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殡仪馆里的大学生(小说)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范长宏又拎了一大刀简历出去了,今天在上海体育馆有一大型人才招聘会,范长宏指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合适的下家。
上海体育馆离石墨电极厂不远,范长宏赶到时,招聘会还没开始,不过入口的地方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待到开始放行时,排队的人流已经排出体育馆大门,在门外转了几个弯了。由于人太多,有几位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范长宏看了看,都是一些年轻人,有一些看上去还稚气未消,可能是在校的大学生或者职校生。
范长宏进去得早,一些单位的摊位还没布置完毕,也不像以前的一些人才招聘会那样人头攒动,因为大部分人还在外面排队进场,所以他很快就一圈兜下来了,没有发现特别合适的单位,他挑了几家,凑上去默不作声地递了简历,对方的与会人员也是默不作声地收了。
渐渐地人陆陆续续地多了,有点拥挤的感觉了,刚才一些还没有布置完成的摊位也都布置好了。范长宏想再看看,如果再没合适的就回去了。
因为许多摊位在前面已经光顾过了,第二圈范长宏就走得很快,却还是惊讶地发现先前没有完成布置的一家摊位竟然是上海市民政局的。
“这民政局是政府部门呀,好单位呀,大家挤扁头也要进去的衙门呀,怎么也在这里摆摊,奇怪的是竟然没几个人光顾的?”相比其他人挤人的摊位,民政局这里可谓门可罗雀,“奇怪!”范长宏自言自语,不过他还是走上前去详细看看。
其他单位的招聘摊位都布置得花花绿绿的,又是企业介绍,又是岗位介绍和要求的等等等等,民政局这家的招聘看板就是在大白板上张贴了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人员招聘,要求:大专以上学历,英语四级以上,能写会画优先。”范长宏一看,这条件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嘛,尽管他是大专学历,却也通过了大学英语四级,他能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曾经在庐江老家得过比赛奖项的。
“哈哈,看来今天要不虚此行了!”范长宏心中暗喜,他走上去递上简历、毕业证书和大学英语四级证书。对方的工作人员是两位女士,一位年岁稍大一点,另外一位一看就是还没结婚的小姑娘。
那位年岁稍大的女士接过范长宏递过来的东西,简历看都没看就放在一边,她翻看了一下范长宏的毕业证书和英语四级证书,嘴巴动了动刚想讲话,范长宏不待她开口就先说了:“我在书法比赛上拿过奖的!”
“真的?”那位年轻的小姑娘一声惊讶,“证书带来了吗?”
“今天没带,没想到这证书今天会派用处,我可以写上几个字给你们看看。”范长宏信心满满地说。“好呀,你就写在这儿吧!”小姑娘递过一支钢笔一张纸。
“我很想得到这个工作。”范长宏在纸上写下了一排钢笔正楷。“嗯,不错!”
“范先生,你坐下吧,我来详细介绍一下这份工作。”年长一点的女士示意范长宏坐下,年轻的小姑娘递给他一罐可乐。
“范先生,你听好了啊!”对方显得很郑重其事,“我们是在为殡仪馆招聘外事人员,现在上海越来越开放了,经常有外国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上海过世,殡仪馆需要懂英语的大学生跟他们的家属交流。”
“啊,原来是在火葬场工作呀!”范长宏大吃一惊,屁股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要走的意思。
“你别急,范先生,我们单位效益好呀,工资五六千一个月,结婚了,马上在徐家汇附近分两房一厅,没结婚的,住单间煤卫独用的单身公寓。”对方看出范长宏要走的意思,马上抛出了非常诱人的待遇。
“乖乖,待遇这么好呀!我拼命跳槽的目的不就是奔这些去的吗?”于是他又重新坐了下来。
“那这个工作跟死人打不打交道?”范长宏不放心地问道。
“坐办公室呀,你是大学生呀,怎么可能在一线工作,不过需要在一线有一个短期的实习,否则你连现场情况一点都不知道,以后怎么跟老外沟通。”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我们签约医院的体检通知,你明天去做一下体检,如果身体没问题,我们就给你发录用通知了。”年长一点的女士应该是管事的,当场拍板了。
当天晚上,范长宏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就是这几个字,“火葬场,待遇,待遇,火葬场……”最后决定,先去体检了再说。
三
范长宏的身体一直很壮实,体检的结果是不出意外地通过了,对方的录用通知也寄过来了,用的是民政局的信封,里面的录用通知盖的是XX殡仪馆的大印,同时附了工资和待遇清单,比那天在体育馆招聘会上讲的还要丰厚,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各类副食品发放。看着录用通知上的落款“XX殡仪馆”五个大字,感到扎眼,再看看后面的丰厚待遇,又有点恋恋不舍,一时间无法决定到底如何取舍。
范长宏陷入苦恼中,这事不能跟家里人商量,他那传统古板的父亲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也不能跟朋友同事商量,担心那会招人耻笑。怎么办?怎么办?看着入职时间越来越近,他越发苦恼。这时候工厂里发生了一件事,给了他最后决断的勇气。
电极厂的经营状况还在每况愈下,欠了供电局一屁股电费。现在上海市里对这类高能耗行业已经明确表态不支持了,所以供电局就无所顾忌地给电极厂发出了拉电警告,明确要求在月内如果不能支付去年积欠的电费,将断绝电极厂的工业用电供应。为了能够筹集到必须交付的电费,厂部会议决定这个月的工资将七折发放。
“妈的,这日子没办法过了!”范长宏听说后就骂开了。当然开骂的不是范长宏一个,大家都在骂,骂得最多的还是一批最近几年进厂的大学生。石墨电极厂对大学生的待遇一直很低,像范长宏这样无官无职的,工资拿不过车间一线的技校生,这么一打折,到手真没得几个子了。这也不难理解,厂里权倾一时的祝厂长就是个小学没毕业的主,有他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咋可能会有什么好的待遇。
“不做了,实在不想做了,奶奶的!”范长宏一边嘴巴里骂骂咧咧,一边翻出那份来自殡仪馆的录用通知,按照上面的电话拨通了,他要通知对方,自己不但会来入职,还要提前入职,“在那里做一天几乎要顶在电极厂半个月了。”范长宏心里这样想。
殡仪馆方面听说范长宏不但要来,还提前来,十分开心,因为临阵变卦的事,他们经历得太多了,这世俗的压力有时候还是挺大的,希望这次能够有一位大学生到殡仪馆工作。
他们问起范长宏,劳动关系的转移是通过组织调动还是辞职后再入职的方法?范长宏一听有点搞不明白,连忙问起这两者间的区别。殡仪馆方面解释说,由于殡仪馆是事业单位编制,一般的人事关系以前都是通过组织间发调动函进行的,范长宏一听,马上明确了是自己辞职,但就是担心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工龄的连续性。殡仪馆方面马上明确工龄可以续上不会断的,范长宏就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自己辞职再入职的办法。
第二天范长宏就递交了辞职报告,要求马上办理,因为他有许多调休和年休假还没用完,现在正好抵充一个月的辞职提前期。听到这消息,最吃惊的当属尤明亮,他惊讶地问:“你这保密工作也太好啦,跳到哪里去了?”
“一家小单位,不过效益挺好工资高。”范长宏含含混混地搪塞道。
“到底哪家?这么神秘?师兄弟也不告诉?”尤明亮还是不停地追问,范长宏有点不耐烦了,“哎呀,现在问什么?以后总归会知道的!”
话到这里,尤明亮知道没必要再问下去了,范长宏这是成心不讲,“好吧,你不想讲就不要讲了,恭喜你有了好工作!”范长宏一听,脸上浮出一点略带尴尬的笑,“谢谢,祝你早日转正!”
辞职手续是上午办完的,下午范长宏就去殡仪馆报到了,不过赶到位于漕溪路上的殡仪馆门口,见里面花圈排得密密匝匝的,披麻戴孝的人群进进出出,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里面不断的哭丧声,这晦气的场景又让范长宏有点犹豫,“这难道就是我以后每天工作的地方?”
他在门口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电极厂的工作已经没了,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了。
在殡仪馆办公楼的人事科,范长宏看着一位中年妇女把他的资料输进了电脑,知道自己已经与殡仪馆这人生的终点站纠结在了一起,于是心中开始五味杂陈,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窗外,一排脸盆粗细的樟树郁郁葱葱,让人心旷神怡,但树下空地上的一排花圈又让他有点郁闷。
宿舍老早就备好了,在殡仪馆围墙之外,房子有点老旧,确实是一人独住的单间,厨房卫生间齐备,厨房间里的一台大容积冰箱就是在明确地告诉他,在福利待遇清单上写明的副食品发放可不是虚言的。
“孙师傅,能不能按排辆车帮我搬一下家?”临到最后,范长宏提出了他的要求。
“明天下午我按排那部接送上下班的依维柯替你跑一趟。”
“明天晚上怎么样?晚上六点。”范长宏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免得他们问长问短。孙师傅听了后又想了想,说:“好吧,晚上就晚上吧!”
接下来范长宏没什么事,就返回电极厂宿舍,他取了点随身衣服,用一个旅行箱装了,同时带去的还有一床薄被,晚上要用的。中秋快到了,晚上睡觉有点凉了。
收拾停当,范长宏舒了一口气,环顾这住了六七年的宿舍,多少次他盼望着能够搬出去,现在终于搬出去了,不过却是以这样的方法,范长宏心里涌上一阵的感叹。
就在这时候,沈立峰下班回来了。现在离职的人很多,住宿舍的人也越来越少,柳长天走后就没有人再搬进,现在就沈立峰和范长宏两个人住着。进门后的沈立峰看见范长宏也在房间里,就惊讶地问道,“吓我一大跳,你回来拿东西?还有你跳到哪家单位了?大家都知道待遇不错,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家单位。”
“什么单位就不要问了,以后会知道的。我回来理一下东西,明天晚上单位里派车搬过去。”范长宏见又是询问工作单位的,马上武断地打断了沈立峰的话头,然后指着在角落里放着的煤油炉对沈立峰说:“煤油炉留给你了,你可以烧点菜吃吃。”
沈立峰一听,有点吃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家伙一直把钱看成肉疙瘩,平时他们搭伙一起烧点吃的,都是他和柳长天掏钱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把煤油炉留下来了?”于是立马推却道:“你又不是结婚了搬出去,到那里还是单身,煤油炉你也要用的,你带走吧!”
“不用了,宿舍太好了,冰箱煤气灶都有,一人一间。”范长宏马上回道。
“哇,哎呦喂,单位这么好呀!”沈立峰不由自主地一阵惊叹,须臾间,他那因为惊讶而放光的眼睛马上又暗淡下去了。柳长天跳槽了,范长宏也跳槽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跳得好,他联想到自己的前途,前景暗淡呀!
第二天殡仪馆按排范长宏到宣传科,并告诉他他的编制放在宣传科,然后就是一些跟入职有关的培训和手续,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范长宏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让大家惊叹不已。
下午没什么事,范长宏跟宣传科的两位科长都打了招呼,提前离开了,他要先回电极厂宿舍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尽管工作好几年了,由于一直住在集体宿舍,也没添置什么大件,就一些衣服被子,他打了两个大包,外加了一个满是书的箱子,里面的书多数是关于书法方面的,等到晚上车子来了,直接搬上去就走了。
整理完这些,范长宏这才想起来,需要跟门房间讲一声,否则等会来帮忙搬家的车子门卫会拦住不让进来的,因为电极厂的宿舍是在厂区里面,进出管理很严,于是他噔噔噔地急忙走到门卫那里,告诉他们等会有一部依维柯车会来帮他搬东西,让门卫放进来并指引到集体宿舍那里。
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暗下来了,范长宏返回宿舍。今天是周末,沈立峰回南汇老家了,现在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他掩上门,灯也不开,就在这黯黑中静静地坐着,对面办公楼里传来一阵阵打牌的声音,那是一帮不拖家不带口的单身汉们在打“大怪路子”,在消磨他们现在唯一富余的东西---时间。范长宏也一直是里面的常客,不过今天他不想参加,以后再也不会参加了。
他正在静静地沉思,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门卫,“哎,小范,灯怎么不开呀,你到门口看看,奇怪怎么来了一部殡葬车,司机讲是来帮人搬家的,我猜想就是你了,你去看看?”
范长宏一听也感到奇怪,不过没有吭声,他跟着门卫走了出去,还没到大门口,就看见那里停了一部黑色依维柯,不是老孙讲的白色依维柯。殡仪馆里的只有殡葬车才是黑色的,他有点惊讶,连忙奔过去,驾驶室的窗开着,驾驶员正在无聊地张望,范长宏连忙问道,“你是孙师傅派来的?”
“噢,你就是?”驾驶员把身体坐正了一些,“嗯,老孙让我跟你讲一声对不起,那部白色依维柯被局里借去了,他只能派这个,不过这是新车,还没拉过人的。”这人就是死人的意思,范长宏明白。
“好吧,那就走吧。”事已至此,范长宏只能接受,他转身往副驾驶一侧走去,驾驶台上一张“XX殡仪馆”的牌牌非常醒目的放着。范长宏明白了,门卫能够非常明确地讲这是一部殡葬车,就是因为这牌牌。他连忙坐上副驾驶位置,想把那牌牌翻下,就在他的手刚刚触摸到牌牌的当口,他惊讶地看见了厂门口一位想要拷卡的人,也正满脸惊讶地看着他和这部黑色的殡葬车。