将你们公司承建的楼房保质保量地完成施工任务，我将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格的一半计价，拿住房这个有价实物，支付给你们的工程款。工程盘活了，我活了，我们大家都活了。楼盘成了烂尾楼，我跳楼，你们也举步为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